紫川河大坝后边新垫起因盐碱而不能种植的开阔地里,搭起了长长一串帐篷,里边放着十几口白森森、令人触目惊心的棺材,里面静静地安卧着十几个因河而殇的年轻人。帐篷周围直到外边的地塄上都摆满了各单位送来的花圈。如泣如诉的哀乐在河滩里凄凄回旋着,无数忽高忽低的哭声在灵堂前哀哀倾诉。
阴沉沉的天空象被这隆重的追悼会布置了一条无边的黑幔,风不动,水不鸣,只有哀乐依然,哭泣声依然……
灵堂前站满了专业队员,死者家属,各单位代表和公社、县革委的领导以及主动前来吊唁的住地村民。
村民们一声声哭着,一次次掀开棺盖看着一个个长眠了的年轻生命。他们不得不重新认识这群曾令他们生厌,被他们唤作“混世魔王”的专业队员。进而想起他们的种种好处:挑的满满的水缸,扫得干净的院落,往医院里送病人,甚至帮助受了欺负的人去打架……他们原来并不坏,至少他们的心并不坏,坏就坏在嘴上……
他们无法想象这些小伙子是怎样与肆虐的洪水搏斗的,但他们能够认识到他们付出生命的意义:那一片片能给他们的子孙后代带来幸福的良田,那一间间的房屋,一孔孔的窑洞,那在屋房窑洞窗前做针线活的婆姨,玩耍的娃娃,那院落里的老母鸡,圈里的大膘猪……都是他们,这伙子年轻人,用他们的汗水和生命护住的。如果不是他们,这里的一片片庄稼,全会被冲走,几万人的劳动成果将毁于一旦,洪水将重新在他们的家门口泛滥……他们由此而原谅了年轻人的过失:洗罢澡赤条条地站在路边冲他们的妻子儿女乱叫;把他们的女儿气得哭鼻子;偷过他们自留地里的嫩玉米、山药蛋,树上的苹果梨,地里的西瓜……他们这点可怜的索取与他们的付出比较起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田栋脸色苍白,两眼发直,眼睛周围有两个黑圈,嘴唇干裂。几天来,他没吃过几口饭,没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哭过几声。他仿佛已经死了,随着爱的姑娘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那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躯体还无聊地留在这世界上。他呆呆地坐在沛佳的棺材旁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她复活,再跟他到场外的梨园里去约会,跟他说,跟他笑,气他、逗他……他绝不想到她会先他而去,而且是为了救他。他为自己这个大男人而让一个弱女子保护和救助活下来而羞愧:你什么都没给予过她,你为什么还无聊地活着——他无法想象没有沛佳,他以后还怎么活下去。
好心的俞青劝他哭上几声,哭出来就好受多了,他痴痴地摇摇头。后来,俞青见他脸朝下伏在棺盖上好半天一动不动,以为他过度劳累睡着了,甚至怀疑他是否晕过去了。他走到他跟前,轻轻把他板起,只见田栋满脸泪水横陈竖淌,眼睛肿得象桃子一样,棺盖上湿了一大片,连他的前胸和衣袖都溻湿了……
看着他这样,俞青的眼泪也“唰”地一下涌了出来,他颤声劝道:“你何必这样呀。你不能再折磨自己了,你是男子汉,最重要的是要想如何去活,而不是去死,只有你活出个样子来,才能对得起这离开你的姑娘。因为,她这样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你活得更好,而不是要看你活成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可真让我这个老同学怎么办?我对你没法,沛佳会责怪我的……”
“沛佳……”
他一听到这两个字,嘴里喃喃说着,强忍了半天的泪水又哗哗地落了下来。
尽管他没答应俞青什么,但他还是稍稍振作起了精神,他需要做点什么了。
他先到住地安慰了两位悲痛欲绝的老人,第一次叫了他们爸和妈,无论什么时候,都做他们的女婿。他又回到家里,将母亲为未来儿媳做的衣服全都拿来给沛佳一件一件穿上,把他平时为她写的一本尚未写完的日记放到她的枕头旁。没有哭声,只有无声的泪水滴滴落在她依然平静而姣好的面庞上。他为她写了篇带着血带着泪的祭文,在凄哀的乐曲中,面对着平静地合着眼的沛佳,声泪俱下地读着,毫不掩饰地公开了他们许多感情上的秘密,很多人都被感动得哭了。
只是在往住钉棺材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永远永远不会再见到的她,凄惨地喊了一声“沛佳”,“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为她哭的第一声,男子汉的哭声,不哭则已,一哭则惊天动地,凄惨哀憷,悲恸欲绝。
几天来,他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为沛佳,更为那么多的好兄弟。
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刁克和吴浩洋竟那么勇敢、无畏,视死如归。等他和明成、俞青等人将他俩从涵洞里拔出来时,他们还死死地抱着自己的沙袋,作出一种向前俯冲的姿态,掰也掰不开。他们完全是用他们结实健壮的躯体和生命堵住那可怕的水涵洞的。因为水涵洞已经钻通,洪水已漫进后边的地里。他们用他们年轻的生命保住了万亩良田和整个村庄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是最大的功臣。
田栋边往开分刁克的手,边低着头流着眼泪喃喃地对他说:“好兄弟,松开手吧,好兄弟,洪水退了,大堤保住了,你们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别记恨我吧,我田栋对你的指责和批评,我这里向你道歉,原谅我吧,好刁克。”
没有人知道杨刚为什么死死地抱着辛部长,抱得那样紧,掰都掰不开。唯一的解释就是杨刚在救辛部长,因为他老实,肯吃苦头,部长待他又好。只是他力气小,辛部长个头又大,他没把他救出来,连自己也搭进去了。可游大为腰里系着绳子却为什么能被洪水冲走呢?总有人拽着绳子的,可为什么又放开了?
