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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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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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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路》连载

第五章 .

月隐约听见鸡鸣。

对,是一只鸡,并且应该是只公鸡。

远处,又有一声很长、很凄惨、并且听着惊天地的猪嚎声传来,月听了心里说:“这怕是谁家在杀猪了。”杀猪她是见过的,这声音也熟悉,庄子上年年有人家杀猪,只是到了杀猪时,她便会想到这年是快近了。

他们一路行到一个叫江口的镇子,从这儿前向前不远便是江了,那天船没去,人从路上走过去看了,就是一条很大很大的河。这里大船很多,人也多,货也多,车马也多,总之,什么都多。终于找到一个比较让人宽心的庄子停靠,这里的人感觉比别处要随和,少了些令人不适、不安、郁憋、令人别扭的排斥感,也没有别的地方那到了过年过节就将乞丐捉起来送来送去踢皮球玩的烦恼事,这让月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天天阴,还闷,像是要下雨,或雪。

米仓刚准备上岸讨要,在准备上岸时,有一男一女两个戴袖章的人来检查,盘问了一大气,像审贼似的查了一大气,最后也没查出个啥。但从那两人的眼睛里,月还是看出来一丝那种将他们当贼看待的警惕与怀疑。

检查的人走了,米仓在笑。

“人家把我俫当贼哩,你还笑?”

“不笑又能咋滴?名声又不是一天坏的,我俫这拾荒的,要饭的人家都防着呢,当贼。”

“那你还出来?”

“你犟,你能拗过老菩萨?孙猴子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你也就嘴犟的份,没得用的。唉,不跟你耍嘴皮子斗嘴了,斗嘴斗不出饭来,你就是个杠精,不与你一般见识。”

“你才杠精呢,不但是杠精,还是个活说穷。”

“啀,这话你说到点子上了,偶这人就不离个穷字,就是个穷神,穷鬼的命,现在又成活说穷了,这都三个穷了喛,还有比偶更穷的吗?”

“去,快滚,穷相,望见嗝就来气。”

“好,好,好,又多了个穷,穷相,哈哈,四个了,这穷相一定很丑吧?嗯,我知道,在你眼框里肯定不中看。”

“滚。”

米仓滚走了,滚上了岸。月看到他的滚开的背影,开始觉得模糊,模糊身影背后的背景的也不清爽,浊而远,灰色的景象也让人觉得不好看。但米仓却溶入了其中,一会便没了个影,只留下月漂在小船上发痴呆。

月有些失落,还有点卑陬、无奈、并忧心忡忡。

还是心太乱,定不下神。

心里憋着苦涩的桃花怨,故土是一种难离的忧伤,有时又不得不让人离开。此刻,月竟莫名地想到了二旦来,这下她的心更觉黯淡。

一阵风吹过,面额有些凉,月捊了捊零乱的额发,在那理不出个头绪地胡思乱想。过了一会,一大娘见有船靠河浜子上,便就近上船汰衣服,见月一人,头上窝个髻,便招呼声问道:“小大娘这是从哪来?”

“草荡子。”

“草荡子?这是啥地方?没听说过。”

月也不解释,只望着大娘将衣服放在船帮子旁的水中涤来荡去,一边汰,一边侧头斜脑地打量月。汰了一会,大娘说:“讨门子的吧?”

月不懂,眼睛直勾勾地愣着。大娘又说:“别不好意思啦,又不是你一个,你看,前面多呢。”说完低头诡异的一笑,又继续汰她的衣裳。

月茫然地朝前望了望,前面是有许多条船,可她哪能分出哪一条与她是同路人呢?

大娘说:“唉,这人啦,小时候修外婆,大嗝男的咯修丈母,女的咯修个好婆婆,可婆婆不好修喔,婆婆是熬出来的,要靠还得靠娘咯亲咯。”

就这一句话,把月的眼泪差点没说出来呃,她是两头没得靠,这苦向谁倒去?

