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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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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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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路》连载

第六章 .

阿芳死了,淹死在了河里。

这可怕而诡谲的事就发生在月去阿芳船上吃螺螺的第二天夜里。尸体打捞上来后验尸说是意外死亡。但月心里却反对这种说法,可她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是催着米仓说:“快离开这地方吧,这里水太深,不是我们能呆的地方。”

那天尸体从河里打捞了上来,月去看了,苍白、水湿、冰冷、胭粉洗褪而尽,肤色更白、唇也白、眼也白。但模样看起来却依然标致,周正。被浸泡得像湿纸样白的脸,没有狰狞、扭曲、骇变、反而存留着一种安祥、淡适、从容的样子。髻已散,长发缠颈,脸上几缕湿发贴面,在遮掩着她仍然睁着的眼晴。月看着死了的阿芳,此刻,才觉得最令人沮丧的莫过于无望、无助、最终无奈地眼睁睁看着一切消弥殆尽,化为灰尘。

月恨自己没能帮到阿芳,她疚愧、难受。

诅咒自己的无能是极其虐心虐肺的。空茫中,远空的最后一闪星光灭了,心只剩了黑暗!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属地,而阿芳是属于水的,属于河的,因为她就是水做的。只是她这滴水有点儿脏了、浊了、变味了。

月不敢再看,更不敢再想,她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撕扯嗓子眼的低叫跑开,不,是逃开。逃回自家寒酸破败的船后,把头锥在舱角,像只临死的哀鸟在声声舱底水声入来中哀哭。死亡有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影子,或前或后,来临的、未知的、悬于头顶的、还有钻进心里的!

就在阿芳死的那天下午,月从阿芳的船上回来后,便一直在睡觉。

此时,河岸上的空地上有人围在一起喝酒、抽烟、打牌、相斜头。

到了下午的时候,月听到有人在用石头、砖头、瓦瓷砸打旁边那条船篷子,发出“蓬蓬”响。那是个女人,声大喉咙尖,蹦出来的声音像箭,辱骂声直射向阿芳的祖宗八代。月出来看到那叫骂的女人头发泛着黄,像外国人的那种颜色,在老家,这样的黄发被人称为黄毛子。黄毛子女人的黄发被风高高吹起来,前额的头发有点鬈,但并不是风吹鬈的,而是自来鬈,或是烫的。

旁边船上的人见了也慌了,以为一场黄头发与黑头发之间的扯头发大戏不可避免地要上演。月是不敢走出去的,她更不敢去拉架,那女人汹汹的声气逼人,她怕,怕夹在中间吃亏。

月不敢作声,也无主意,两个女疯子在讧丧,因为在月看来,这时的阿芳也疯了。

“臭货,喊龟孙子出来,缩咯船肚里做哩嗝?有种出来大明大放地嫖。”

月暗忖:“这船上哪有男人啊?倒是听阿芳说晚上要出去的,看来这黄毛子女人情报不准,怕是搞错她男人的藏身之所了。所以,阿芳才得劲。因为捉奸要捉双的,见不着个人,这奸还怎么捉?

“你才臭货呢,烂海鱼,臭呃不能闻嗝,你自己几个人玩过嗝你都不得数呃,还骂人咯臭呢?你鼻子齉,就以为人家都闻不见咯,抹滴咯子香水就以为自嘎是香的嗝,个做你个梦,旁人鼻子尖湸,你个臭猪着也就老齉鼻子闻得了,就自嘎掀巴吧。”阿芳厉害的,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你个老婊子才臭呢,你不但臭,还老呃嚼不动咯,有本事你和你男人吵呀?你不敢,你就是头老母猪,你怕杀,怕千刀剐。”阿芳在船上冷冷地骂了几句,把个岸上的女人气得直跳脚,双手拍得屁股“啪啪”响,像个泼妇似的一蹦三尺高地骂着阿芳的娘,还外带了阿芳的八辈子祖宗。黄毛子女人气得在岸上说:“好,我现在不跟你嘴凶,你等着。”说着竟自径走了。

那些岸上围在一起喝酒的、抽烟的、打牌的、相斜头的还在各玩各的,像没事人似的熟视无睹。月想:“这些人怕是见惯了这是非争端了,都不当回事了,或者耳朵早就听麻木了也说不定的。”

