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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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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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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路》连载

第四章 .

胡老太日复一日地盘坐在床沿边上纺线,神情肃穆,貌似神尊,一只手来回地一上、一下,像布道,看着有那么点儿佛意的味道。老太太一付神定气闲的禅相,双目徽闭,瘪口紧抿,佝身略躬,双腿盘踞,似佛打坐。

在此刻,就差一本经,一木鱼,一檀香了。

老菩萨在回想儿子米仓、儿媳月儿临行前的事。

那天临行,老太太见月还穿着一身新衣服便责备道:“得把这身行头换了,你这穿得大红大绿的上哪要得饭去?这哪是要饭啦,串门子呢?”

“讨饭碗倒是有,可偶也没得讨饭衣呀?”月回嘴,老太太脸上明显地不悦隐露,冷冷地说:“早给你备好了,在柜子上放着哩,自嘎拿去,带船上换。”

月抑郁地朝老太太扫视了一眼,刚好看到老菩萨的身影映在墙上的一张镜子中,月不由心一颤,她忽然觉得这老菩萨就是镜子中人,更像是与深不见底的镜子融合于了一道了,望一眼便觉得深不可测。月恍惚,迷糊,又奇怪,这是菩萨吗?神神叨叨喃呒着念叨着啥?是什么经文吧?月听这喃呒呀讶的声音迷茫无措,像遇到迷雾一般慌神,这让她想起来小时候巫婆水碗站筷子祷告的样子来,还有黄元祭文燃烬时的一出青烟迷幻,有点让心惊悚。

当月还未从惊惧中恢复过来时,她便又听到了老太太在叽咕:“说话呢,发哪门子呆?说的正是事,别不当回事。”月回过神来,这才听到老太太在喋喋不休。

起初离了河岸往外行的时候,月一直想哭,但她又哭不出来,就呆呆地坐在船头望着米仓划桨。米仓并不识得水路,但他得到了一个出去过的老人指点,那老人说:“要认识什么路喔,你就划到一个庄子要到一个庄子,再不行,你就跟着前面的船走,保准错不了。”

“米仓说:“人家又不讨要,不怕跟错?”

“唉,你咋不开窍呢?你看那些人跟你穿得差不多的不就是了?”

“对呀!”米仓开窍了,一拨就通,胆也壮实了不少,更增添了些底气。

他与月一路沿着河道向南而行,第一天没经验,已经到了暮色四起的黄昏时分他还在继续往前行,这时刚好有个庄子就在眼前,但他觉得还能走,便又向前一路划过,可是划着划着天就擦黑了,当一轮不太明朗的清色勾月升起时,他也没看到前面有灯火,这时心才有点儿慌。

月抱怨:“贪,什么都贪,行个船也贪,这下好,前不巴店,后不着村的,偶看你往哪靠?”

到了一个水湾处,岸上有户人家像做事,灯火闪烁,人来人去地像在办晚宴。米仓说:“就停这吧,前面的庄子也不知道还有多远呢?”

“嗯啦。”

停好船,泊在水岸后,米仓便说:“今呃子开张,偶上去讨个头彩。”

月心里不踏实,不知咋的总觉得哪不对劲,眼皮还跳。那屋里听上去很热闹,还有音乐声传出。米仓去敲门,一个男人开了门,屋内的灯光从开门人的后脑勺处照出了他光头的亮度,月看不清那男人背光的脸,但看得清那男人的头,光光的泛着青光。男人的头伸出,问了声:“干嘛的?”

“哦,我,我,我是想,想……”这是怎么啦?月还是第一次听到米仓结巴。

“滚。”光头男人低吼一声,月吓了一跳,随后便见到光头对着米仓就是一脚,好在米仓躲得快,闪了过去。“你怎么踢人呢?不给就不给,干嘛踹人呢?”米仓又不结巴了,口齿恢复了利索。

“还犟嘴?”光头一伸手,“啪”一个巴掌掀在米仓的嘴巴子上。

“坏了”。月马上联想到了米仓腮帮子上肿起的几条黄瓜楞子。

这时,外面的动静让屋内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屋子里一下变得沉静,随即出来了几个人。

“怎么啦?怎么啦?哪个王八蛋闹事?魂没得咯,偶望望看是哪个?”一个醉鬼模样的人出来,身上着正装。“哦,臭要饭的喔,你冲魂也不看庙门?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吗?”