河面的船上,已见到有人家炊烟袅袅,月出神地望,那大娘见了说:“河上的女人做饭,河水煮河鱼,清汤原味。”月说:“真不容易的。”大娘说:“河上的女人水性,白日里于水岸讨生计,回船里还要侍候她的男人,要服伺得舒服,她们都像是水做的,一点不怨,柔和呢,没脾性。”这时月看到隔不远的水面上停着的一条大船上一个女人在朝她们这边张望,汰衣服的大娘也看到了,便说:“她在瞅你哩。”

“长得标致哩,蛮彤的。”

“人家可是个彤宝子,人见人爱的人。”

“是不丑。”

“可不是吗,有一付好皮囊呢。”

月一听,这夸人的话听上去可不那么好听呢?像酸溜溜的损人呢,便问:“你认识的人?”

大娘回头-笑,“这旮旯哪个不认得她的?逢人配。”

这话难听死了,骂人呢,月不再问。

那边船上的标致女人好像耳尖、灵神,感觉似乎知道她与大娘在议论她,不住朝她们这边望,隔船与月照面了还善意地笑,还朝月点头招手。那大娘见了便说:“这是在叫你哩。”

“不会吧,我又不认识她?”

“她可是个自来熟,不认识也能认识的,没事,其实人还不错,再说,你又不是男的,去聊聊没事。”

“这话怎说的?说话还分男的女的?”

“你过去,她叫你你就过去,不然人家以为你瞧不起人家呢。”

“我怎么会瞧不起她?再说我们又不认识。”

“哎,话不能这么说的,水上一世界,岸上一世界,船上人招呼,你就过去,这不比岸上,有讲究的。”

“大娘你年轻时一定跑过不少码头吧?”

“梦,个大梦,拜梦突突的,见识个啥呀?靠水住的人,有几个不懂水的?去吧,我也要走了。”

大娘走后,月想想大娘的话倒真有几分道理的,出门在外,多个熟人多条路,这话应该不会错。她又望那船,那船上的女人见了又招手,月点了下头算答应,便上岸从河款子上转过去。

月来到对面船上,招呼后才更看清了刚才远瞅的这个女人。

是标致,头发浓而密,发髻大而亮,盘的形状儿也出色,用一根簪子斜插着。眉毛不是画的,细细的,但肯定揲过,却又看不出痕迹。女人的笑靥在淡淡的胭脂绯色中被白色的粉膏衬托得像刚开出的花。她的颈项也很白,身子苗条却不瘦,透着恰到好处的丰腴。她有着街市人的那种里派头,有着一种骨子里透出的傲娇神气,这是月所自感形秽的地方。她的的衣裳色调并不艳,与月的大红大绿比起来要淡得多,但月却觉得好看。月看她时都不太敢抬头了,有点手足无措,她惊讶、迷惑,女人原来也可以打扮得这样风流的!

那女人见了月过来,大大方方地说:“来,过来,坐这儿。”

月不知咋的,在这个女人面前就变得听话了,乖巧了。那女人说:“我叫阿芳,你呢?”

“月。”

“一个字?”

“也有叫我月儿的。”

“好听,好听。”女人说了两句好听又开始打量她,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才说道:“你来了有三四天了,我天天看着你的,不用怕,这地方还算太平。”

“嗯。”

阿芳说:“那个大娘就是附近的,前两天上你船检查的那两个人是查躲养的,紧呢,查到呃可没得命呃,罚煞咯呢,能把你个面筋头子罚咯没得嗝。”

“知道的,但我们真不是躲养的。”

“以后在这,你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我来给你想办法。”

这话月信,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一般的人,这她信,不过月还是说:“不找你才是最大的好。”

“不假,你这话说对了,真到了求人时就遇上难了,而且那时不一定有人肯救你的。”

“是的呢,不过你提醒的好呢,我以为他们是查小偷的呢,原来不是查小偷喔,是查躲养的。”

“你有孩子了吗?多大?”

月摇头。

阿芳说:“我也没有呢,与我一样。”说着便过来伸手搂着月的肩,像个大姐似的在月的肩上摩搓了几下说:“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也不像生养过的婆娘。”

“这还能看出来?”

“当然能,你也是结过婚的女人了,这个也不懂?”

“不懂。”月又摇头。

“咯咯咯,傻婆娘,紧呃松的你不懂啊?”

