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邹仁龙的头像

邹仁龙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13
分享
《荒路》连载

第一十一章 .

月到底还是回来了,她平生第一次坐车回到了附近不远处的县城,又疲惫地走了一天的路,总算像条走失的狗又回来了。

她没回东庄,也没回西庄,而是直接去了挑河工地。

河水落了,又在挑河。年年都是趁冬水小的时候,这些事也就来了,所以,似乎年底时反而比平时忙多了。

来到河工的第一天,月一下工便从西庄的工棚一个人出来,有人问她:“月咯,去哪块呃?”

“走走,吃撑了。”

月走到东庄子的男工大棚前一过,一闪,便悠悠地离开。

二旦眼尖,一下便认出了月。

他沉住气,悄悄地拉开距离跟出,远远地看着月在前面走,那走的方向是朝河工的远处去的,二旦知道,再走,前面的河边有个打麦场,那儿有新收的稻草垛子。月还在前面走着,一次也没回头,二旦跟着,他像知道月跟他约好了似的默契,一直走到了那个麦场才停下。

二旦见了月问:“吃得消吗?肩膀肿不肿?”

“有一点。”

“我看看。”

“发什哩神经呃?有什咪大不了的,别瞎看。”

他们又问长问短的说了许多离开后的话,话中有问寒问暖,也有温情脉脉。又聊了一会,月说:“你跟偶说说你以前在矿上的事。”

“没说头,下井挖煤,上来睡觉,一天到晚就这两样事。”

“不吃?”

“瞎说啥呢?不吃不饿煞咯溢,当然是吃了睡了。”

“不洗?”

“洗了也黑,被头都成搌布了,嘿嘿。”

“咯咯咯。”月也捂嘴笑。

“你知道我下井自己把自己想的是啥?”

“是啥?”

“蚯蚓。”

“河鲜,嗯,倒蛮像的。咯咯咯。”月笑得更凶。“成天在地下钻来钻去的倒是像条河鲜。”

“上来后你知道又像什咪?”

“能像什咪呃?还是河鲜呗,还能是啥?难不成会变成蛇?”

“啀,还别说,一上来睡觉,我就觉得又变成只蚕蛹了,闷头躬在被窝里像不像只蚕蛹?”

“就是像也是条黑的蛹,从穷蚕鬼变成黑蛹鬼了,咯咯咯。”

“你白,你白白胖胖的,白白嫩嫩的像条白蚕儿精。”

“我才不是呢。”

“那是啥?”

“我是白毛女,咯咯咯。”

“你头发是黑的呀?难道你?你?你?你那白毛?”

“你活嚼蛆说什么呢?再瞎说我走了。”月一脸飞霞,她的脸刷地就一下红到了耳根子。

“是不是真的?”二旦追问。

“还瞎说。”

“嗯,估计是的。”

“不理你,净瞎想咯说,走嗝。”月真地爬起身来一捊发,一甩头,一揲衣就走了。

“还真来气呃?”

“明呃子还得上工呢,不能再玩了。”

“哦,好吧。”

“明呃子来。”月丢下了一句话。

第二天,月心里便开始失落落的,这躬草垛子像是有瘾呢!月像巴不得天晚了,从早晨上工就开始巴,嗐,她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不态孩,不害臊,羞死人呃。

可骂过了自己还是巴,巴不得天快黑。

第二天傍晚一下工,月便到东庄的棚子前一闪,二旦见了会意,一会也闪了出来。

到了最远处河边的那草垛子旁,说了些咸淡的问话后,月便说:“我这回没过江,你再说说上次说的那个穷神的故事呗,说说江南是咋拜穷神的?”

“穷神是肯定没人拜的,哄人的,这样的讨要人就再是神也不会有几个人喜欢,而穷到极致能称之为神的恐怕这世上也没出几个,更没人能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那些都是后来人瞎编的。”

“你上次不是说是书上写的吗?怎么又说是瞎编的了呢?”

“书上写的就全是真的呀?”

“那还能有假?”

“假的多了,别说书上的了,就是现在你亲眼看见的又有几桩事是真的?他们之所以这么说,都是为了在过年的时候自己讨个好心情,自己个儿讨个好彩头。”

“那穷神变成穷鬼也都是人瞎编的哟?”