傍晚的天在渐渐地收起它的光芒,然后将暮气释放了出来,一点点地扩散,一点点的黑,一点点的暗。黑暗处还在发酵出各种气味,有臭的气味冒出,它也像那天色似的一点点地扩散,并将其它的气味挤走,使得河边的臭气味嗅着更难闻,就像刚才阿芳所骂的那种气味,是一种臭呃不能闻的烂海鱼的味道,或是臭猪头的味道。

而在这之前,也就是那个黄发女人走后不久的下午,另一个老男人来到了阿芳的船上。见了那老男人上船,阿芳端来一只精巧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紫色的陶壶,还有两只白瓷杯。阿芳从容地将沏好的茶毕恭毕敬地端给那男人喝。

月在这边看到那男人端坐在船尾,月就想:“他怎么不进舱呢?”

月在这边仿佛闻到有茶香飘逸过来,但她却怕闻,而且觉得后背不禁觉生出一阵凉意来。月哆嗦了下,她又从风中听到了那边的谈话,虽模糊不清,但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还是听到了些。她听到阿芳说:“我还真不知道这层的,真是对不住了。”

“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只是你也不能太张扬了是不是?人都得收敛些才好,不能太嘚瑟,虽说这人都是光着身子来,最终也是要光身子去的,但总不能死的太难看了不是?那不好,真的不好。”

那男人在呷着茶,面颊上看上去精神得很,一付红光泛起的样子,他心平气和,但话里话外却句句透着寒气,令人战粟。阿芳与那老男人在那边对坐着,月便感到阿芳间或间便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掠过她淡白的脸。过了会,阿芳又为那个男人续了半杯茶,男人喝完便起身对阿芳说:“听劝,听我一句劝,一切仍可过去,要不听,那可就难说了。好了,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说罢,男人径自离开,只留下呆若木鸡的阿芳愣在船尾处。过了很久,才听见阿芳扭曲地蹲下身子并用双手捂着脸“呜”地哭出来一声,那声音极长,拖出了尾音,月听了极其凄怆,恍然如一声绝命之音传来,又像一缕细烟在空中飘散。

阿芳在傍晚时来到了月的船上,她对月说:“我在你这躲一下,你别作声。”

月说:“要不要我把船行开去?”

“不能,他知道你船在这儿的,你一走,马上就有船追上来了,反而跑不掉。”

“那靠这么近他们会发现的。”

“不会,他们想不到我会躲你这儿的,你就当什么事也没有,该干嘛还干嘛,就当没我这个人,千万别紧张,一紧张就坏了,你男人回来,你就把他拦在船头一会儿就好了,等天黑了我就会离开的,别怕,要是对面船上有人问你,你就摇头,装听不懂,懂了吗?我进去了。”

月见阿芳的眼里充满了骇悚,这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恐惧得彻底,并在摧毁她意志,毁灭她决心,剩下的只有她求生的本能。月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怕成这样的呢?除非是夜里遇到了鬼。阿芳像是遇到大麻烦了,不然不会这样,看样子她好像是开罪了哪个大人物,不然一般的角色是不在她眼下的。想不到这会子阿芳竟来求她了,前面阿芳才说让月有事就去找她帮忙的,想不到角色转换得这么快?月觉得这时候一定要帮她一把,尽管她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个什么身份,但不管如何,危难时能帮一把是一把吧,蚂蚁还能举个二两重呢,何况她还是个大活人?

月看到岸上的树影下有人在走动,脚步踩着岸道上的碎瓦砾发出咔咔的响声。似乎远处,以及对岸两旁的船上一刻间都有脚步踏板的声传来,有些是由远而近的,而有些又由近到远。树影在抖动,船也在抖动,月的身子也在抖动。她真的不想看见这些,听见这些,可又仿佛什么也没见着,但她又仿佛听到那边还有些声音传出。

米仓回来,月见他踉踉跄跄的,爬上船后月还闻到了一股酒味,月怒怨地问:“你还有钱喝酒了?哪来的酒钱?说。”

“今呃子运气好,人家给得大半瓶酒,本想不喝带回来的,可运气好了挡都挡不住,下一家又讨得了些个花生米,就忍不住喝了,喝了,喝了个痛快。”米仓说着,人手舞足蹈地站在船头直晃,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今呃子运气好,运气好,拦都拦不住。”他东倒西歪地想进舱睡觉,可又摸不着舱门,还差点儿栽进了河里,月去扶他,他像是被船晃晕了,竟“哇”地一口吐了出来。月气恼地一把将米仓推开,米仓摔倒了,月便去拿水桶到河里打水冲舱板,这时她听到藏在船舱里的阿芳在对她说话:“别冲,留着,这样就没人上船了。”