“啊?什么紧呃松的?”月又羞又懵。

“还真是个傻婆娘,胸脯子呀?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月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脸上的懵更深了。顾影惭形的月看着自己的身子,说不清对自己的体态是满意还不满意,没有欣喜也无愧疚,只觉得现在谈这个话题让她有些无所适从,由而愁愁而虑,踽踽惴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毕竟也是结了婚的人了,不该为这句话而羞涩、羞怯如豆蔻稚子脸红的。阿芳见月羞的忸怩、羞赧、腼腆得像个小女孩低着头、垂着眼的样子也觉得自己的谈话有些唐突,马上改个话题说:“来、来、来,尝尝我刚炒螺螺,你尝一尝,有没有味?”她说着,便从船上特有的那张矮桌子子上端过一口小碗来放到月的面前说:“趁热,刚烧的,囁囁。”

月说:“这时候的螺螺干净,到了明前就更肥了。”

“是的,是的,你蛮懂行的蛮?”

“这东西我们那草荡子里多了,一摸一大把,小时候在村旁的草荡子里我也会下水摸螺螺的,夏天潜入水底时睁开眼睛看到的水是绿的,不过看不远水里的影子,水浑浊、糊涂。在我们那,早晚河里的螺螺叮吸在靠近河边漂浮的水藻上,鸭子最喜欢吃这些个螺螺了,沿着河边一路吃食,多着呢,就是鸭蚤子弄到身上痒。我们那有句话,叫没钱买菜,去摸螺螺歪歪。”

“歪歪?”

“就是河蚌。”

“哦,我是北方来的,方言一瞎子听不大懂,呵呵。”女人抿嘴笑笑,那样子很妩媚,月见了都动心。

“是的,方言最难懂了,我一路过来,到一个地方,就一个地方不同的口音,一哈子也听不懂,都快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话了。”

“妹子,你跟我很投缘,一看见你,我就想起了以前的我来了。”

“是吗?”

“是呀,我就有很多话想与你说。”

听了阿芳这样说,月心里暖暖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做作?是不是假装在跟你套近乎?”

月摇头。

“唉,妹子,我并不是无聊得难受想找个人来打发寂寞的,不,不是的,我不寂寞,虽然他们都说我是个自来熟,这意思你听得懂吗?”

月摇头又点头。

“哈哈,自来熟?一个女人是个自来熟?这是好话还是坏话?但不管是好话坏话,最起码说,我一个自来熟的女人是不会有寂寞的,妹子你说是不是?”

月有点慌,她怀疑刚才她与大娘说的话她是不是听到了?

“哈哈,你别慌,我没怪你的意思,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看着你,看着你们两口子,我真觉得你太你我以前的样子了,所以我才忍不住叫你过来说说话的,我就想,两个漂泊的女人肯定是有话能说到一块儿去的,你说对吧?”

这话月信,但阿芳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她还是愣愣地望着阿芳,过了会,又愣愣地点头,不过,她觉得阿芳说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所以便慢慢地放弃了心里的那份准备好了的戒备,就这一松懈,戒备心便一下掉进了水里,无声地像浮萍似的漂走了。

月坐下来,抬头问阿芳:“你男人上岸了?”

“他呀,出去了,不知啥时候回呢。”

“哦,他是做啥生意的?我看他蛮忙呀。”

“呶。”女人朝前舱一呶蟕:“你看那。”月看过去,是黄沙。她再回过头来看这眼前的女人,月这时想到那汰衣服的大娘说的话真不假,这女人看来真是个自来熟,搭讪不几句便与人热络了,不过蛮好的,热乎。可一想到自己被人家手一招就上人家船上来串门时,她倒又觉得自己也是个四脚白了。欸,想想人真不能妄自议论别人的,保不齐别人在背后也这样想自己的呢?