人生永远充满着谜。
还有,二河河是怎么死的?只有田栋俞青和罗明成知道。三人商量一致同意不说出去,至少在专业队期间不许对任何人说:就让这傻子当一回“烈士”吧。
这,对别人来说,岂不又是一个谜?
雨刚停,公社就送来了让游大为当水利员的审批表,目的是要在这关键时刻稳定军心,证明只要在专业队好好干,就有出路。而此时,大为已经静静地躺在河岸边永远阖上了眼。
游大为入殓后,作为专业队此时的最高领导,罗明成拿着表不知该怎么办。此时,那种对商口粮、铁工资的觊觎,他早已视如土灰。他亲眼看到了一个个旺盛的生命在瞬时消失的惨景,人生的精明,功名利禄的利诱,是是非非,你长他短,全都变得淡如烟云——一个人的生命都这样容易消失,其它的一切的一切又都算得了什么呢?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么?
人生只有三个字:没意思。
可笑世人为一点芥头小利,你争我夺,你死我活,互不相让,你欺我诈,到头来都是一抔黄土覆永恒——活是短暂的,死才是永恒的。
谁也别跟谁过不去吧,因为你无论如何能,如何贵,你总有一天会变作零,在这个世上消失的,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的。
争名夺利一场空。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升华了,悟透了这奇异的人生,透过人生浓重的黑暗看到了它最远最远的尽头,变成了一位高人、哲人,达到了“太上”的至高境界。
他没有眼泪,似乎连悲伤也没有,只有对现实人生的深深的永恒的思考。
他反来复去地看着交到他手中的这张决定着一个人命运的表格,而此时,它纯粹是人世间的一张废纸,决定不了任何人的命运,连它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不了——是该烧了,还是该扔到河里去,还是……
罗明成看着,思忖着,笑了:还是由我来决定你的命运吧。
他掏出钢笔,想了想,在表格上认真填写了起来:
游大为,男,22岁,一九五二年生……
填好所有栏目,包括专业队的鉴定意见,签上自己的名字,打开棺盖,平平展展地放在大为胸前,低头默哀片刻,合上棺材盖,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长嘘了一口气。
他看着哀哀欲绝的田栋,觉得自己欠他的太多了:欠一条人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个姑娘能这样倏忽离去么?田栋越悲哀,越不搭理他,他越觉得无颜见他,他真想让他骂他一顿,向他索要人命,但田栋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只是騃騃发怔。
他连劝慰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只好央求俞青去劝。俞青看着他冷冷地说一个人得了心病,心灵受到伤害,是别人能劝得了的吗?
