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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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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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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一十八章 真情总在患难中

田栋被撤职了。

这是对他最轻的处罚。

公社革委会在经过慎重研究后作出了上述决定。

他们很欣赏他的文才(这显然是误会)。因为他们相信他确实是爱好写作,向那个反革命诗人学习写作的,除此之外,别无任何目的。正如他自己检查的那样:他是忠于领袖,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对阶级敌人充满了仇恨。他之所以努力学习写作,正是为了用笔杆子作为批判的武器,向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一切阶级敌人作口殊笔伐的斗争。只是他少不更事,选错了对象,不知不觉地认贼作父。不过,山区小县,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出的人物,要学点东西,除了知青还有谁?私底下大家也能理解。其实,公社还有一个真正的,说不出口的原因是,专业队的年轻人惹不起,他们中的杰出人物更是惹不起。在这种事关大局的非常时期,更不恨激起这伙混世魔王们的反叛情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大力,吴军亮的教训要好好记取。所以,公社其实更希望听取专业队对此事的处理意见。既然专业队的干部们要想让从轻处理,他们也就顺水推舟了。公社甚至还想保留他指导员的位置。不过,那是有条件的,这就是让他揭露那个现行反革命的罪行,反戈一击,立功赎过。

部长让他仔细考虑考虑。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

田栋静静地站在葡萄藤下,斜靠在木柱上,脑海里不断翻腾着这几个圣典律条。

这太容易了。只要向有关领导说上几句那个倒霉蛋的坏话,你的权力就可保住,有个招工、升学或提拨的机会,你就可跃进龙门,远走高飞,跟这悲伤的折磨人的土地说声“拜拜”。连身上的这点污点都能被这全能的政治清洗剂洗涤得干干净净。至于那个可怜虫反正倒了霉了,多倒霉和少倒霉都一样。而你,田栋,就可以飞黄腾达,天马行空。没有人会指责你,说你出卖人、陷害人。因为,你反对的是一个敌人,一个反革命,一个革命的对象——一个革命者不革他的命还能革谁的命?

仔细想想,这样做也是绝非陷害他,因为,罗兴也确实对他讲过一些反动话。一次,他带着酒意对他说:“当今的中国的政治的确是史无前例——史无前例的荒唐。一个社会腐朽并不可怕,黑暗也不要紧,最可怕的就是荒唐、疯魔。每个人都为了一个毫无意义、毫无目的、毫价值的东西去吵、去拚、去打、去斗,甚至于去死,都是一群群疯子。那些走红的人物,都是些十足的病态狂。当清醒的人都作阶下囚的时候,这个社会不疯还能怎样?我们都是跟在疯子的背后扬沙子,还美名其曰‘形势大好’。好的可怜、可悲、可笑。”

他还对他讲了“狂人泉”的故事:古代某小国有口井叫“狂人泉”,谁要是喝了那里的水谁就会发狂。国人都饮用那口井里的水,所以都疯了,只有国王不曾饮用,没疯。但由于国王跟大家不一样,所以,都认为国王发了疯。于是,大家都给国王治“狂疾”,直到强迫国王喝了“狂人泉”里的水发疯之后,大家才相信国王不疯了,正常了。当今的中国与之何其相似乃尔。只不过,是人民发了疯,而国王也许尚未饮“狂泉”水罢了。

这些话使田栋听得怦然惊心,以后再也不敢上他那儿去了。只有暗中的书信往来,而书信有时比正面接触更可怕:因为有了证据。文字的证明力要比口耳相传确凿得多。所以,他不想跟他再来往了,那封信是最后一次了,因罗兴来了信,他不得不回,然而……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把这些话交出去吗?信里的内容并不重要,因为那都是些写作技巧问题,没有多少政治纠葛,否则,谁也不可能保护他。但这些话却非同小可,完全可以把那个企图“自绝于人民”的牛鬼蛇神置于死地。