“你男人呢?他不回来吃?”月又问。

“不捉数,回不回来的随他,反正给他备一份的,呶,那不是还有一碗?”女人嘴又一呶,月又随着女人呶嘴的方向再次望过去,看到另有一碗咸罩在柜子上的碗罩子下呢。月靠身在临河的舱板窗口斜依,远,可以望到对河的对岸,近,也可以看到这船上女人烧饭洗衣的情形。因为靠得太近,这个叫阿芳的女人蹲着时紧绷的屁股瓣子,还有那瓣子中隐隐的沟子都望得一清二楚。女人是个标致女人,她双膝并拢蹲在船舱板上,好看的两脚也并着,像两小兔相偎,漂亮的脸蛋生在一付削肩上,一柳细腰很软,在盆中洗涤的十指纤纤白白,一点也看不出船上女人的那种粗糙。她面部的神情是柔和的,眼睛里有宁静、有淡泊、有空远,更有坚韧、坚毅。月心想:“这是个奇女子,她就像古书里传说的古色古香的伎人在船只坐着,没有秦淮河风里吹来的气息,却有柔和、宁静、风流、韵味十足风情,这也难怪岸上有这么多男人想她了。”

月知道了她男人是做河沙生意的了,她想:“这生意肯定能赚不少钱,不然哪来的钱养这个标致女人?一般人养不起的,难道她真像大娘说的是个逢人配?”

“你男人真有用呢。”月夸阿芳的男人。

阿芳似乎听出了月的话外音,她浅笑了下说:“你以为他养我?哈哈哈,”说着这女人脸上又变成了放肆地笑,“他养我?我不养他就阿弥陀佛了,他还养我?你看我是要人养的人吗?”

“啊?”

“我不靠人,特别是男人。”

“那你现在的男人是?”

“他是他,我是我。”

“你们不睡一块?”

“睡,但又不算睡。”

“?”

“不懂是吧?唉,你也不须懂的,也不要懂。我自从离了我们的那个乡村,离了家,离了以前的丈夫,我也想过我不要懂这些,我也不想懂,但我摊上了这个命也是没法子的事,人,总得活下去,你说是吧?”

月凝气,点头,但她知道自己点头是装的,因为她根本就没听懂阿芳的话。

“跟随一个男人,并不一定就要靠他养的。是的,在外人看起来他有些钱,便以为我是靠他养的了,过去人都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其实就是说女人一定要有个依靠的男人呗?可我偏不,我就做头犟驴。唉,其实怎么说呢?他是做生意的不假,那我就不能做生意了?就在这船上,我一样做生意,除了做了生意,我还能赚别的钱,你别瞪圆眼看我,看得我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了,不信是吧?不信等你慢慢的也变成为这种地方的人以后就懂了!”

“那他们就不疑心?”

“疑呀,哪会不疑的呢?但我不靠他们呀,他们拿我也没法子。其实在他们想来这事很简单的,我不能生养,男人心里就没负担,不生养,身材就不变形,他们是要的我的身,又不要我的心,我也一样,对他们什么也不想,不依靠,两不欠。这你该懂了吧?我的资本就是我的身子,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不养人的女人胸脯一直是挺的,养了人,奶子就耷了,瘪了,那男人还看得上吗?你说是不是?”

“你不能生养?”

阿芳点下头,脸在笑,眼里却飞过一片云,月不知道那云带的是什么雨,但她想,那雨再不下,天再冷了,就要变成雪了。

“我现在这个男人是能挣钱的,可是你知道他为啥并没几个钱吗?”

“我上哪知道去?”

“说的也是。他好赌,你知道嗜赌的人是个什么德性?”

“这我哪知道啊?”、

“哈哈,我又傻问了,这你是肯定不会晓得的,他能赌得日夜不归家的。”

“那他老婆不管吗?”

“管呀,哪会不管呢?可是越管越赌,最后他老婆便索性不问了,由他去,就成了现在这付样子了。”

“那他跟你在一块他老婆也不管?”

“管,但管不住,把他管急了他就回去揍她,几回一揍就老实了。”

“他还打老婆?”

“好赌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打你吗?”

“他打我干嘛?我又不是他老婆,又不管他,他干嘛要打我?他没钱赌了,还能从我这拿几个去呢,他打我干嘛?”