月一想:“对呀,没什么比这今人呕心的东西更能拦人的了。好,就这么办。”她又去拉倒在船舱板上的米仓,还晃他,摇他,摇他的头,米仓吐得更凶,前舱板上吐的一塌糊涂,酒臭熏天,难以立足。

米仓躺在舱板上已经开始打呼噜。

这时果真有人来查船,这次可不是两个人,一共四个,两个下来,两个站岸上。月一见他们下来就哭,哭得伤心,哭得可怜。下来的人看到米仓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船板上呕吐着稀脏邋遢,两个汉子捂住鼻子问月:“他是你什么人?”

另一个人说:“我晓得,他就是个臭要饭的。”

“要饭的还喝酒?这倒是个真正的酒囊饭袋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要饭的能喝成这个样子的?倒真是个看得开的人了,通透、豁达,这想必是将这世上的事都想得透透的了,否则哪有舍得将讨要的钱拿来喝酒的?还真要另眼看他了。”另一个人在旁边怪异地笑笑说:“你另眼看他个啥呀?他就是个有上顿没下顿的人,有啥值得看的?还另眼相看呢?他也就逮到一次醉一次的人了,你说他还能醉几回?赶紧找人吧,别没事找事。”

“对,对,这事要紧,倒差点岔气了。”

两个过来,一个人在岸上,一个人站在船帮子边就喊“逢人配,出来。”月不理他们,那些人再喊,月装听不懂,那人问:“见没见到过一个女人?漂亮的,窝着髻的?”那人一边问还一边用手比划。月一直摇头,像个痴子。一个人悻悻地说:“这是个外来的哑巴,是这个扶不上墙酒鬼的傻婆娘,走吧,走吧,这么脏的地方,逢人配是不可能躲在这儿的。”

“倒也是,她那么个标致的美人儿怎么可能到这么个猪圈里呢?何况靠得这么近,绝对不可能的。”说着他们便上了岸,朝那岸上的人说道:“没有,再到别处找找吧。”

岸上的人说:“这可麻烦了,找了大半天了,能跑哪去呢?活见鬼了,难道掉河里淹死了不成?”

“那就继续找呀?愣着干嘛?老大可说了,一间一间地去找,所有的空房子、空地、船、猪圈、狗窝都得找。回过头来他问我们,我们都尽心找了,也就不会怪罪了,是不是?走吧,去别处找找。”

那些人走了,这时,月再看阿芳那条船上还有人在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都是些陌生人,月是一个也认不识的。不过,有一次月好像倒是听人说起过这个被找人的那些人提到过叫“老大”的事,据说这个人可是个狠角色,诶,阿芳也是倒霉,怎么这遇到他了呢?难怪阿芳惊骇成那样子了,原来是遇上恶人了。

一夜下来,孤舟只影,米仓像个死猪醉倒在船板上,月歪在舱门前护着门。半夜的时候她开始打瞌睡,这会她对米仓是不再抱任何奢望了,只能自己守在那坚持。

当东边的天空升起鱼肚子的白光时,河醒了、船醒了、米仓也醒了、月也醒了。月一醒来就爬起从米仓的衣裳兜里掏出个还剩了几滴酒的酒瓶子来对米仓嚷嚷,可她刚嚷嚷了一句又停了。她想起来阿芳还躲在船舱里边呢,困了一觉竟把这事给忘了,真该死。月放下酒瓶子直冲到船舱里,她双手扒住舱门将头和半个身子伸向舱中一看,阿芳人不在,月退回身子转身朝阿芳的船望去,风平浪静,没有一丝动静。月暗忖:“阿芳可能夜里趁没人时溜了?溜了好,早溜早好,离了这个鬼地方。”