踩着别人的脑袋来抬高自己?用他人的血染红你头上的顶缨?他之所以敢在你面前表露他的内心,渲泄他的感情,披露他最隐秘、最本质的东西,是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朋友,一个最大真诚、最值得信赖的人。而不是把你当作一个小人,两面三刀,蝇营狗苟,阴险狡诈的混蛋,一条癞皮狗。他敢那样说,那样做,是看得起你,尊重你,信任你,所以,才在你面前未设置任何防线,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一个能被信赖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你竟为了一己之私利想出卖他,背叛他,帮别人去揭他的皮,开他的膛,剜他的心肝五脏,把他的内脏掏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让它腐烂、发臭,让人人都咒他,说他本来就是臭的……

你还是个人吗?你还算个男子汉吗?

他为自己一刹那的活思想而羞愧。他后悔没在主任发问时就一口回绝,反而在这儿弯弯绕似地权衡利弊。可转念一想,操之过急往往会把事情弄坏。这“想一想”,恰恰可以起到掩饰自己为那个不幸的人开脱的目的。

他眼前蓦地一亮,仿佛在暗夜里突然了现出了一点灿灿的灯火。

第二天,吃过午饭,田栋来到部长办公室汇报。

部长让他坐下后说:“怎么样?想起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没有?”

他佯装认真考虑后,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把跟他的每次谈话的细枝末节都仔细想过了,所有的信件都交给您了,实在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您想,他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惶惶不可终日,哪敢再引火烧身?即使我看我外婆去时向他请教写作,他也多次拒绝,生怕连累我。跟我说话,也让村里其他年轻人一块来听,以便有人能证明没讲过过分的话。他甚至让我把他的话记下来,防止将来出点什么事。可我没有做,因为,他知道我是专业队的指导员,他非常清楚该对一个民兵连的指导员讲些什么。他是以接受我对他的监督的态度来跟我谈话的,绝对不敢涉及半句政治问题。我之所以那样做,是觉得让他帮助我提高写作水平,也是为他提供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因为,我们专业队的材料常受到批评。而我又是指导员,笔力不过硬,实在说不过去。于是,我想借助他的技巧而不是思想,为我们所用,谁知会弄巧成拙呢?唉,主要怪我年轻幼稚,看问题主观简单,如果事先请求一下您,我想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上有种沉思、悔恨和感激交织起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在演戏,他相信他上了舞台一定是个出色的演员。尽管他很讨厌自己,厌恶这种出色,而在他看来又是非常拙劣的表演,可人,有时候不得不以虚伪的面孔出现,做一些违反自己意志的事。否则你就会受到非真诚生活势力的打击。

部长闭目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这事不再追究了,但他还是很惋惜地说:“这个问题倒也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我是觉得你太可惜了。而现在,这个问题当然也只好这样了。你听候处理吧,希望你能经得起考验。”

所以,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甚至觉得处理得太轻了。他没有悲哀,只是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困惑着他,他真想到哪儿去哭上一场。这眼泪很有些莫名其妙,或许仅仅是失败者无可奈何的自我渲泄吧?因为他并没有受什么委屈,接受处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他甚至由此更感受到人之可爱,人世的美好。这固然由于政治气候日趋于正常,恰如炎日照冰,有解冻的可能了,正如罗兴所说,中国可能会出现什么变化,但到底怎样变,他也说不大清楚,但更重要的还是人,是人,周围的人对他的宽容和谅解,否则,他是难逃此劫的。

痛苦和挫折,在真诚和善良的人那里常常能赢得友谊、帮助、同情、友情,乃至爱情;在鄙俗和下劣的尘世中,只能遭受打击、陷害、侮辱和摧残。因为,君子救人于难,不触人之痛苦;小人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专击人之弱时。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正在这里;良世与恶世的区别也正在这里。