月懂了,阿芳之所以说她不靠男人,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抬头朝船外望去,融融的冬阳看上去极柔和,极绚烂的,但她却并不觉得暖和。河水在船舱下流着,她能听到舱下流水的声音,也能感到这水是清的、静的、脉脉的、悠悠的,但她却觉得水也凉、也冷。月刚才还感到被阿芳的风韵气势给镇住了似的,但不知咋的,现在她心里竟有点惶惶的了,觉得有些闷,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这会已快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能看到在烧饭了。月说:“回去了,烧点吃的填肚子。”阿芳一听,站起来拉住月说:“烧什么烧呀?你男人又不等你做饭给他吃,别烧了,我们两个就在这儿吃,再拉呱拉呱。”月被她一拉,又坐了下来。船上吃饭,一般不坐凳子,都是盘腿坐在舱板上,阿芳进来出去地躬着身子几个来回,手里捧着碗盘便麻利地将饭菜端了进来,阿芳坐下后笑眯眯地看着月说:“吃吧,这是我用酸笋、干辣椒、姜丝炒烧的螺螺,肯定好吃,你看大不大?个个都有大拇指大呢,我昨天就把尾巴被剪掉了,在水里养了一夜的,你看这螺螺壳子被油炒得水光光的多漂亮哟?吃吧,吃吧,太香了,太诱人了,快吃。”

月也不客气了,拿起筷子便开始搛起螺螺来囁。阿芳见了说:“你是老手喛,这么熟练?”月说:“从小吃惯的,从来一囁一个准。”

“不怕螺蛳厣子吸到喉咙里?”

“怎么可能,那不成二百五了?咯咯咯。”

“我不行,我得用针挑,挑出肉来吃,我怕螺蛳厣子粘在喉咙嗓子上,吤都吤不出来,难受,还要把河螺尾子的那一节要吐掉。”

“那里有仔。”

“哦,那细白的东西说起来都是螺螺的宝宝了。”阿芳低头低声地喃语,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眼,但觉得她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明显的黯了。忽然,阿芳对月说:“想不想喝酒?”月摇头。阿芳又说:“哎,算了,喝了又困,就这样还困呢,不喝就不喝吧。”

月听了在心里说:“看这话说的?你想喝就喝呗,又没人拦你。”

阿芳很优雅地在用针挑着螺螺肉子朝嘴里送,她送入时很小心,生怕针尖会戳到她那好看的嘴唇。她连续挑了好几个螺螺肉子送进嘴里,然后停了一停说:“你们南边的人真好玩的喔,螺螺也能当碗菜的。”

“那当然了,炒螺螺可是我们南方很有名的一道菜呢,饭店我没吃过,但我知道,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是吃的。”

“嗯,这我知道,但现在少。”

“现在贵,一般人家就不吃了。”

“是呢,这个季节的价格要比我以前买的时候贵了不少呢,但既然是菜,那肯定是要吃的,更何况我喜欢呢,所以也就不管它季节不季节的了。”

“你有钱人才说这话的,要我可不敢说。”

阿芳放下筷子看了眼月,然后轻叹一声说:“钱有时是好东西,但有时就变成坏东西了。好了,不吃了。”

“吃这么少?”

“嘴是贪着想吃呢,可不敢呀。”阿芳又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放下筷子,再去端出茶杯来,月看到她喝的茶水是放了茶叶的。

阿芳也像吃螺螺时怕针戳到了她那好看嘴唇似的将杯沿口近捱嘴唇浅浅地喝,月估摸着她是怕茶水烫了她才这样的。阿芳呷了几口便说:“我吃东西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尝尝味就行了,你知道吗?吃多了,身子就变了,那划不来。”

月听得懂,阿芳可不会像自己似的想吃就吃,她一个农村女人,从来也没想过什么身材不身材的,身材又不能当饭吃,哦,这话不对,对阿芳来说,身材可是她的资本,是当碗饭吃的,这可是她自己说的。难怪她这么在意了,有许多事情月可能一世也弄不懂,可对阿芳来说,是有许多事情都要克制的,想不克制都不行。

月也就不与阿芳客气了,那盘螺螺本来也不多,不像她们家里一烧一大盆,可以当饱吃,但她今天还是有点不顾及吃相了。阿芳看着月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像是很开心,手托着漂亮的下巴催促着月说:“吃,全吃了。”月说:“我全吃了,那你晚上吃什么?”阿芳说:“别焦,晚上有宴席吃的,你就全给我吃了,省得我又要收呀、盖的,也烦。”

哦,月知道了,她晚上是要出去的。

月真的将烧的一碗螺螺吃得精光。阿芳斜依在船帮子上看着月笑,月说:“你笑啥呢?笑我吃相难看?”

