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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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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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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八章 紫川河畔三结义

袅袅的蓝烟在紫川河对岸的一个小山凹里飘悠悠地浮向空中,一根手指粗细的小木棍上缠绕着一节细蛇般的艾腰插在一个隆起的小土堆上。土堆旁直挺挺地跪着三个人:古三孩、时二狗、侯毛旦。

时二狗不时瞄一眼俨然肃态的侯毛旦,满是稚气的脸上显出一点老练模样儿,仿佛一天长大了十来岁。古三孩直愣愣地盯着艾腰,似乎那里住着一位不确定的神灵。侯毛旦则起身拿了一只上面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喝水缸子,到河里舀了半缸子水,端到小土堆跟前,看看自己的右手中指犹豫了一下,使劲一咬,一股血冒出来,一滴滴滴进缸子里。古三孩惊讶地看着他也照样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缸子里。时二狗看着吓得吐了吐舌头。他见三孩和毛旦盯着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手指,讪讪地说:“我、我看有两个人的也就够了,我一定……”

侯毛旦盯了他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往下说了,古三孩看看侯毛旦举起自己的手指自豪地诘道:“你还算个男子汉么?看咱大哥,看你!快点吧。你要是不干,咱就散伙,再叫大为把你揍得稀烂。”

时二狗一听,吓得变了脸色,忙噙住手指轻轻咬了一口,痛得他龇牙裂嘴。他忙连手蘸进茶缸里涮尽血,又抽出来吹了几口,用手绢缠住,瞟了古、侯一眼。

侯毛旦双手高举缸子,让他们两人也各拿起一只缸子,三人一起跪在地上,对天萌誓。

侯毛旦一脸虔诚,他比古三孩大五个月,比时二狗大三个月,是当然的大哥。一种保护弱小的责任感、使命感和拳师固有的侠义心肠,在别人看来颇有些滑稽的结拜仪式,他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将缸子里有着他们三人鲜血的水分别倒进古三孩和时二狗端着的茶缸里一些,微闭双眼,默默地对天祷祝。和他十六岁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一张老气横秋的脸上满是兄长的情谊和头领的尊严。

默祷完毕,他睁眼看了看两个同样严然肃态的手足,清了清嗓子,抬头仰望着山坡上空蔚蓝的天空,用一种颇似深沉的声调发誓:“苍天在上。我等侯毛旦、古三孩、时二狗三人,命运差不多,年龄同年岁,脾气相投。在这革命的大好形势下,虽说是姓不同,可就是愿意同生死,共患难,你帮我,我帮你,三个人算是一个人,不管谁倒灶幸运,走到哪里都要互相帮助。现在,我们三人以革命的名义宣誓:我们三人不愿同生——

古、时:“但愿同死!”

侯毛旦:“有难同当。”

时三狗:“有福同享。”

古三孩怔住了,一张干瘦的脸憋得通红。他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时二狗触了他一下,似乎一下触得他灵感顿生,急声大气地喊:“谁也不尿!”

“好,现在就让我们举杯。”侯毛旦举起缸子与他们两人的缸子“咣当”一碰厉声喝道:“谁要背叛——”

古、时:“天打五雷轰!”

机灵的时二狗趁机补了一句:“我们俩都听大哥的,谁要另走道儿,天地不容。”

“干!”

“干!”

“干!”

三人同时站起身,面对东方,端起缸子一饮而尽。淡红色的水珠在他们微颤的嘴角上莹莹发亮。三人谁也没再说话,望着远处静穆的青岚山,每双眼睛里都闪着坚定、自信和不可战胜的光,象三尊青石雕像。

生活真是太复杂、太奇妙了。

这三个专业队最小的毛孩子“桃园三结义”,除了他们的年龄特点,性格特征以及所处的地位外,很大原因取决于他们不寻常的姓。

一个姓古,一个姓时,一个姓侯。那些捉狭鬼们一见他仨在一起,就叫他们“古时侯(候)”。你也古时侯,他也古时侯,时间一长,本为谑称,却成了他们三人共同的大号,以至连长排长派活总要有意无意将他们哥仨派到一起,并简称“古时侯”:

“古时侯,你们拉沙子去。”大为常这样给他们派活,因为拉沙一般需要三个人。

他们本来来自三个不同的大队,彼此并不认识,见了面谁也不搭理谁。刚来队时,时二狗甚至还因为一点小事跟古三孩打过一架。但这种众口一词的谑语象一种胶着力极强的粘合剂硬是将他们捏合在一起了。

他们有意无意地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时二狗调皮聪明,却很善良怯弱,古三孩又老实厚道,两人常受人欺侮,但只要和侯毛旦在一起干活,就没人敢惹他们了。“拳挂子”侯毛旦象大哥一样保护着他俩。无形中成为他们的领袖。时二狗弄来咸菜,总要和侯毛旦、古三孩分着吃;古三孩偷来红薯烧熟,也忘不了给侯毛旦和时二狗送去。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专业队中的“三人帮”,只差举行某种仪式了。

尽管如此,古时二人也常受人欺侮。尤其是刁克等,常以欺侮弱者为能事。柿子专拣软的捏。刁克常当众侮辱三孩,以示自己是强者。

一次工间休息,队员们都坐在石头上瞎扯,刁克见古三孩无聊地团着脚跟前的泥土,他忽然灵机一动,朝他招招手说;“三孩,你过来。”

三孩直愣愣地走到他跟前问:“什么事?”

刁克诡谲地笑问:“你会下棋么?”

他疑惑地说:“不会呀。”

刁克乜斜着一双刁眼说;“你不会,你爸可会。那天,他还跟我下过一盘,我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下得难解难分。一会儿,你爸‘象’我,一会儿我是(士)你爸……”

大家先是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时二狗虽和古三孩要好,但虽无恶意,也从众为快,夹在大伙中间笑着。不过,他看着非常难过的三孩,迅即收敛了笑容,用忿忿的目光盯了刁克一眼。而此后不久,他却触了比三孩更大的一个霉头。

时二狗自小就爱玩弹弓,弹法极准。来到专业队后还是弓不离手。他似乎患有儿童好动后遗症。只要手中没活,他就掏出弹弓来瞎打一通。有鸟打鸟,没鸟时见着什么就打什么。他常用弹弓打来麻雀烧着吃,瘦小的脸越吃越胖。

有一回,他负责和泥。这活虽说累人,但和好一堆,就可休息一会儿。他刚和了一半,古三孩就推着一辆铁兜平车拉泥来了。他亲热地叫着“三孩哥”,说他早饭没吃饱,力气不够,马上和不好,可那边又催着要。古三孩只好放下车,操起铁钯帮他。两人很快将泥和好,古三孩拉着泥浆走后,他又吹着口哨,拿着弹弓这儿瞅瞅,那儿瞄瞄。他蓦地发现岔道口的那个小土堆上有只麻雀。他瞄了瞄,“嗖”地一弹弓打去,石子从麻雀身上又飞迸出去,不知去向了。

原来那不是麻雀,而是一块褐色的小石头!

他恼火地上好石子,准备再打一弹弓,只见辛部长光着头从岔道里上来,气急败坏地责问是谁在打弹弓。

原来,石子迸出去将他的黄军帽打得掉在下边的水坑里了。

时二狗也吓慌了,趁部长不注意,将弹弓悄悄掖到衣襟里。不料,在一旁筛土沙的刁克却表现得特有正义感,他指着时二狗说:“除了二狗这把弓,还能有谁?”

辛部长大怒,没收了他的弹弓,还让他停工作检查。时二狗哭丧着脸自认晦气,还趟进半腰深的水里将头儿的帽子捞出来,到河里洗净,回去写了三天,愣是写出一千二百五十一个字的检查,才算了事。

本来,这事也就算了,他很善良,不懂得记恨谁,连刁克别有用心的揭发,他也视为是见义勇为,“跟坏人坏事作斗争”。但他一没事,双手就痒得很,常用双手比划着瞄这瞄那。他想用队里的坏里带做只弹弓,但又怕犯了破坏集体财产的错误,实在憋不住了,就只好去偷。

他知道弹弓在部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白天锁门,夜里关门,他都进不去,只好伺部长晚饭后到外边散步时动手,因为这时部长从不锁门。

这天晚饭后,他藏在部长办公室后边的大槐树后边窥视着。他见部长倒剪双臂悠闲地踱着方步出去后,就象只米老鼠一样溜进屋里。他刚把弹弓摘下来,就听见部长和大为说着话返了回来,吓得他“噌”地钻进床底下,大气不敢出。

部长和连长谈着工作上的事,反来复去说个没完,时二狗在床下可遭了大罪:他被尿憋得脸通红,恨不得把这两个鬼头打翻在地。他趁他们在桌子上查文件的功夫,“噌”地一下从床底下钻出来,撒腿就跑,把部长吓得脸色煞白,急声岔气地喊:

“有人!有坏人!快抓住他!抓住他!”