沛佳不是比过去你得意的时候更爱你了么?尽管他向那个才子学习,几乎完全是为了她,为了爱情,为了使她不至于瞧不起自己,而暗中使自己与俞青持平,但责任完全在自己。

担心他的饭量下降,她常煮鸡蛋给他吃;为了安慰他,将自己的痛苦压在心中,装出笑脸搂住他的脖子撒娇。而有时哭得泪水盈盈,让他反过来安慰他,爱抚她,而使他于救助“弱者”中获得一点男子汉的自信和自豪,以期使他倾斜的心坎得到一些矫正和平衡……她用她的聪明和柔情融化凝结于他心中的坚冰。

队员们也一个个表示了对他异乎寻常的关切:为他打饭,帮他干活,甚至稍带为他洗衣服。尽管他们不能开导他——那是需要身分、关系和水平的。但他们用一个个实实在在的行动证明这战友之情,同志之谊。连大为那样刚烈毛糙的人,都用大为的方式开导他:“你小子,别他妈那么婆婆妈妈的胡思乱想。男子汉大丈夫,跌倒了就摔得响响的,爬起来就站得直直的,别他妈弓着个腰叫人同情你、可怜你!”

只要他和吴浩洋、杨刚一块干活,他们两人总是和他一块抢着干。时二狗则拉着他的手说:“田栋哥,你要想哭,就在弟兄们面前哭上几声,咱哥们谁和谁呀?没人笑话你!”

他哭笑不得地打他一拳说:“别瞎扯。男儿有泪不轻弹。

“好吧,那我就让你笑。我会变脸。”

他说着,边在他面前倒退着走,边在脸上作出很多滑稽的怪模样,常常把他逗得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这一切使他不断地告诫自己:田栋呀田栋,你没有理由对生活冷漠,你要感谢生活,更要热爱生活。感谢生活中的人,热爱生活中的人。

就连二河河那样的半傻子都龇着两颗獠牙哼哼唧唧地说:“指导员,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痴婆姨寻了个疯汉。天上下冰雹哩,就打在了你家地里,没你个好活儿,想开点就是了。你看咱,倒灶得连棱子也没了,照样唱唱打打过了一天又一天,牺惶就按牺惶过。唉,人比人活不成人,你看看俺,你就不难受了。”

他说着,边走边尹尹呀呀地唱了起来:

二月二过了三月三,

有婆娘的忘了娘;

春过春来夏连夏,

没婆娘的牺惶惶……

他并不傻。

田栋望着他醉汉一般的身影想。

我们每个人都有鄙视别人的理由。因为我们能够鄙视别人的也只是某一点或某几点。我们在这样鄙视别人的时候,我们自己的某一点或某几点也同时被人鄙视着。尽管有时我们可能没有暴露出那么多被人鄙视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能够被别人鄙视的地方并不比我们鄙视别人的少。如果我们处在被我们鄙视者的位置上,我们恐怕还不如别人。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的位置上想一想,我们就会懂得如何关心他人,让你我他她构成一个爱之网络,使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友爱的怀抱中。比如象吴浩洋、杨刚还有二河河……

只是令他费解的是,刁克在他受处分之前,虽然没有正面冲突,但也常常对他横眉冷对,显出某种不合作的样子;而现在又处处躲着他,尽量减少和他接触。显然,他和刁克之间,有种他所无法预测的隔膜和误解。自然,刁克是清楚的,他是糊涂的。好几次他象从前一样想找他谈谈,但看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就只好作罢。罗明成也多次安慰他,指责那拣到信的人纯属多事,使他很受感动。他决心全力支持明成的工作,因为罗明成已被正式任命为指导员,接替了他的工作。

这件事对田栋来说,似乎也就过去了,但在队员内部所形成的风波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大家都怀疑是专业队内部出了叛徒。那封信一定是他们中的人拣起交给了公社的。因为他是在专业队丢失的。劳动间隙,回到宿舍,大家议论纷纷,互相猜测。