“哪会呢,我是在羡慕你呢,真好,想吃就吃,什么顾忌也没有,真好。”

月吃完饭,阿芳要起身收拾桌子时月拦住了她。“你坐会吧,我也不能吃白大,碗锅我来洗,你喝茶。”

阿芳听了高兴地直夸月:“能认识你真好。”然后便斜在那看着月收拾。月收拾完了,又进来坐了会,这时,阿芳在打哈欠,这个哈欠也将月的瞌睡虫勾了出来,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便对阿芳说:“回船了,困个觉。”

“回什么船呀?我这不能睡呀?嫌我这儿脏?”

“哪能呢?”

“那干嘛要走呀?来、来,正好我也困了,我们到里面去歪会,再辣辣春。”

“辣辣春?”月心里一咯噔,一头的懵,“辣春”在老家可是尽说黄段子的,她难道还喜欢辣春?

“哈哈,别紧张哟,我就是想与你说说女人的话,你看你?怕个啥呀?我又不吃人?咯咯咯。”阿芳说着在捂嘴笑,那笑看上去浪,却好看。“吓着你了吧?放心吧,我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别把我真当个妖精了,你看你个傻像?傻姑一个。哈哈。”这时,月面前又还原出了一个放肆而又放荡的女人来,不过,月半悬的心却落了下来。

月放下心来,随阿芳一起躺在了里舱的铺上。那铺上有香味,也有烟草味,闻起来一点也起不到催眠的作用,反而让她翻来復去地睡不着。

这时阿芳在枕边对月说:“你知道我现在陪睡的那个男人他平时叫我什么吗?”月知道阿芳称呼的这个“陪睡的男人”说的是谁,不就是现在的这个卖黄沙的船主嘛?月望着阿芳不着声,她不想答,只将眼眯起来假寐。阿芳也像是在梦呓地说:“他叫我小妖精。”这一说,月的睡睁开了,并且笑喷了,笑得哈起了腰。

“你说我像不像个小妖精?咯咯,还有点像是吧?”

“你不但像,要我说,你就是个小妖精。”月差点没笑背过气去。

阿芳也笑了,笑着说:“像是说我会勾魂对吧?你还别说,当初我刚来到这里时,可能真地把他的魂给勾了也是说不定的,他后来帮了我不少忙呢,我欠了他不少情哩。”

“是嘛?”

“说了你不一定信,我来这三年了,就住在对岸,后来才认识他的,就上了他的船。刚来的那会,我是不会吃螺螺的,不知道咋吃,呵呵,是他教我的。”

“但你上了贼船却吃了贼。”

“嘿嘿,咯咯。”

“你在这河对岸待了三年?”月又问她。

“嗯。那时候村庄离河没那么近,见人家天天吃,吃得津津有味的也想吃,可就是不会,哈哈,其实我挺笨的,说起来,我就是个痴货、呆货、麻木冲子,当初就不该到这儿来。”

阿芳的眼里又有了郁色,这时阿芳说:“我有时候倒真想回到老家去像小时候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呢,南方人缺漏这些乐趣了,可岁月不懂人心啦,也不知冷暖,更不谙人情,不擅交心,所以就有了恨、有了离、有了愁。唉,多想去再摸摸残雪覆盖的草,握握晶莹剔透的冰,看看苒苒物华的林,还有河水在冰缝中流的样子,雪在天上飞的样子喔,唉,想北流,却无奈。”阿芳说着流泪了,月真的想不到阿芳这个内心像冰一样的女人也是会流泪的?难道这女人的泪是冰溶化了的水?就像这南方的树,遇着下雪也是会愁的,那些香樟,金桂,枇杷,垂杨,一场雪,咋都一夜白头了呢?

“你想你以前的男人了吧?”