“差不多吧,这可能是再后来时,大概是因为有钱人的心理厌恶所致吧?你也不想想,他们怎么可能喜欢要饭的呢?赶还赶不走呢,这不就是个笑话嘛?你看喔,这一过了年,他们便又有意无意地将穷神与穷鬼并列于一起了,所以神和鬼也是分不清的,也就更没人愿意理会他们,搭理他们了。再到后来,这穷神与啬鬼便直接被他们混淆于一起,綑绑于一起一并叫作了穷鬼了,这倒也省事,以我看,他们能叫一声穷神算是客气的,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过年开开心的。”

“照你这么说,所以才会有那么几天是例外的,就是过年的初一到初五。”

“嗯,就这么几天,可就是这几天,都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哩,你说这人怪不怪?”

“唉,还不是为了几个钱?也是穷闹的啊,要不谁愿呢?”

“不过还好吧,江南人还算大气,给了要饭的这几天好日子,从正月初一起,他们要是开门撞见到个叫花子,那可不能叫乞丐的,更不能叫要饭的。”

“那叫什么?”

“你真笨,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忘了,你再说一遍。”月抿嘴嘻嘻。她揲出根身旁冬日干枯了的蛐蛐儿草,掐了前段稀疏了的狗尾巴毛,撸去外层的几片枯草叶,将光滑的茎含在口中,被撸管的茎芯儿横着从两嘴角露出,二旦看了倒像是庙会中跳马弁那穿于腮帮子上的细纲丝了,他觉得这不吉、不祥,于是他伸出手从月的嘴上拔了下来,扔在了远处。然后对她说:“记住了,那是撞好运,得庆幸,说话得小心,不能胡说死呃滚、滚开去、离远些这些话。”

“我又不是江南人,我才不记呢。”月嘻笑得更凶。

“其实想想也是的,要是我的话,这大过年的我也不会说这些个不中听的话,多不好听啊!江南人图忌讳的,若是熬不住说了刻薄话,他们便觉得这一年会破财呢,所以才要笑脸相迎的,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皮笑肉不笑来,他们心里都迷信,他们可能也是捉不准吧?因为这些天乞丐要是真的摇身一变,真的变成了财神爷,并且是玉帝封过的,那得罪了还了得?所以接财神时个个都怠慢不得,还要恭恭敬敬地送个大封子,想想其实也挺傻的。”

“人家这个傻,哪怕是假的,装的,但我倒觉得是在积德哩,你说是不是?”

“积什咪德喔?要积德为啥不天天一个样?你看他们一过了初五,那便都可以名正言顺地送穷神了,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尽情释放出人的本性来,真要积德,就应该天天如此,可是一过了初五就又全归了真了,可他俫初六就忙着急猴猴地送穷神了,很讽刺吧?”

月说:“不讽刺。”

“这还不讽刺?”

“不讽刺,你想想看,其实这天下不处处都一样的,都是啬忾子,人就会在过年过节时说好话,等过了年,个个本性归真。”

“这倒是真的。”

“那你以后真不出去了?”月望着二旦问,那眼神尖得像探矿。

二旦肯定地说:“不出去,我就在家做个穷鬼,我不去当神仙,实在不行,就再去挖煤。”

“也好。”月说:“我是再不会出去的了,饿死了也不会呃。”

“大活人怎么可能饿死呢?不可能的事。”

“那你说偶俫怎么会这么穷呢?丢开偶俫假出去的不说,可还是有许多真讨饭的哟?你说是咋的呢?”

“是阿!我也不懂,这不是天天在喊着说每年亩产那么高吗?为什么还要有人要饭呢?真弄不懂?”

“诶,不说这些了,回了,再不回人家要起疑了。”

“嗯啦。”二旦说着也起身准备走。

“你别忙,等偶走远了你再走。”

“哦。”二旦答应,心想:“还是女人心细。”这时月已经走了很远,却又回过头来说了声:“等偶哪天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带偶去挖煤。”

二旦愣了好一会,竟一时没想出这是啥意思。

第三天的时候,两个人都不闪了,也不在对方的草棚子前晃了,到了天黑,便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草垛子边。

月与二旦在草堆上坐下后,月便问二旦:“让你找人的事找了吗?”

“没合适的。”

“你还挑?就你嘎这条件你还挑?人家不挑你就已经瞎眼了,你还挑人家?”

“不是挑,是没合适的,没相巧的,我挑啥了?二婚的偶也要。”

“没出息,不找个大姑娘找二婚干嘛呀?不态孩的东西,要找就找个大姑娘家,别胡里不秃的瞎揉心,窝窝逸逸的成个家过日子。”

“说得轻巧,哪那么容易,人家又不会有人养在家里等我这个穷鬼的?就是有,人家愿不愿意的谁说得清呢?”