俞青、毛旦和古三孩则在暗中调查。

毛旦和三孩从队员的角度分析,怀疑是田栋由于工作而得罪了人,自然就怀疑到屡次挨斥的刁克身上;而俞青更多的则是考虑专业队领导层内部的争权夺利。

一天上午田栋帮助事务长整理完帐目后来到工地,想再干一会活。

正值工间休息,石堆上坐满了人。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个人正挥手说着什么。待他走近时,却见是侯毛旦。他很纳闷:侯毛旦讲什么话呢?如此煞有介事。

走到人群下边的坡底下,正好有一个小山包挡住。他正待往上走,却听见好象是在讲他的事,就驻足而听:

……天地良心。人活着也就是凭个良心。没良心的人,还能算个人么?我们专业队的弟兄从来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汉。背叛弟兄,背叛大伙的人还能算个人么?狗都不如。田栋待大伙怎样,用不着我毛旦说了吧?他明里暗里帮助了多少人,给大伙做了多少好事。可就有那么一个人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把拣到田栋的信交给上面,使他受到撤职处分,差点被打成反革命。良心叫他娘的狗吃了。我并不是说不要斗争,不要原则,那要看跟谁斗。我们要跟阶级敌人斗。田栋是阶级敌人么?稍微犯了一点错误,就给弄到公社去了。你不弄到中央去呐?这纯粹是别有用心,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别以为田栋饶了你,别人就都饶了你。我侯毛旦就是要抱打不平。只要我查出肯定是谁,我就就绝不宽恕他。我要叫你吃人屁眼门子上的屎。不过,我在这里说,还是胳膊肘朝里拐。都是自家弟兄,是谁你只要去给田栋说个明白,道个歉,认个错,咱们既往不咎,要不的话……

田栋听着,既感动又担忧,更恼火。

侯毛旦正义感很强,侠骨义肠,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尽管现在不象过去那样一句话不对就可能挨批坐牢,但毕竟对这些政治问题仍极为敏感,弄不好他会因他田栋而倒霉的。自己还有个职务顶着,毛旦可是一无所有,受处分就只有戴帽子了。他也忒胆大了,政治斗争绝不是拳击手们的游戏,任何个人在政治面前都是渺小的。可自己又不好出面制止,那样会拂了大家的好意,甚至可能会有人以为是他指使毛旦这样干的。

这时,他见刁克忧心忡忡地从坡上下来,看样子是要去解手。看见他,嘴巴张了张,好象要说什么,可又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走到路边的玉米地里。正巧,休息时间过了,大伙都各怀心事地重新开始干活,田栋这才上了工地。

吃过午饭,他刚想回屋里睡个午觉,刁克在街门外叫住了他:“你要没事,跟我出去走走。”

田栋疑惑地看看他,点点头。两人沿着田间小埂缓缓前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田栋等他开口——显然这不是一次一般的谈话。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半晌,刁克若有所思地问。

“我对你没有隐瞒,不过,也不好下什么定论,还是那句话,从本质上看,你是个正直有正义感的人,但表面上,在具体问题上,你总要从反面或反对的位置上表现自己,有点玩世不恭,嘲弄别人的同时,也在嘲弄着自己,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刁克虽玩世不恭,但真实、直爽,从不喜欢听恭维,只要讲的是实话,即使是挑剔自己毛病的话。

他认可地点点头,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的直爽。不过,你的直爽最好是从骨子里表现出来的,而不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你敢承认你从骨了里都是堂堂正正的么?敢么?男子汉,如果你田栋还算个男子汉的话,你敢么?看着天和地。”

“敢!”田栋有种被人侮辱的愤怒,他未加思索地说,“不敢,我的田字倒着写。”

“倒着写还是个田字。”刁克冷笑道。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象个弯弯绕那么讨人厌。”田栋忿然说。

“好吧,我问你。那天晚上那么多人抓我,是不是你的主意?“

“不,恰恰相反,我是反对这样做的。“

“罚我背石头,是不是又是你的提议?”