“不晓得。”米仓嘟哝。

“不晓得就瞎冲啊?胆不小嗝?”说着便举手要打,好在旁边一个人拉住,并对米仓吼:“快滚啊,木桩啊?死呃滚。”

米仓一听,屁滚尿流地冲下河堤,还没来得及拔桩开船,那光头却又追了过来,他挣扎着想甩开那个劝的人拉着的手,并用脚不停地踢着船,踢得“蓬蓬”地发着闷响,这沉闷的声音像槌鼓似地槌出驽钝而沉重的声音,有些像天边的闷雷滚云。月吓傻了,不知所措,弯腰低头站在船帮边哆嗦着双手拔桩的米仓这时对她大喊:“快拿篙子撑啊,愣啥呀?”那喊出的哭腔一下惊醒了月的懵魂,将她从闷雷的惊惧声音中拉出,事态紧迫,得赶紧离开这里。月赶忙拿起篙子一下将小船从岸边撑开去,米仓一跳也上了船,冲劲将船晃得差点进了水。这时那光头还在嚷:“还有个细婊子,不要让她跑了,拦住她。”那个拉的人还像个人,他装聋作哑,等小船淹没在了黑暗水雾中时他才说:“什么?什么细婊子?你看花眼了,那是个小老头。”

两个人吓得跌胆掉魂离开了这个水湾时,天已黑得分不出东南西北,还下了雾,雾湿浸身,月浑身发抖,但她却奇迹般地没哭出。

夜色早已纷扬坠落,什么也看不清,黑洞洞,混沌沌。风息、雾起、凝结、尔后成了细如尘的水珠子。夜也会做梦,会梦呓,而月听到时,却仿佛是布在撕裂,月开始不知所措,撕裂声惶惶如行军蚁在心坎爬过,她想在心头蒙上一片树叶遮挡本已狼藉的心,不想瞬时即被千万只蚁一起合力撕作两半。这种撕裂声极其令人恐惧、颤粟,那些蚂蚁的腿像尖刺,鄂在张合,口器如刃,断裂迅速。一刻间,她的心仿佛便被啃出千万个孔,心血流出,如稠液,似霞红,落在船上,落到水上,却无声,只顺着河水流呀、流呀、流向了远处更黑的幽暗草地。这时,月蜷缩得像条虫,她的耳朵在耳鸣,她揉了揉,这一揉,却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像失聪了,又过了好久,她好像又恢复了些听力,她听到了声音,这声音像天边的水在啸,如狼嚎,又像天狗在吠,隐隐地似雨从天倾泻。

黑夜真的来了,月的魂开始散。

细雾雨子是不是从午夜下落的?或是从清晨时分?反正夜里时月摸下头已湿漉漉的了。月很怕,蜷缩在舱角,瑟瑟抖,想哭。米仓爬过来,用手摸了下月的头,月惊吓,以为是鬼摸头,“哇”地一声叫,吓得月魂飞,米仓魄散,差点儿跌翻进河。

这场雾来的真是时候,要不然月的脸色一定让人看出来无尽苍白、委憋、骇愕。现在说这一场雾的意义还有必要吗?很无聊,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惊悚后怕,此时的夜雾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于此黑夜与雾相遇,已再无柔和,馨意。

天蒙蒙亮时,米仓爬起来问月:“你怕吗?”

“我怕。”月毫不讳言,呆滞的眼光落在看不出表情的米仓脸上说:“难道你就不怕?”