月不吱声了,在沉默。

二旦找个话题打岔说:“你说偶俫这块讨要的这么多,到底是真的多还是假的多撒?”

“有真要的,也有假要的,真说不清。”

“不错,但依我看还是真要的多些,像你这样的假货要少点。”

“你说我是假货?我哪儿假了?你说说看,我哪儿假了?”

“你呀!你越来越不像是人家的婆娘了。”

“那我像什么?”

“像个疯婆子,你看看,你看看你,就这脏不拉稀,疯头耷稀的样子,像不像个蓬头垢面的疯婆娘?”

“大哥不说二哥,你望望你看,衣裳领子都榨得出油呃,里子都闻得见馊醁味嗝,鼻子沟里的泥灰都厚得能种韭菜嗝,还说人呢?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月反戈一击,捂着嘴嘻笑。

“你撒,你撒我照。”二旦的脸憋得通红。月看出来了,她不敢看他眼睛,刺人,只说了句:“去。”便别过了脸。

“你撒,你撒。”

“去,滚。”

“你撒嘛。”

“你难受?”月的脸转回来了,像红月。

二旦直勾勾瞅着月,他都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说的什么了,他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月的屁股,月颤动一下,像打了个激灵,这种感觉月自结婚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呢。二旦靠过身来,这回月的身子没挪,僵在了那,不过她还是觉得挺惬意,她拿根稻草含在嘴里,眼睛的光从二旦的脸上挪开看着夜天,小声地说:“偶有些怕,怕你。”女人的矜持与羞怯,像稀薄的云朵在天上的月面上飘过,也在地上的月脸上飘浮,微妙而柔媚。

“我有啥好怕的?你是怕米仓吧?”

“才不呢。”

“怕老太婆?嗯,她厉害,上次听过她刻薄的话一说,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活活的怕,你软熟,说话软熟,做人软熟。”

“你就会哄人。”

“真的。”

“偶怕人家背后捣捣戳戳地嚼舌头根子,人嘴皮子绡薄喨,偶俫两个在这躬稂草垛子,这要传出去这脸往哪搁?”

躺坐在枯黄稻草上的二旦一时不知道说啥了,他以手枕头索性躺了下去。月还坐着,望着天色湛深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再等等。”二旦不说话,月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去望深邃得吸魂的夜天,天上云片在飘,月儿的魂也在飘,风起了,那云被风一吹即散,月用手捊了下刘海,动作很慢,慢得像凝固在了额头。她开始有点愁了,她又低头望了眼二旦,但那眼神却开始走神,她像梦呓似地问:“你还难受?”说着指尖滑落,一下就滑到了二旦身子上。

二旦松开枕在头下的一只手,然后伸出,伸到月的裤子上,这时月又说:“再等等吧。”

“等不及那么久了。”

月的裤头子已被二旦扒露出半个臀,白光像月光泻出,月一手拽着裤腰一边说:“不能,要也要等偶回去离了再。”

二旦又拽。

“等等呗,啊,再等些天,行不?”

二旦不扒了,也不吱声,一付萎蘼蔫巴的样子。

“还难受?”月又叹口气,二旦还不吱声。“唉,你们这些男人喛,哎,咋好呢?这可咋弄呢!”

二旦什么也没说,月自己拽着裤头子的手便松开了,然后身子向后一斜。

躺在草垛子下的月,睁眼便看见天上夜空的月在深邃湛清中冷冷的望着她像要对她说什么,可它却又什么也没说,地上草垛子旁的月一句也没听到。但她却看到了星星的微光渐渐地显现了出来,并且越来越亮,亮到可以清晣地影映出路边成排的树杆、树叶、树冠的形态来。还有远处依稀的人影,虽朦胧,却于广阔的麦田间依然能够分辨他们模糊的影子。此时的夜不是漆黑的,空气中有了种奇特的光点存在着,光点从天上落下来,从星星上落下来,跌落到草地上、泥土上、树冠上、水面上,在那儿着了根,开出了一点点细而亮的夜花来,并散发着清冽的香味。慢慢地,那些夜花也像灯似的亮了,照亮了黑暗、照亮了路边的草木、照亮了田垅、水沟、河湖、到处都透着星光夜花的微光,而月知道,这光里,应该有一个点是她。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