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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夫!蠢材!丁一山经常用这两个短句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当然,他只是在心里吼给自己听,不可能大声地说出来给别人听到,即使有时候也会出声,但那种弱音只是上下唇之间的一次轻微的颤动,只是喉咙间气息呼出时的一丝模糊的呜咙。
作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丁一山终于熬到大学毕业的这一天,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分配到一份工作成为堂堂正正的公家人靠自己的工资养活自己了。他肩上扛着沉甸甸的铺盖行包,口袋里装着渭川师专的毕业生派遣证,心怀里揣着对茫茫前路的种种设想和期许,来到祖厉河畔这个历史悠久的家乡县城的教育局人事科报到,等待分配。最先报到的除了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高中同学,毕业于金城师专的好朋友唐诚,一个是毕业于地区中等师范学校的女生,叫袁丹妮。他们三个被人事科临时安排在局里帮几天忙,住在县招待所,等各路毕业生报到得差不多了再一起安排分配学校的事。这几天,他们无非是给新来的毕业生登个记做个暂时安置,抄抄文件,整理一下底下学校的各种汇报材料,还有就是打扫个卫生提个开水之类,但每个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将有可能分到县城学校还是乡下学校的事,所以都特别用心想在局长科长办公室主任们那里留下个好印象。丁一山特意打听清楚了教育局局长的家,花完自己口袋里仅存的十几块钱,还连哄带骗从唐诚手里借来十块钱,买了水果烟酒等礼物,避开他人到局长家里去串了一回门子。当然,局长对他还是很客气,寒暄让座之后,也没让他难堪,直接问他想到哪个学校去教书。丁一山早已弄清楚了,作为大专生,县里的方案基本上是能够把他们留到县城,很少发配去乡下,分配去乡下的,大多是像袁丹妮这样的中师生。在县城,就那么几所学校,本科生一般会去高中,大专生去初中。而县城的初中最好的,就是去年从县一中分出来的会师初中。所以,丁一山看着局长心情不错,就直接表明自己想去会师。局长面带微笑,斜乜着丁一山放在茶几上的礼品袋,缓缓地点了几下头,语气模糊地说了一句话:嗯——,行吧。然后就送他出门了。不用说,串门回来的丁一山,别提心里有多欢实了。能留在县城留在会师初中当老师,他此刻最大的愿望也莫过如此了。所以,在返回招待所的路上,他想尽情享受一下这份真实的快乐,尽情挥洒一番内心的轻松自得,没有立即回房间,而是一个人又从招待所院子里转身出来,出声地哼着那首很流行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曲调,随意地踢踏着路边的石子木棍,心情无比惬意地把县城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然后,他就寄存了行包,向局里告了假,暂别了唐诚他们,直接回了家。
可是,过了半个月,当丁一山兴冲冲地直接跑到会师初中去报到,而被告知,新来的老师都已到岗,却没有他。他又到教育局去找人事科长问,结果人家说,你的去向是一所远离县城的金家集乡初中,而且早已下达了文件。丁一山一时间有点懵,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科长见状,从办公桌上一摞字纸中抽出一份红头文件递过来,说,你看看这个吧。丁一山拿着文件端详半天,才看清文件题目里有“关于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几个字样。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一些,意识清楚不犯糊涂,把文件里说的事情理出个眉目。第一,这次县教育局安置的二十多个毕业生,大多数都分配到县城的一二三中去了。第二,丁一山和那个中师生女娃袁丹妮都被分到同一所乡级初中。第三,好朋友唐诚分到县四中,一所刚建校不久,没什么历史和成绩,却有着十分诱人的优势的县城学校里去了。
丁一山实在想找局长当面去问问,为什么说好的会师中学转眼就变成了乡下初中,为什么有些中师生都留城了自己一个堂堂大专却要去乡下,为什么教育局大门口挂着的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明晃晃的标语口号,实际上却扮演着翻云覆雨出尔反尔的角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一时间让丁一山颈筋突突气喘咻咻。可是转而一问,这些话你能给局长当面吼出来吗?你问了,局长就能一一正面回答你吗?如果局长不仅不会答复你,直接把你轰出来又怎样?如果那样,你丁一山以后在教育局长的这把勺子底下怎么讨生活怎么图发展?