大为大步冲出去象抓小鸡似地将他抓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吓得他连连讨饶。大为把他拖回办公室审问。他不敢撒谎,只好交出弹弓。部长和大为一看是为了这事,哭笑不得。气得游大为又朝他屁股上踹了几脚。

时二狗从此恨透了大为,但又没有力量报复,只是连长从他跟前走过后,冲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

侵不上官(瓜)搂蔓子。他把此怨怒放到了刁克身上:如果这“刁小三”不告密,何至使他接受大为亲切的摩顶之抚。但他对刁克同样无可奈何。

于是,时二狗和古三孩便寻求侯毛旦的保护。但侯毛旦管了几次,顽主们都说关他屁事,吃饱了撑的,都是一个队的弟兄,他也不能怎样。虽说时、古称他大哥,但别人不承认,名不正则言不顺,言没顺则事不成。要想名正言顺,必须让大家都承认他三人的确是手足弟兄,于是,一场“桃园三结义”也就势在必行了。

物以类居,人以群分。生存的力量,常以群体的力量来显示。古时侯三人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思想支配下,很快便显示出他们难遏止的力量。

先是时二狗为他们的侯大哥大造舆论。只要有点说话的机会,他就宣扬他们是结拜弟兄,侯大哥如何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别看他年纪不大,武功可没得说。甘罗小不小?十二岁就当宰相呢。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我们侯大哥别看蔫儿八几的,那功夫硬着呢。他才是真正的真人呢。连我都学了不老少呢。不信,我给你们露一手。”

他边说边比划开了:“这叫金鸡独立。”“这叫黑虎掏心。”“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鬼吹灯!见过么?专抠人的眼睛。”

大家对他这套表演并不欣赏,那笨拙的、毫无功夫的程式,只能增加他的滑稽感。但对侯毛旦却不能不服着点,当然,真正让他们认识侯毛旦的,还是一次“实战演习”。

古三孩在“毛著园地”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时候,因为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而被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无赖打了一顿。他回来告诉了哥俩,二人决定为他出气。但一直没有机会。

正巧,有一回,那无赖从工地路过,被古三孩认出来了。时二狗有恃无恐地站在路中间挡住他的去路。他双手叉腰,偏着头问:“我说哥们,打了人不哼不哈就走了,天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吧?”

那人看看跟他站在一起的古三孩明白了。他挥着有六个手指的右手骂道:“谁的裤裆烂了,露出你这么个小秃头。干嘛?找碴子是怎么的?”

“对,老子就是要找你算帐。”

时二狗有意要在大家面前显示自己的实力,所以,蓄意挑衅。他看了看队员们激赏的目光,挥拳就打,古三孩也举拳相帮。

六指儿根本就没把这俩毛孩子放在眼里,他一抬脚就把二狗踢倒,正待摁住打,不料,却被三孩死死抱住后腰。他正要往开挣,时二狗扑上来朝他腿上踢了几脚,又挥拳相打,他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子扯到跟前,用另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正要打,在石堆上仰面躺着的侯毛旦厉声喝道:“住手!你到哪儿发疯来了?有种的你过来。”

六指一看,又是个小个子,只是摸不着他的年龄。古、时二人也想叫大哥露一手,就放开他。六指儿气昂昂地攥紧拳头逼近侯毛旦。毛旦头枕双手,伸一腿,屈一腿,蔑视地看着他。等他走到他双腿跟前时,他出其不意地将伸着的腿一勾,屈着的腿一登,六指儿就象一口布袋似地被踢了好几米远倒在地上。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挥着拳头又冲了上去。侯毛旦将手从头下腾出来,屈起一条腿,仍一动不动地躺着。六指儿挥拳劈面朝他打了下来,毛旦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子猛地一拉,屈起的腿同时登了出去,六指儿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引得队员们哈哈大笑。六指儿抹了一把嘴上的呢,爬起来还想打。在一旁看着的罗明成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们这位兄弟是关老七的徒弟。”