他死盯着田栋的眼睛,想在那里找到一点破绽。他相信再会掩饰的人,在他的眼睛里也一定是逃不掉的。

“我能用那种最低劣的方式来证明我做思想工作的失败么?”

“你在部长那儿都汇报过我些什么?”

“汇报过不少,具体内容太多了,记不大清楚。不过,也都是你敢作敢为、所作所为,咱们当面鼓,对面锣讲过的那些。因为,你这个人很特别,或者说很典型,不汇报你,我还干什么?不过,我永远遵循一条原则:实事求是。我在部长那儿说过的有关你的话,我在你面前都敢说,你想听么?”

他的眼睛里闪着坦诚的光,那光足以照亮任何虚伪的灵魂,伪善、做作和狡诈的伎俩。

心地无私天地宽。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堂堂正正,磊磊落落,即使你在人生道路上失败了,倒下了,甚至毁灭了,也败得磊落,倒得爽直,毁得不朽。永远要在灵魂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坦诚而永恒的力量。

“你敢对你说的话负责吗?”刁克仍盯着他说。

“你还要让我对你说几遍?”他有些愠怒地说。

“我这个人不怎样。但我刁克绝不是小人、庸人。这一点你相信么?”

田栋点点头。

“我告诉你一件叫你震惊的事吧。”刁克看着他,似乎在回味一种极为严重可怕的事情似地顿了顿才说,“那封们是我交给公社的。”

田栋吃惊地睁大眼睛盯着刁克,象看着一个不明物体。他一时象过电影似地地极迅速地将他对刁克的言行都过了一遍。他相信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尽管有时批评刁克,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而且纯乎是工作问题,没有任何个人成见。他自以为他对刁克是坦诚的、公正的,可是……

他困惑地说:“为什么?难道你就是为了进步?革命?勇于跟坏人坏事作斗争?还是纯粹是向我对你批评的报复?”

“我?”刁克让开他,和他并排同行,笑笑说,“我目前还没那么高的觉悟,否则,我叫刁克干啥?至于后者,我倒是说对了,为了报复,你知道,我是个复仇主义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田栋诧异地问。他有种预感,觉察出他可能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我今天看出了你在弟兄们中的位置,看出你还算个男子汉。我就彻底向你坦白吧,随你处置。”

刁克说着,象卸下一副重担似地长吁了一口气。

两人一时都缄默了,边走边看着田埂两边茂密的玉米。翠绿的玉米叶子不时刮着他俩的衣袖。天空阴沉沉的密云不雨。

刁克缓缓走着,启动他的厚厚的象两扇石磨一般的双唇,缓缓地讲着在田栋看来实在不可思议的故事。那水蛇腰对他的关心,医院里的罐头和糕点,长长脸,扁扁嘴,在他眼前晃动着。他嘴吐莲花,以一个坚持正义、关心他人的最佳声色,给他讲了田栋如何向部长乃至公社领导汇报他刁克的恶行,建议抓他的典型。公社无动于衷时,田栋又是如何迫不及待地策划了一次夜抓开小差者的行动,企图让他成为全公社的典型而被打入黑五类中,以拆除他工作上的堡垒,拔除他工作难以开展的钉子,杀一儆百,强化他在专业队的统治,其用心何其毒也……

罗明成的每一句话都象一只毛糙糙的手,抓挠着他的心,又象一柄柄重锤椎打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但他刁克不能出卖他的朋友,他必须忍着。他想揍他一顿,但找不到碴子。就在复仇之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罗明成象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保存完好的信交给他,他毫不犹豫地直接交给了公社。因为他知道部长会保田栋,又对他刁克耿耿于怀,他自然信不过他了。