米仓醒了,打了一夜的呼噜也不响了,戛然而止于这个东方泛着鱼肚白的清晨。他这一夜冻下来居然没将他冻出个三长两短的毛病来,月诧异,倒真是奇了?夜里时,月倒准备给他拿件棉袄盖上的,但见他身上污秽不堪,又加上来气,所以就没给他盖上。咦,现在看来,这酒倒是真能抗寒的。以前听老人说喝酒取暖看来这话不假,看米仓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事也没有呢。这时醒了的米仓开始不住地打喷嚏,一个接一个的打,打得月心烦,她就说:“别打了行不?”米仓说:“这打喷嚏也是能熬得住的事?”说着就又打了一个。

这一天,月很奇怪,她仿佛变得越来越能吃了,忧郁,饥饿又在揪着她受了惊吓的心,本来就缺少的令人愉悦情绪,现在却变得更加复杂了。月变得越来越能吃,大口大口的吃,而人却更焦虑,成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其实月知道,她是在担心阿芳。月知道阿芳是信任她的,可阿芳也不过就是个这条水路上的冷漠过客,而自己又能算什么呢?如果阿芳是浮萍,那她连根草都不算。

而现在阿芳死了,淹死在了这条河里。

月也就变得更能吃了!

这怎么能让人淡定呢?一个活人就这么在她的眼前死了,而且是与她同桌吃过饭的,同床睡过觉的标致女人。

这个女人和她一样,带一种淡淡的忧,戚戚的伤,但比她好像更复杂,还有说不清的过往故事。这个女人比她漂亮,比她风流,更比她有学问,像花儿似的标致。但却比她更早的凋零了,消亡了。

月这几天一直在想:“或许阿芳也是个鬼,或者是个神,与她一样的,是穷神,穷鬼。只不过比她长得好看些,而且她可能生来就喜受虐、受冷眼、受谩骂、受讥讽。但她想来想去,觉得又不是这样的,觉得阿芳是想做个人的,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的,甚至从与她的交谈中,月能感到阿芳是想做个贤妻良母的,可她的命却不让她这样做。

月知道,人是扛不过命的,或者,是逃不脱命的。

阿芳就这样死了,像只虫儿似的在这个冬天里死了,连像虫儿那样叫都没叫一声就走了。难道死就是这样的?就这么带着些忧伤、带着些悯戚,带着些说不出的苦愁便离去了?那像花在冬阳映照下的漂亮的脸、放肆的笑、淡定的犟,就这样消逝在了这条河中?阿芳死了,花儿便不再烂漫,思绪也不再飞扬,音容更不再如常。这让月心酸,心异常地冷,心也碎成了沫!

这是最后的念想了,过了这块地,也许都会忘了的,那就最后再想想吧。想想阿芳那漆黑的眸、油光光的发、好看的髻、标致的肩、细软的腰、还有眼里隐约漏出的、又藏得极深的、却被月看到了的、像被雨水洗刷得明清的忧、清澈的伤,在月倦于船舱的一角中,在月睡意还未浓稠时,她再一次看到了那朵被冬雪碾压成了齑粉的花凋零在了眼前。

船舱外下雨了,雨如帘子,如她的心思,如她的念想,在这个凛冽的冬天,被风雪冻得再难撕开。而月却想撕开它,可她的皮肤已被撕裂,并开始溃烂,流出脓,流出了腥臭的液体,很难闻,令人呕心,让人呕吐。月不愿再想了,但她的心里却从此多添了几许说不清的愁。她也说不清自己为啥会这样?她就一个寻常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女人,从来也没多想过什么讲究的日子,长这么大就只想图个平安无忧,可怎么就这么难呢?

米仓知道了这件事后就对月说:“你不能再在船上呆着了,得跟我上岸。”

“上岸干嘛呀?讨要?”

“出去走走。”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嫌我吃得多,嫌我你要的饭赶不上我吃的了?”

“哪能呢?我是说你得上岸走走,看看,散散心,分散注意力。”

“这还差不多。”月说着又向米仓提起了她的老话题,月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趁现在回去还赶得上过年的。”

“这哪行啊?都到江边了,都望见江南的影子了,就准备要动身了,而且听他们说就这几天风向一变,风小些就可以过江了,怎么能回去呢?再说,回去老菩萨那怎么交代?还过年,这一关就过不了。”

月还是说:“我还是想回去,我才不管什么老菩萨小菩萨呢,我就是想回去。”

月被云遮了,这遮月的云,便是死亡阴影,它是从阿芳头顶飘过来的,月想躲开,躲起来,躲到天边去。于是她对米仓说:“走吧,我们走吧,我一刻也不能在这呆了,我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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