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后的一次定期复查时,癌细胞转移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向大军完全懵掉了,木偶似地,在秋秋的引导下,住院、放疗、化疗一路折腾……家里唯一值钱的车子——也卖了,还从几个合伙的朋友那里借了些钱,说是等以后从收的工程款里扣。如果不是还有欠款抵着,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借钱给他了。当再次将他折腾得不成人形、生不如死时,来势汹汹病情仍然没有得到控制,癌细胞迅速扩散。医生也束手无策了,开始采取减轻病痛的保守方案。
入秋以后,向大军已经不能独自下楼了,早晚只能由秋秋掺扶着下楼,在楼前那条马路上慢慢地散会儿步。放化疗完全停了,除了医院开的少量口服药外,秋秋经以前的同事介绍,找了一位老中医,抓了些中药。这是他们能够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幻想着奇迹能够发生。这些中药只是些培元固本、通络散结的方子。简陋的出租房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重庆的秋季依然闷热,在屋里呆长了,向大军竟然觉得房间里凉浸浸的,自觉不自觉地挪到窗前,背对着炽热的阳光。他已经不能陪秋秋到一两公里外的农贸市场买菜了,一来一回,要花个多小时,他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
中秋过后,山城才完全告别高温和闷热,进入真正的秋天。向大军扶着下楼都非常吃力了,上楼时,两条腿颤抖着使不上力,走一步歇一步,累得满头大汗!稍微坐会儿都觉得累,只能垫上枕头,靠在沙发或椅背上。有阳光照进房间的明候,会将椅子挪过去,半眯着眼,伸着腿,瘫坐在光影里。他陡然蒙生了回老家的念头,趁现在勉强还能动,要秋秋把自己送回去,交给他的父母。
秋秋的父亲、姐姐和朋友们都劝她,他想回去,就送回去吧,服侍这么长时间了,也算仁至义尽了。
向大军的朋友们也劝她,说他真的想回老家,就让他回吧,人到了这一步,也许真的想留在亲人身边。
他的父母也打电话来,让她将儿子送回去,说是叶落归根……
除了对亲人和故乡的眷念外,他觉得愧对秋秋,跟自己一场,什么都没能给她留下,反而操碎了心地伺候他。他不想继续拖累她,让自己带着更大的遗憾离开。
秋秋说,她长这么大,他是唯一真心待她,疼自己的男人,她是绝不会抛下他的,不然会内疚一辈子!说完,两人泪流满面的相拥在一起。打那以后,他再未起过这样的念头。
唯一还值点钱的车子卖了八万多。合伙的几个朋友加起来有近十万,反正还不上,况且还有工程欠款抵着,将来总有一天能还上;倒是兄弟姐妹的两万多块,向大军想用这钱先还了。
秋秋有点犹豫。要是还了他们,手里就剩不下什么钱了,除了工地上那些欠款外,再没有其它经济收入,房租、水电、生活、还要买药,处处都是钱,手里总得留点钱。
“还了吧,”他吃力地说,“我不想欠别人钱!”
秋秋知道他话里有话,不想跟他争论。还了这笔钱后,就只剩下不到三万多点。剩下的钱除了应急外,还得备着点料理他的后事。为了不坐吃山空,她找了个兼职:代理推销“完美”产品,并负责跑沙区这一带的送货。推销主要是通过网络和朋友圈,送货是片区经理纯粹照顾她。这项工作虽说收入低,但时间灵活,送货也是有任务才通知她,于是她就腾出了更多的时间照顾病人。
眼看着病情一天天加重,才到霜降跟前,他就很少下床了。即便是大白天,也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秋秋花三百块钱,买了台二手的液晶电视挂在卧室的床头,让向大军垫着背半躺着就能看电视,免得一天到晚地昏睡。但他还是常常看着看着就半张着嘴,头不是歪斜着,就是耷拉到胸前睡着了。还没入冬,就盖了两床棉被,到了半夜,他还是喊冷,觉得后背象泼了凉水、脚也冻得生疼。每天晚上,秋秋都在他后背、脚底各塞一个热水袋。
疼痛逐渐加重,口服的镇痛药也加大了剂量。半个月后,口服镇痛药已经完全不管用了,开始注射曲马多。人变得更加虚弱,稍一活动或激动,就上气不接下气,虚脱似的要晕过去,连忙口服一支参脉饮,闭着眼,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眼看着病势一天天沉重,秋秋知道他来日无多,开始深居简出,能推的应酬都推了,尽量留出时间呆在他身边。她告诉晶晶,每个周未都要来,免得将来后悔。晶晶本想请一段时间的假,好好陪陪父亲,但被向大军和秋秋拦住了,怕耽搁她的学业。
疼痛越来越厉害,曲马多也不管用了。秋秋拿着医院的诊断证明,到附近医院买来了杜冷丁。他瘦成了皮包骨,每次下针的时候,都担心针头扎到骨头上,身上能下针的地方都起了硬茧,没有多少地方能下针了。虽说刚入冬,重庆的天气还不是很冷,秋秋每天要给他换几次热水袋,但他依然喊冷,四肢凉凉的。半夜里还得起来换热水袋,晶晶嫌麻烦,说不如开电热毯方便。
秋秋说,都瘦成这样了,皮肤又干又燥,要是睡电热毯,几天就成人干了!
弥留的最后几天,晶晶跟学校请了假,与秋秋一起轮流照看。他已经没有力气咀嚼和下咽食物了,只能进少量的流食。除了止痛针外,每天输些能量,吊着命。止痛针越来越不管用,打一次只能免强维持两个小时。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昏睡状态,清醒时就呻吟着喊疼。好几次疼痛难忍时甚至求着秋秋给他药,让他一觉睡起去。尽管被子里塞了好几个热水袋,也暖和不了他如冰的四肢。捱过了三四天,向大军昏死过去好几回,每次都是秋秋和晶晶哭着、喊着、摇着,将他唤了回来。反复几次后,他说,要是自己再昏过去,让她们别再喊了,就当是做个好事。当他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突然来了精神,居然想坐起来,还将两个女人喊到了床跟前。他拉着女儿的手说,秋秋阿姨对我怎么样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给她留下,涪陵那套房子给了你,外面的工程款,要是那天收回来了,就留给你秋秋阿姨吧……
秋秋淌着眼泪。她知道向大军这是回光返照。
他又说:往后要是有事,找你秋秋阿姨商量;要是缺钱,就找你妈,毕竟是你妈,她有钱……
说完,他说想躺会儿。两个女人一人握着他一只手,这一睡再也没醒过来,一脸的安详。
秋秋作主,操办了向大军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