当然,他绝不是那种动辄被人利用、给别人当炮灰的傻瓜。他知道这个世上没几个好人,田栋是伪装的好人,而关心他的罗明成也绝不是什么好人。他非常清楚罗明成是想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在共同利益趋于一致的前提下,不妨也被人利用一下,这实际上也等于你利用了别人。所以,他甘愿被这个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一次,以实现他报复的目的。

然而,他没想到,这或许是一个圈套,自己真的成了炮灰,而得益者只有罗明成?他向哥们大为了解过。大为断然否定田栋出过这种阴主意,甚至扬言要追查谁对他说的。

他对大为的话自然深信不疑,他们的关系是相当铁的。而队员们,尤其是侯毛旦的那些话,使他有种偷了人家钱包的那种无言的内愧感。队里的互相猜测,队员们骂骂咧咧的公愤,真使他受不了,所以,他痛下决心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田栋讲清楚,是狐狸是狼,大家当面亮出来——他不是个怕承担责任的人——只要责任的确是该他承担。

他讲完了,注意地看田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田栋显得很平静,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句话没说,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想透过重云,找到一点人与人的答案。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很艰难地,似乎有一团沉甸甸的东西咽进了他的肚子里。

半晌,田栋偏过头看着他,缓缓地说:“如果真是那样,你做得很好,对我田栋怎样处罚都不过分,因为那纯粹是个人所为,但可惜是一个骗局,一个不太高明的骗局,因为他认错了人——太低估了你刁克了,说明他根本不了解你。你是很难被利用的。因为,你不是弱者。”

“你以为你真是那么清白无辜么?咱们三人照面,澄清事实,是人是妖亮出来,你敢和罗明成当面对质么?你敢么?敢么?”刁克并不完全相信他,挑衅地逼问。

“怎么不敢?“田栋冷笑道,”我想我还不至于渺小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堂堂正正是我立世的根本。不过,汛期已到,他是指导员,再折腾一下怕误大事,一切恩恩怨怨等汛期过后,我们再彻底算帐吧。再说,我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闹清楚又能怎样呢?他做得并没什么不对呀!他完全可以站出来,成为一个堂堂的捍卫正义的人。这事只自己知道就行,没有闹的必要。否则,我可能还要遭受更大的处分。我做过的事情,什么后果我是非常清楚的。我只能谢谢你了。别的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刁克用三年早知道的目光审视着他,撇撇嘴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害怕了,你在找托词。你不敢承认现实,你没勇气承担责任,你在撒谎,你这个伪君子,无聊的小人。”

刁克狠狠地骂了一句,扭头就走。

“你给我站住。”田栋怒喝道,“我完全可以让事实证明,真正的小人是他,而真正的白痴是你。你必须给我道歉。”

刁克站住了,扭过身盯着他,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你敢么?”

“敢!”田栋大声说,“不过,我刚才说了,只是澄清事实,澄清我们三人之间的是非曲直,跟别人无关。尤其不要把这事扩散到队员中去。这事是我做的,我完全要承担责任。说清楚就行,明成也没什么不对的。我不可能把他怎样的。”

“好吧。”刁克想了想,点头说,“晚上见。”

吃过晚饭,天气异常闷热,蚊子一团一团在空中飞舞,燕子则矫健地捕捉着。天空阴霾密布,但似乎没有马上下雨的迹象。只是天底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烦闷、焦躁、濡热。山、树、村落和每个人都毛孔陡胀,发散着内部濡热的汗水……

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准备雨具、整修工具,准备迎接与老天爷的一场恶战。

田栋在吃饭中间把情况对俞青讲了,两人约好罗明成到村口的打麦场去谈。罗明成显得心事重重。他不会想到事情能败露,但两人在这样的时候如此严肃的找他谈话,绝非好事。他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们谈笑风生,好象只是和他随便走走。