作为同窗,他太了解田栋了——他把爱和恨都看作是自己的生命,把爱情看得大于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他人的劝解又有什么用呢?除非他所爱的人能复活。
这个多情善感的人,这些天似乎也麻木了,迟钝了,他脆弱丰富的感情不知是消失了,凝聚了,还是奔放了,升华了,连动情的眼泪也没有了,它似乎凝聚成了一块悲哀的铁,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和队友们将死难的队员一个个从河里捞出来,从泥沙中抠出来,用男子汉粗糙的手为他们洗涤、整容,装殓,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文弱书生。一点都不害怕,也没有掉一滴泪。只是他奉命为他们写祭文时,失声痛哭,一次次的无法写下去,泪水打湿了稿纸,折断了三支钢笔。只有两个人他没写:一是辛部长,他没资格写,也不愿写;一是沛佳,他没权利写——那要留给田栋了。但他又是多么渴望为那个纯情的姑娘写一篇祭文呐。他望着她的遗容,只能用泪水默默地表达对她的敬慕和祭奠。他同时想到了他的妹妹俞倩:她跟她同样可爱。
由于过度劳累和刺激,在写完祭文后,他晕倒了,正赶上妹妹来看他,她以为他死了,伏在他身上号啕大哭,任谁也劝不动,直到把他从昏迷中哭醒。
看着妹妹悲恸欲绝又转悲为喜,破涕为笑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阵刺痛:他完全理解妹妹的心,如果妹妹不姓俞多好,可她永远姓俞,永远是他的妹妹,亲妹妹……
无论如何你必须正视现实,正视这个任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无论这种感情属于什么性质的,你都必须转移,坚决地转移。
他从河堤上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二狗的弹弓,了却一桩心事。到工地上他根本无暇顾及此事。他征得明成和支书的同意,从部长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找出那个小巧玲珑的弹弓直奔医院。
然而,早已晚了。
二狗已在下午永远阖上了他十六岁的双眼。
太平间里二狗姐哭得死去活来,眼泪鼻涕落了二狗一头一脸,她披头散发,疯狂地摇晃着他,将他抱起放下,放下又抱起,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一手拉扯大的小弟的名字,盼望他能醒过来,而对得起她在九泉之下的爹妈对她的嘱托——拉扯大你的弟弟,保护好你的弟弟!
然而——
“二狗呀,你怎么把姐姐扔下一个人就去了?你以后让姐怎么活呀?你怎么让我向爸爸妈妈交代呀——”
那哪里是表达姐姐对弟弟的感情,分明是母亲对儿子的感情,至诚至爱,无与伦比。
俞青被她深深感动了。在这一刹那,暮色苍茫中,他望着这悲痛欲绝的姑娘,她孤立无援的身影,忽然产生了一种渴望奉献和给予,渴望为之牺牲和付出的情感。尽管出身、经历、文化、气质和层次,他和她都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愿意把温暖和爱心献给她——那完全是种超越儿女情长的宗教式的牺牲和给予。
等她在亲友们的劝解下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掏出弹弓,轻轻地象怕惊醒了他似地给二狗挂在脖子里,望着他瘦小平静的脸,含着眼泪喃喃地说:“二狗兄弟,原谅大哥吧,没能使你看到你的弹弓。原谅大哥把你当成大人看,忘记了你还没有公民权。剥夺了你这么点小小的爱好。也原谅我对你撒了谎,你的大哥和小弟早已先你而去了。”
他帮助亲友们把二狗拉回工地,以便和别的遇难队员一起开追悼会。
平车在前边走着。黑膝膝的路,哀哀凄凄的哭泣声,想起二狗给全队带来的快乐和笑声,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落在泥泞未晞的公路上……
追悼会在继续进行。
县革委主任致悼词。有好几次他都哭得说不下去了,不时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会后,他们——所有为河为爱为恨而殇夭的年轻人,包括叶沛佳和二河河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抬往东山上的烈士陵园安葬。
队员们抬着战友们的遗体排着长队缓缓前行。鲜艳的花圈排了很长很长,象一列移动着的花园。哀哀的哭泣声一路不断,汨汨的泪水一路抛洒。巍巍东山在迎接着他们,故乡的山林在期待着他们……
田栋几次都想亲自抬沛佳的棺木,但他衰竭得连腿都抬不起来:他已经彻底垮了。他只好一步三挪地跟在后边,哀恸的泪水一滴滴滴落在悠长悠长的黄土路上……
罗明成无言地接过他手中的抬杠,抬起沛佳的棺木缓缓前行,他由于个头高,在棺材后边抬着,一步一步走着,足音跫然……
田栋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并未阻止,只是在后边默默垂泪。俞青也未抬,他的力气也消耗殆尽了,只是跟田栋一起走着,不时伸手扶一把。
送葬的队伍在缓缓移动,在缓缓移动……
东山烈士陵园,东北角有十座紧挨着的坟茔静默着。有几个花圈被雨水浇淋、太阳曝晒得只剩下高粱杆和皱缩得发白的纸朵,四周长满了齐腿深的蒿草。一只野兔倏忽从脚下蹦起,逃出锈迹斑驳的大门,朝山后跑去。看园的聋子老人诧异地看着这三个装束不一般的人来到坟前,背对着坟墓照相。其中的一个他见过,不知是哪个乡的乡长。他无论如何弄不清楚这仨人照相不到公园去干嘛要到这阴森森的地方来。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在坟前低垂着头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背对坟茔,支好照相机,只听“咔嚓”一声,新闻记者,大学讲师,某乡乡长,三个人严然肃态、悲凄凝思的表情摄入镜头里,而背景竟是杂草丛生、阴森可怖的十座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