六指儿一听,脸都吓白了,连忙向侯毛旦赔不是,被他象老子训儿子一般狠狠训了一顿,全是做人的革命道理。

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这件事使大家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一贯被人欺侮的时二狗和古三孩也借机进行“战略反攻”了。

他们不敢公开跟大为作对,但他可以报刁克的“告密”之仇。他们见刁克慢腾腾地朝工地上蹭,就站在坝顶上齐声高喊:

“一——二——”

“吃时到!”

“一——二”

“吃时到!”

刁克一看是他俩,佯装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工地上走:能软能硬是好汉么。

可他俩还不肯放过他,把他堵在路上:“哥们,求你一件事。”

时二狗双手叉腰象个鼓上蚤。

“好说,好说。”刁克煞有介事点着头,“只要哥们能办到。”

“托你的面子,给我这位兄弟把他的弹弓给找回来。”古三孩用威胁的目光望着他说。

“这……”刁克看看他俩,不推不应地说,“试试看吧,不过,咱哥们活得个什么劲儿,你哥俩还不知道?我怕是没那么大的面子。”

他俩相视一笑就放过他了。他们也知道刁克绝不是好惹的,自然不会听他们的摆布去为他们找什么弹弓了。这样做只是向他示威,说明我们哥们也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叫他日后记着点儿,别再拿咱们出涮。

时二狗很是得意。你看连头儿都不尿的刁克见了我们都可怜兮兮的,谁还敢惹我们?他忽然悟到,这世界上原来就是谁不厉害就要受人欺侮,谁厉害就要欺侮人。从前不厉害受人欺,现在厉害了,你不就要设法去欺侮人么?不欺负人岂不白厉害一回?刁克?不敢。大为?更不敢!吴浩洋?跟咱不赖,自家哥们不行。那就剩下杨刚还能欺负一下,连长好久不欺负他了,我何不去试试?

这么想着,他见杨刚担着水桶到河里挑水,就悄悄拣起一块石子打在他的后背上,忙装着看天上。

杨刚回头看看,见身后坝上有很多队员,他也弄不清是谁干的。即使知道,他也不会怎么样。他仍低着头往下走。

时二狗看着可怜的杨刚和似乎对他很欣赏地望着他笑的队员,扬扬得意地吹起了口哨。不料,他的后脑勺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他挣扎着回过头刚骂了半句:“你他妈……”就怔住了:大哥侯毛旦怒气冲冲地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厉声骂道:“你这个坏种!你还配当我的弟弟么?一个好汉,好男儿,就要打强扶弱,绝不能欺负老实人。先有武德,才能有武功。功夫没学三天,你倒想当武林败类。你你,你真……”

侯毛旦气得说不出话来。

时二狗吓傻了,他从没见过大哥发过这么大的火,也没听他讲过啥武德。这么一说,他似乎明白了,忙可怜几几地央求道:“大哥,你别生气。我二狗是条狗,不是人,是小狗。我再也不使坏了,你就绕我这一回吧,我绝不敢忘记我的誓言,更不敢忘记大哥的大恩大德。我,我听大哥发落……”

侯毛旦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老弟。他只好原谅他,但必须向杨刚道歉。

时二狗只好不大情愿地向杨刚道歉,竭力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加上对自己酣畅淋漓的诅咒倒感动得杨刚直愣愣地望着他。这个从来都是被人欺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麻木得象石头一般的人,眼睛里涌出了感激的泪水。

行动是最好的证明。此后,他们哥仨努力维护自己的形象,仗义执言,勇敢地干预生活,主持公道,使大家渐渐看出了他们的份量,认识到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自然,他们对领导工作的失误也也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让后勤定期公布帐目,头儿们也应参加劳动等。

刁克见他们竟敢跟头儿们作对,也不记前嫌,渐渐加入了他们的联盟。

这使部长和连长很是头痛。辛部长多次催促罗明成尽快发现点什么……

明成则回答不可操之过急。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古时侯的一举一动,并借读法家材料的机会,每天都把重要内容悄悄记在贴身带着的一个绿皮笔记本里。

有一次,俞青指着坐在宿舍窑背上埋头看书并不时往本子上写着什么的罗明成对田栋说:“那本子上写的恐怕不只是读书心得或阿拉伯数字吧?”