“我怕啥呀?我是男人,真要打,他们还不一定打得过偶呢,你信不信?”米仓还在倔犟地嘴凶。

“你嘎就落咯个嘴呃。”月低下头:“一天不吹牛你怕的就要死呃,都啥时候了,还吹?”米仓一时语塞,但他不想被黄腔得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掉了架子,他猛然地说:“我不想与他们打,是怕你有个闪失,划不来。”月看着他,虽然天色依然朦朦地看不到米仓脸上的尴尬来,但月晓得,他这会脸上肯定是有的,并且还在嘿嘿地尬笑,虽然无声,但尴尬肯定是的。

月忽然像醒悟了似地怜爱地伸手摸了下米仓的脸,她心里倒是生出了一丝舍不得自己男人的那种带着母性的慈意。她晓得自己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德性,但她并不怪他,也没嫌弃,只是心里多多少少地觉得有些可怜。他总是会于一种不合时宜的时刻故意装出一副老练沉稳的神情,好像什么都懂,说了还会顶嘴犟,非要呛出个子与卯来。或许是性情所致,或许是受老太太的约束久了的缘故铸成,但这个男人并没有丧失对他女人的热情,只是缺少了冲破无形禁锢的勇气。月知道,他是永远也摘不下老菩萨套在他头上的紧箍咒了,从这次出来讨要,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对于这样一个怯懦而又好面子的男人来说,特别他还是自己的男人,不管人与事,她还是要护着的,除了沉默、敷衍、又还能怎么办呢?

“好了,好了,你有用,你为了我好,我领情了好吧?”月说过这话后,又觉得自己太愚蠢,对于这样的的问题,不作声最好,这一说,反而将刚才心里的怜爱情意冲淡了不少,更会让好面子的男人觉得下不来台。果然,她在黑暗中听见她的男人在一旁发出的一声叹息。

月伸出手,摸了下米仓的头,算是补偿、安慰,说:“别担心,我不会怕他们的,大不了一死,临死了,我也会咬下他一块肉来的,别以为我不凶,我凶起来是要咬人的。”

“晓得,也不看看是谁的婆娘。”

“刚给你点颜色,你又来了,又掀巴。”

“嘿嘿,谁让你是偶婆娘呢?嘿嘿。”

“要是偶哪一天离了你,偶说的是如果啊,别瞎除疑,如果偶不跟你了,你是不是还是这付样子?”

“怎么可能呢?偶把你拴呃裤带子上嗝,一步不离三寸。”

“真的?”

“真的。”

“偶不信。”

“个赌。”

“好了,赌啥呀?偶赢你的,你赢偶的?然后再反过来偶输给你,你再输给偶?有意思吗?过家家呢?只要你不跟人家赌就好了,别输得精光。”

“怕啥?偶才不怕呢,不是还有你嘛!”

“不一定。”

这时,天微亮,月能看到米仓眼睛发出的光了,她真切地看到了那眼光中闪过的一丝胆怯与惶恐。她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心悸,只叹了口气轻声对米仓说:“快点离开这个凶地方吧,我怕再呆下去又会出岔子,溜都溜不地。”这话月自己听了都像是在沮丧哀求。其实米仓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嘴上硬,不想早提,一是怕这头一炮便落了空,还被人家揍了的糗事传出去,再怎么怎么的就栽跟头成了别人的谈资、笑话,落下个别人耻笑的把柄。再有,他也怕这件事成了月打退堂鼓的槌,他之所以嘴犟,最重要的还是他担心因此而有损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形象气概,那是他心底仅存的一点资本,这绝不能再丢了,再丢,回家老娘又得骂㞞货。

支撑自己,是件很痛苦的事,特别是苦苦支撑本已支离破碎的自己时更是如此。此刻米仓的内心倒是希望这雾雨子来得更大些,哪怕淋湿了自己,因为只有如此,月才看不出他行将掉落的泪。他忍住了,好在天不亮,就算是落了,他相信月也看不到。大雾此刻笼罩,对于米仓来说还是有点意义的,至少能给他带来点掩饰的功能,能中和他自己内心痛苦的喧嚣,最起码能让他稍微喘口气,略为缓过一点劲来,以勉强熬过眼前的不安、尴尬与心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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