麦子刚打完,已入了库,偌大的村子才树起三个不大的麦秸垛,呈三角形立在场的东北角,象开阔地上的三个碉堡。

罗明成走到中间站住了,田栋朝他呶呶嘴示意到麦秸垛中间。他们三人便来到麦秸垛中间的空地上。

地上洁净而潮湿,麦秸发出一种新鲜的干草气息。田栋撕了几把麦秸铺地上,三人席地而坐,互相对视着,一时谁也无话。四周地里的蛐蛐起劲地叫着,远处河谷里,青蛙狂热地敲着蛙鼓。谁家偷食的狗挨了主人一脚,狺狺低吠而去。蚊子焦灼不安地“嗡嗡”着,空气更加闷热,似乎每株树每棵草,每粒沙子,每根麦秸都呼呼地冒着热气,熏得人难以忍受。麦秸垛后边偶尔隐隐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田栋望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战友,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敏感的俞青多次给他讲过,罗明成这人你要小心。他还不以为然,然而,这回可搁在他身上了。他很悲哀。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这样,但悲哀是没用的。人,善良的人有时是要提高警惕的。

他看看罗明成,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放得和缓一些,平静地说:“开宗明义。咱们就直说吧。我们的关系如何,不用多说。我只问你一件事。据我调查证实,你多次在刁克面前挑拔破坏我们的关系。主要有:在刁克和时二狗闹架后,你对他讲,我在部长面前汇报他,要抓他的典型,而是你保护了他;半夜抓刁克也是我带头出的主意,那次行动的总指挥也是我。你以此激怒刁克,让他把我写给罗兴的信交到公社,我很快便落到了今天你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罗明成象被蝎子蜇了一样,浑身一震。他万没想到事情会败得这样快。他也实在没想到刁克会去向田栋坦白。因为那封信毁了他,使他很难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是刁克亲手造成的,可他竟敢把他做的一切又全告诉了他所害的对象,他不相信他会傻到这种地步。他在唆使刁克干的时候,把一切后果都考虑到了:最糟糕的也只是把他放在一个二难的位置上——心中恨他,但打死他也绝不敢讲出真相。显然,这是田栋在讹诈他,他可不是个随便能叫人讹诈得了的。

罗明成故作平静地反守为攻说:“田栋,俞青也在,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一个男子汉既要追求成功,也要勇于承认挫折和失败。不要自己倒了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硬在埋怨石头太结实,随意猜忌人,通过牺牲无辜来实现自我心里的平衡,把别人当作自己的替罪羊,来唤起公众舆论的同情,这样是不是活得太可怜了,手段也太不高明了吧?”

田栋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实在低估了明成。如果他处在罗明成这样的境遇上,他绝不会也不敢这样恬然无事,百般抵赖,反诬一口。他一定会坦白承认,听凭发落了,绝没有隐瞒自己的过错,乃至罪责的心里素质。

俞青哼了一声,朝地上啐了一口。

田栋笑了笑,软中带硬地说:“你看,明成,我觉得我们还是坦诚一点好。如果我们否认客观事实,我想,我们早没有在这儿谈话的必要了。我今天请了你我的朋友,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根据的,这一点你不要怀疑。至于给我的处分,我是心悦诚服,毫无芥蒂的。在这一点上我是失败者,你是胜利者,无庸置疑。我和你的差别就是我永远会面对现实,所以,我还没有象你说的那样可怜。我只不过想能借此机会来重新认识一下对方,一个真实的,没有任何隔膜和伪装的实实在在的人。你敢把你的良知掏出来说上几句属于男子汉的堂堂正正的话么?”

“你这是侮辱。你把我罗明成当成什么人?我的话够掏良心的了。该问的是你,你以为我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人么?我比你更懂得什么叫现实。”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能承认,“你不要以为我接了你指导员的位子,你就眼红发烧,用这种极为卑劣的手段把我搞垮。别忘了,这都是上级的决定,而你是受处分的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你想反攻倒算么?”