“什么意思?”田栋费解地望着他问。

“阶级斗争新动向。”

“别胡乱猜测。”田栋责备道,“疑神疑鬼!”

“送你一句格言吧。”俞青眨着眼睛说。

“你能有什么至理名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算什么格言。”田栋没好气地说。

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常以己推人,以为一块的几个弟兄,绝不会在暗中相互攻讦的。他以为他还是了解明成的,尽管他有时阴阳怪气,在部长面前缠来绕去,但不是那种中伤他人的小人。尤其在没有形成事实之前,即使是自己的同窗、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可妄说。他不允许干部与干部、干部与队员之间互相猜忌,互为羁绊。因为这种无聊的内耗除了引起队伍的混乱,降低干部的威信,毫无益处。

“好吧,不相信拉倒。”俞青扶了扶眼镜说,“不过,你得防着点。今晚我回去一下,明天可能要迟来一会,我那个排你安排一下。”

田栋:“你回去吧,早点走,我去安排。”

俞青:“不,吃了晚饭再走。我喜欢夜行。”

田栋知道他的脾气,笑笑:“你呀……”

明天晚上新团员夜战,抢挖逼水坝,干部们自然得身先士卒,文弱书生俞青怕弱不胜寒,想回去找件衣服。

吃过晚饭,他跟大为讲了一声,又给副排长交代了明天的工作,就上路了。

黑蓝的天幕上点缀着无数莹莹发亮的星星。四周的山峰象醉卧的黑龙,蜷曲委蛇,黑森森地倚托着天幕。一级战备公路象一条灰色的巨蟒朦胧地伸向灯火辉映的城里。

工地离城里仅有五里之遥,密集的街灯将城市上边的天空映照得亮亮的,勾勒出城市楼堂屋舍的轮廓。

俞青缓缓移动着心事重重的脚步。朦胧的天空,朦胧的路面,前面朦胧,身后朦胧,他自己似乎也朦胧了起来,与这静静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他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淡雅朦胧的氛围,那短暂解脱的快慰,“自由人”的喜悦,天地间只有无垠的自然和孤独的自由人。没有了烦恼,没有了痛苦,由大自然陪伴着你,甚至连孤独都没有了。

淡淡的喜悦,是因为朦胧;淡淡的忧愁,也是因为朦胧。喜悦,是因为超脱,却又有这黑幽的天空与山的重压;忧愁,是由于压抑,却又有旷野的浩淼和夜空的广袤。喜悦和忧愁,忧愁和喜悦,剪不断,理还乱,云是拂去还复来……

夜行的景致,夜行的思绪,夜行的人……

他真想就这么永远缓缓地走下去,品味这大自然黑色的美,象品着一杯浓浓的茶,淡淡的酒,茫茫的人生……

他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为何总跟别人不一样,在别人看来,有些行为是极其怪诞的,比如夜行……

照理说,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是无痛苦和忧虑可言的,而他却常常忧心忡忡。

远处灯火辉煌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家?他是既盼回家,又怕回家。在工地,他极想回家,回到父母、妹妹身边;回到家,却又极想离开。

找衣服是目的,回家看看更是一个不能讲出的重要目的。

也许是因为幸福,因为爱?爱之过分是否也是一种痛苦呢?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全家四口人。父亲在小学教书,母亲虽说是家庭妇女,却知书识礼,善良开朗。妹妹正读高中,年年成绩优异。完全可谓书香门弟之家。

他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父亲藏书数箧,使他自小就认识了无数志士仁人忧国忧民的情怀,高洁峻岸的灵魂。父亲的善良,母亲的忠厚,更使他耳濡目染,兼有双亲之优。再加上他天然质璞的聪慧、机敏,使他高洁中微含自负,超俗中颇为蔑俗;坚强而脆弱,潇洒而压抑。内涵越来越丰富,思想越来越深沉,感情越来越脆弱。忧国忧民却无从图报,怜弱惜贫却无力救拔;壮怀欲凌云,手无缚鸡之力;雄心试冲天,脚无蹴鞠之功。常自对月喟叹,潸然落泪。