“才不想他呢。”

“嘴劲。”

“你男人呢?他啥样的人?”阿芳问月。

“我男人这样的,农村的庄子里多着呢,不稀奇,忠厚男人一个,不值一提。”

“喛,话不能这样说,我以前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可我不能生养,他不要我了。”

“我们那地方实在太穷了,穷地方的男人也就跟着穷,也是没办法,才走这条路的。”月有些羞愧。躺在月身旁的阿芳一点睡意也没有,她一手支撑起头、侧着身、咪着眼、迷眼朦胧地问月:“你男人咋样?还行?”月听这话,当然知道阿芳在问什么,知道这“还行”的隐意,月红着脸,慵懒而忸怩地动了下身子,轻轻地怩涩着点了下头说:“还行,猴急。”

“哈哈,男人都一样,都是这付德性,嗐,其实我以前那个男人挺好的,就怪我不会养,他就不要我了。”阿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一点一点地小下去,小到月快听不清,只喃喃地咕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对他那么好,我哪样比别人差?我哪块不好了?就不养他就不要我了,就不要我了。”那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像蚊子哼,直到微弱得像个小动物沉入水中濒死前呼喊,而又被河水呛得淹没,直到听不见的哀怨。

安静了片刻,阿芳又说:“我有时就想不通,你说我们的荒诞行为是什么引起的呢?是我们自己吗?到底是什么在背后作祟呢?你说会不会有什么神呀鬼的在怂恿?”

月听了惶惶地摇头。

“是饥饿?我觉得是,又不是。”阿芳说着自己都拿不准。而月这时听阿芳说话她倒像个念书人了,说话文绉绉的,这反而让她害怕。这时阿芳又说:“依我看,这归根结底还是饥饿在人的肉体与精神中所起的作用比例是很大的,它对人的胃,对脑不但是啃噬,而且在碾压,所以,人的胃和脑便扭曲了,行为也变得怪巽,灵魂更变得龌龊。”

“没得命呃,阿芳姐,你上过大学吧?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呢,乖乖隆滴冬,你真不简单哩。”

“上过几天书房,现在想想,当初不上学倒也罢了,省得烦恼。”

月说:“好了,阿芳姐别难过了,睡会,睡一觉就好了。”

“我懂,我比谁都懂,唉,不说这些事了,什么名分呀、钱呀、子呀、势呀的都不说了,来,困觉。”阿芳仿佛又恢复了过去的模样,与刚才那个动情并与月推心置腹而交心的女人判若两人,月望着眼前躺着的女人真觉得有点难以应付,难以招架,这个嬗变的女人一时还真让月难以适应。

“不说了,睡吧,睡会就没事了。”阿芳说着便闭上了眼。月却睡意全消,她便对阿芳说:“你睡吧,我倒不想睡了,我还是回了。”阿芳闭着眼说:“随你。”

“这个女人不简单,不但活泛,头脑子也灵光,嘴又油气,不搨化,辣起春来还辣得即刮,还不觉露骨,是个人物。”月头脑里一边评价阿芳,一边爬出船舱,刚出来时,便看到一个显老的男人上了船,那男人到了舱门口时见到月时,那眼光狐疑而又狡黠,眼光不住地在月身子上扫描,看得月像被他扒光了似的难受。那男人看了很久才问月:“你是谁?”

月说:“我是对面那条船上的,过来陪阿芳姐说话的。”

男人朝月的那条寒酸的船望了望,收回目光时又顺便在月身上扫了扫才问:“小妖精睡了?”

听到这个男人说出“小妖精”三个字时,月便知道他是谁了,原来他就是阿芳现在陪睡的那个男人。月说:“大概是睡着了。”

“没,没睡着呢。”阿芳在里面说话,男人听了便一头扎进了船舱。月在船帮子上往回走的时候便听到了阿芳的船舱里传出声来,还有像是那个男人也在说:“好,我现在不与你拌嘴,你本事大呢,有本事你就继续作,作死了随你便。”

阿芳在里面还是不作声,但月听了又像也有声。那个男人还在骂:“骚婊子,你有本事现在就离开这,别拖累老子受罪!”

“好的,这可是你说的,我走,我走。”阿芳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怪怪的生疏了?听着又虚、又怯、又像是装出强韧的样子。这是阿芳的声音吗?月疑惑地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这时船舱里便传出了哭声来。

月回到自己的船上,她躺在自己船的中舱里托着头沉默不语。月的脑子在回放那个显老男人的的样子,她在想:“阿芳和这个男人过会有感情吗?”她摇头,“不会的,阿芳心里一定还想着以前的男人呢。”她又沉默了很久,眼睛开始迷糊,这时,月倒是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个不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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