田栋惊愕地望着他,象看着长出两颗獠牙的虫子。他真想给他一记耳光,用武力证明真理的存在。但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他很清楚这样做后果:罗明成是正义的代表,至少眼下是这样。他只想澄清事实,并不想也不能把他怎样。

“罗明成,”俞青在一边怒目圆睁,阴狠地说,“你别不识抬举,得寸进尺。对你的宽容是有限的。”

“关你什么事?别狗拿耗子。”罗明成毫不示弱地说,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非管不可。”他居然劈胸抓住罗明成的衣领高声说,“别以为我文章写得好,我打人也打得好。那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象那种造谣中伤,挑拨离间,无中生有,陷害无辜,卖友求荣两面三刀,踩着他人的肩膀向上爬的肖小之辈,我俞青绝不手软。”

田栋慌忙用力将他的手掰开,把他推到一边:“有话好好说,别这样。别忘了我们来的目的。”

罗明成也惊呆了,他绝没想到俞青居然敢动起手来。他不敢想象一介书生动起手来是个什么样子。

“明成,我最后再问你一句。”田栋也生气了,忿然说,“你可以不承认。但我可以马上让一个人来证明,你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种证明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绝不是我和你能决定得了的。我之所以不三人照面,就是想给你一点面子,为此,我和俞青做了大量工作。所以,请你不要用这种态度来对付朋友。如果你要强硬到底,这很容易……”

麦秸垛后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每一声都象一个霹雳击打着他自以为是的心。他觉得他脚下的土地在一寸寸下降,要将他活活埋掉。他绝没想到他精心编织的一个圈套断得这样齐,散得如此乱,毁得这般惨。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刁克的咳嗽声。他向田栋讲了一切,出卖了他罗明成。

他们都商量通了,安排好了,三个人来一齐剥他的皮。只要田栋一声招呼,刁克就会出来跟他对质。他要不承认,刁克就敢揍他;他要承认了,他就彻底暴露在他俩面前了。尽管他知道不敢把怎么样,因为他还背着处分。

这样一个结局他实在不愿接受。

他绝没想到刁克是这样一个废物,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没有选择,但他并没有什么害怕的。他现在是一个成功者,对一个成功者来说,任何比你弱小的力量对你都是无可奈何的。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抻了抻衣襟,一下觉得自己陡然长高了不少。他很深沉地笑笑说:“不错。是我造了谣,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我确实是个小人,你们说对了。我很卑鄙,也很阴险。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会不择手段的。你们不是要澄清事实么?这就是事实。我全承认,我可以接受你田栋的任何惩罚,但你又能有多少手段呢?这件事的性质决定了你不会有太大的收获,充其量不过是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认识一下我这个人而已。因为,你和我不一样:你看重的是过程,而我看重的是结果。对我来说,过程是卑劣的,而结果是美好的;对你来说,过程是美好的,结果却是可悲的。所以,我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美。因此,如果你也算个现实主义者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再背上一口打击报复的黑锅,以免雪上加霜,作茧自缚。别忘了,你还背着处分,而你的处分对你够宽容的了。而这还有我罗明成的一份功劳呢。怎样,你应该感激才对,竟敢带人来打我?这不是你的风度。”

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

田栋惊诧地望着他,绝没想到罗明成会如此坦率又如此阴毒。

他说得很对。他对罗明成是毫无办法的。他只能澄清事实,以消除刁克对他的误解,而无法对罗作出任何惩处的举措。因为,你是个受处分的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即使你有勇气去找部长,部长也绝不会讲真话,何况罗明成已经承认了。你是无法惩罚他的,因为他比你有实力。

真理固然可爱,但有时不得不屈从于强权。真理永远是对的,但一旦与强权对峙,真理就不得不“错”下去。

他笑笑,和俞青对视了一下说:“认识一个人,从骨子里而不是从表面上认识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我的目的也仅仅在此,没别的。你赢了,我很佩服你。”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时二狗急惶惶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公社通知你们马上去开紧急防汛会议辛部长病了,让田……罗指导员和连长去,快点。”

三个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暴风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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