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更没有人解脱他的痛苦。

他常常独自站在山头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远山、碧水。有时,各种思想纷至沓来,前途了,理想了,祖国的命运了,民族的振兴了,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遨游回旋;有时,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是茫然地望着、望着……有时竟能望出眼泪来。

他落落寡欢,被大家视为杨刚第二。只有同窗好友田栋还能与他推心置腹。不过,他的才气,他的人品,都是令大家钦佩的。但大家对他也是敬而远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而知我者寥寥,不知我者遍地。

他的痛苦是抽象的,永远说不清的。自然,也永远不能得到别人的了解、理解,哪怕是谅解。田栋虽说知我,但也不赞成他成为屈原第二——与其从大处忧起,还不如从小处做起。

他知道老同学是站在现实的土地上说话的。他佩服他的豁达大度,随遇而安,游刃有余地应付生活,乐己也乐人。但他办不到,他觉得生活中更多的是粗鄙的人生,自私的灵魂和庸俗的小人。

他盼望生活中每个人都高雅、善良、诚实和正直,但这只有书本上才有。所以,他期待的是未来,怀念的是过去,对现实,他似乎只有愤怒。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知我。他象一颗埋得很深的钻石,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真正了解他的价值。

这人,居然是他的妹妹俞倩。

没有人知道他们兄妹俩的秘密,包括他们的父母。

俞倩有跟他完全相同的生活环境,只是女孩子随和,不象他那样固执、冷峻。

妹妹的聪明绝不亚于他,且活泼调皮。

记得妹妹刚上小学一年级,一天,她兴冲冲地背着书包回来,说她学会画画了,要给哥哥画像。她煞有介事地将他拉着坐在椅子上,让他坐得端端正正,做出各种表情来。他远远地坐在凳子上,打开画夹一本正经地画着。画好后,却不让大家看,说是要保存。俞青疑惑地强夺过来,一看,乐了:上边正儿八经地画着位倒拿钯子的猪八戒!原来,老师只教了她们画这位三不象的。

全家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母亲却生气了,她指着画说:“瞧你画得多好。把你哥哥画成这样,他是你哥么?那你以后就叫他哥好了。”

俞倩红了脸,冲他扮一个鬼脸跑了。末了,妹妹用一体小人书换来小男同学的一颗红五星给他别在军帽上,算是一点补偿。

妹妹渐渐长大了,书也读得多了。她可以和他一起讨论读书心得、交流思想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丑陋而善良的加西莫多,那个顽强跟狼搏斗的淘金人,常常把他们感动得落下泪来。一个个高洁美丽的灵魂淘冶着他们高尚的情操。他们比别人懂得的更多的是爱,是美。他们爱他们的父母,爱他们的学校,爱他们的街坊。兄妹比着往回拿奖状。

他长大了,妹妹也长大了。她善良、美丽、高雅,象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俞倩上了高中后,他就近插队,来到城关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

他本可以不来。凭他的才学,完全可以在父亲所在的学校当代教,但他出人意料地决然来到这令人胆寒的服苦役般地工地……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由于他的妹妹俞倩!

妹妹很崇拜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他也给予妹妹以很多人生、知识和情感上的帮助,兄妹之谊本无可厚非。这甚至使母亲都不平则鸣了:她刮着妹妹的鼻子说:“偏心眼儿,哥哥重要,还是妈妈重要?”

自小就被娇惯的妹妹自然要狡辩了:“正因为妈妈重要,可妈妈又很爱哥哥,而您每天都忙大事,顾不过来,所以,我替妈妈来关心哥哥,不也就等于关心妈妈了吗?”

然而,天真、纯洁、调皮、活泼的妹妹不见了。她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大的叫他有些陌生。那个头扎蝴蝶结,歪着脑袋给他画猪八戒像的小姑娘荡然无存了,代之而的是个温柔、善良、美丽、高雅,多情而腼腆的少女。自然,那纯真无邪的兄妹之情,也在无形中裹了一层理智的僵衣,很多思想都不能用语言表达了,然而,妹妹对他的关心与日俱增。

随着年龄的增长,俞青开始在心中描摹那个“她”了。然而,他无论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她的样子。有一天,不知在睡梦中,还是在遐想里,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她”的形象居然变成了妹妹俞倩!

天呐!

他为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而害臊。他大声骂自己不是人。他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他一万遍地诅咒着自己。他坚决不让自己再想这个问题了,然而,越不许想,越想得厉害,越压抑越要弹起,暴发!

俞倩的每个笑靥,每个举动都能使他回味无穷。她是那样美丽、善良、大方,多才而多情。他愿意为象她那样的姑娘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愿意为之忍受痛苦、饥饿,非人的折磨,甚至去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她”是他心中的圣女!她无时无刻地出现在他的睡梦中、遐想中,出现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

可“她”,她是自己的妹妹,亲妹妹,一母所生,一父所养……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可他又无法不想,以至见了俞倩都别忸起来……

从此,他再也瞧不起自己了,沉默寡言,自暴自弃,越来越脆弱。

他以为就他这样庸俗、无聊、可耻。但他渐渐从妹妹对他不自然的微笑,一说话就脸红,关心他而又是那么小心翼翼,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托腮沉思的迹象中,似乎感觉到点别的什么。直到有一天夜里,俞倩在梦中连唤数声“俞青哥我不让你走,我永远离不开你,永远不让你离开。”之后,他忽然明白,妹妹竟然也爱着他!

这成何体统啊!

他这才明白,妹妹比他承受的痛苦更大。一个女孩子持有这样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又忤于传统、为世上所不耻的时候,那会产生多么大的自责之心啊!

不能因为自己而使妹妹遭受任何痛苦。他必须首先寻找解脱。正巧,母亲张罗着为他找对象,他也想通过结婚转移情感来解脱、结束这种异常的念头。

然而,介绍了几个他都痛苦地想,这不是找对象,简直是服苦役!

不用说,她们一个个都是美好的、值得尊重的,父母绝不会给他找来一个在众人眼里过不去的姑娘。但,可爱自然能受到尊重,值得尊重却不一定可爱。他坚决地认为爱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奉献。每个人都是对方的偶像。崇拜之,敬重爱护之,为之奉献,为之牺牲。因为有了他(她)而把天下所有的女人和男人比得一文值。

她们,妹妹以外的所有女孩子都永远不可能成为他心中的偶像,自然,他也永远也不会爱她们的,尽管,他尊重她们。

他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想法而找一条枷锁套在自己头上,去服爱情的苦役。

事实就是这样,在俞青眼里,俞倩把所有的女孩子都比得一文不值;而在俞倩眼里俞青又把所有的小伙子比得不值一文。

所以,他爱着她,她也爱着他,而他们又是亲兄妹妹,就这样!

他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不能再跟妹妹朝夕相处了,他觉得自己有种深深的罪过感。他应该受到惩罚,于是,他在人们莫名惊诧的目光下来到专业队,用窝头、酸菜和玉米面糊糊,以及劳役犯一般沉重的劳动,试图通过肉体上的自我折磨寻找精神上的自我解脱。

然而,能解脱得了么?

记得临走那天晚上,俞倩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父亲年轻时用过的一本歌集,欣喜地拿给他看。

父亲加班阅卷没回来,母亲在隔壁屋里为他赶制衣服。他们俩翻着那本破破烂烂的歌集,唱他们俩感兴趣的歌。当他们翻到《梁祝》时,深深地被那优美的旋律,美好深沉的挚情打动着,他俩凑在昏黄的电灯下,捧着歌本动情地唱着那支足可融化一切冥顽的歌:

…………

同窗共读整三载,

促膝并肩两无猜;

十八里相送情切切,

谁知一别在楼台。

…………

一曲歌罢,他感到心里象被熨过一样平展,又象六月天吃了一口掺着蜜糖的白雪,舒畅、熨贴,可等他抬起头再看俞倩时,她已是泪水盈盈,凤眼迷离。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没什么。只是太叫人感动了。”

她颤声说着,一扭身跑回自己屋里。

唉,又要见到父母和妹妹了——他每次回家都有种负罪感。

他甚至由自己想起那个小偷,他觉得自己就象那个小偷一样应该受到惩罚。

他不知道半月前由他们抓住的那个小偷最后怎么样了。

四条大街,街灯如炽,亮如白昼。楼房顶上都插满了旗,天天都在过节日。古老的鼓楼象一座中世纪的碉堡,上面的高音喇叭正播着本县新闻。

整条南街阒无一人,只有北街传来“当当”的锣声、愤怒的口号声和嘈杂的人声。

他知道那里大概又有人游街。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要在夜里游街。

他紧走几步,绕过中心的鼓楼,赶到北街。只见那里人山人海,连街两边的人行道和商店窗台上都挤满了人。他要往前走已不可能,只好坐在鼓楼走廊的的栏杆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张张左顾右盼的脸。

街中心,几个警察推搡着一个脖子里挂着纸牌的人缓缓前行,那人手里提着一面锣,边敲边喊着什么。

他侧着耳朵想努力听听,但什么也听不见。这时,人群里有人大声说:“我们听不见,让他讲高点。”“叫他站高点。让大伙看看。”

于是,有人不知从哪儿举着凳子挤进人群。人们自动让开,让他进到里面去。

那人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立刻如鹤立鸡群。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掉下来。下边的警察忙扶了他一把。

他头发蓬乱,木然地望着人群。胸前的牌子上写着五个字:

小偷吴三兴

俞青看着吃了一惊:这不就是他们在工地上抓住的那个小偷么?

只听他敲着锣大声喊:“我叫吴三兴。我是小偷!我没有狠斗私字一闪念。我损人利己,害人害己。偷了人家的衣服和袜子。我是贫下中农的败类,革命队伍里的蛀虫。我不是人,是阶级敌人。我要向广大人民群众低头认罪,好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那悲切自责的声音和钝闷的锣声在街道上空飘荡着,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被贫困、饥饿和疾病折磨得偶染肖小者的沉重而悲惨的人生……

俞青注意到距栏杆不远处站着一个神色异常的姑娘。她身穿打着补丁的黄军上衣,扎着两根短辫,厚嘴唇颤动着,哀怨地望着那个敲锣忏悔的小偷,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他正暗自诧异,忽见愤怒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着:“饿死也不能偷人。”“对坏人坏事心慈手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打!打!打死他!”

人们喊着,用力往前挤着。尽管有警察护着,但人们还是挤到了小偷跟前。一个大高个跳起来打了他一记耳光,他向后一仰,“扑通”一声从凳子上掉进了人群里,一下就被子无数愤怒的拳头罩住了。

突然,一声尖叫,那个一直注视着他的姑娘晕倒了。立刻有好几个人扶起来。有的掐人中,有人推来了自行车。人们立刻中止了对“坏人”的惩罚,纷纷朝这儿围拢过来。人群里不时传来“有人晕倒了,赶紧抢救”的信息。关切的问候,果断的行动充满了街头。无比的愤怒瞬间化作无比的爱护。

有人拉来了平车,不知谁抱来一块被子铺在上面。两个年轻人驾起平车,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平车上抱住她的头。平车飞快地朝南大街的医院急驶,后边跟着无数关切的人,炽亮的街灯也格处明亮……

俞青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眼睛模糊了,罩上一层云雾。他忽然哭了,泪水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汨汨地滚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哭得那么伤心,象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不知道为谁而哭,他只被这场面感动着。他想痛痛快快哭泣一场,内心才能平静下来。但他绝非完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他哭我们这疮痍满目的祖国,哭我们灾难深重的民族,勤劳善良、多灾多难的人民……

这是一个最懂得爱,也最懂得恨的民族,爱的热烈,恨的刻骨。如果我们的人民有饭吃,不至于被贫困折磨得走投无路,他们何以去当小偷呢?我们的人民,甚至包括那个可怜的小偷,都是那么可爱。

俞青呐俞青,你应该无条件地去爱他们,而不应该在自我感情的小圈子里兜来兜去,不食人间烟火。

旁边的一个老太太早就注意到他了。这时,凑到他跟前关切地说:“孩子,出啥事了?是不是丢了钱包?”

他收不住泪水,也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家里出了啥事?你的爹妈……”

好心的老人仍追问不休。

“不。”他感激地对老人说,“老大娘,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哭……”

老人吃惊地看着他,惶惑地躲开了:

她以为他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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