于是乎,丁一山只能耷拉着脑袋,无声地走出教育局的大门,踏上他的乡村教师之途。他的耳畔一直有两个声音在相互撕咬。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子曰既来之则安之。一个声音咆哮着说,懦夫!蠢材!一点没错,你就是一个十足的懦夫,蠢材。
丁一山要去的金家集初中,没有公路,不通班车,连中小型巴士也没有。他只能站在县城南关的路边,看见往金家崖方向去的卡车货车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挡住一辆是一辆,挨个儿问人家:“你去不去金家崖?能不能带上我?我给钱。”终于有一辆往返拉砖的手扶拖拉机说要去金家崖,谈好三块钱,把丁一山送到学校所在地。他从拖拉机上下来,背着铺盖卷儿,边打听边察看,十几分钟就弄清楚了,集镇中心是乡政府,乡政府两边是卫生院和信用社,对面一长溜的杂货商店、诊所、小饭店、小旅馆之类,一东一西有两所学校,东边临河是初中,西边靠山是小学。丁一山径直去了街道东头。
学校正在准备开学,校园里零零散散有几个学生和老师,人不多。校长姓石,戴副眼镜,头发稀少却向后梳得很整齐,中山装的蓝色褪得几近变白,却干干净净,面色苍老少有变化,几乎看不出严肃二字以外的表情。老头儿给丁一山的印象,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听了丁一山自报家门以后,老头儿脸上活泛了不少,挤出些许笑样,站起来和他握了手,从身后的壁橱帘子下面拿出一个白瓷缸子,噗噗吹了两下,倒了开水放在丁一山面前。在老头儿倒水的时候,丁一山看见他提着暖水瓶的手臂动作明显有点迟疑,那是校长在琢磨该如何下面的交谈吧。丁一山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白瓷缸子,缸子内壁上有一圈明显地茶垢水渍,他猜想,不知主人用它招待过多少像自己这样的来访者。他没有去动那只缸子。校长有一句没一句地给丁一山介绍着学校的情况,说这里条件如何艰苦,远离县城,留不住好老师,就在前不久,又一个很得力的老师调城里去了。小丁老师你来得正好,希望你能扎根下来,为咱们山区教育做出贡献等等,语气诚恳。丁一山说,校长,你就给我安排工作吧。校长沉吟一阵,说,不急不急,学校下午就要开教工大会,工作到时候会安排的,不急。这样吧,你去找负责后勤保管的张老师,先把吃住生活安顿了再说。
保管张老师喊来两个男学生,帮着丁一山领了一张木板床,一张办公用的木桌和一把木椅,几个人搬到两排教室后面的教工宿舍区来。张老师一路上给丁一山讲,教工宿舍也兼着办公室,学校里的单身老师都是两个人一间宿舍,那些成家了的,不管家属子女多少,都是每人一间。原先调到会师去的那人腾出来的一间已经给了先来的袁丹妮,丁一山只能和一个姓张的单身男老师住在一起。张老师说,小丁老师你不用担心,你同宿舍的张老师那边,校长已经谈过话了,不会有啥可为难的。丁一山嗯啊答应着。
张老师敲开了把头上一间宿舍的门,出来的是一位矮个儿小脑壳的年轻人,弄明原委,立马微笑着上来和丁一山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张树东,咱俩能住在一个屋里,以后当然就是兄弟了,哈哈。进了宿舍,张树东连忙收拾着自己东西,腾出一半儿应该归丁一山的地面墙角壁橱来。保管张老师对丁一山说,你慢慢收拾,完了到我那儿去,给你把伙食办了。说完就和学生们出门走了。
丁一山对张树东的第一印象是为人客气比较随和。接下来安置桌椅床铺打扫卫生的活儿就主动揽过来自己干了,每做一样,他都要征询一下舍友的意见,以示诚意,也是客气。半间宿舍一张床板,就算把自己安顿下来了,他心里说。
不大工夫,窗外响了一声长哨,张树东说,小丁老师,走,吃饭了。丁一山哦了一声,就跟着张树东出门。张树东说,你有饭盆没?带上。丁一山说有,又回屋翻出一个陪伴自己大学三年的铝制饭盒一把不锈钢勺子,去了伙房。
大多数老师带着家属或上学的子女,都是自己开灶。只有四五个单身的,不会做或者不想做,学校里专门雇了附近一个农妇给他们开伙,大家都喊她蒲师傅。蒲师傅的工资从老师们上交的伙食费里开,所以单身们的伙食费,比自己开灶贵一点,比在外面买着吃便宜不少,还能吃饱。今天是丁一山第一次来吃伙,没有饭票,张树东替他交了。一顿饭少则三毛多则五毛六毛,就是一锅糊涂面。金家集这地方和别的乡镇一样,以面食为主。而这里人吃面食,不像在渭川城里有那么多讲究,基本上就是一锅糊涂面,当地人都叫圪垯面。圪垯面也有不少种类,酸菜圪垯,下米圪垯,洋芋圪垯,萝卜圪垯,臊子圪垯,不一而足。单就所下的面片来说,有白面莜面豆面荞面包谷面好多样数呢。只要顿顿变着花样来做,大家对肠胃的要求都不会太高,还是很容易满足的。丁一山他们今天的中午饭,就是一顿实实在在的萝卜荞面圪垯。他吃了一饭盒半,担心自己吃的多了不好意思,他看见蒲师傅对着自己宽厚地一笑,他也就释然,报之一笑。
下午开会。会议室就是中午吃饭的地方,隔壁是灶房,中间有一个窗子相通。吃饭时窗子打开,给老师们交饭票取饭用,开会时窗子关闭,再挂起一块白布帘子。中午吃饭时丁一山就注意到,会议室前排五六张课桌,后排十来条条木长凳。丁一山走到会议室门口,看见校长副校长和书记三个人已经背对那个窗帘坐着,里边坐了三十几个老师。石校长再次握了丁一山的手,又向人群里招招手,丁一山看见了迟疑着站起来的袁丹妮,似乎比之前漂亮了些。待袁丹妮在校长示意下走到前面,和丁一山站在一起,校长把他俩隆重地介绍给大家,接着是一阵还算热烈的掌声。他俩就在掌声中给大家鞠躬还礼,然后一左一右各自找地方坐下。这就等于正式成为金家集学校的一员了。丁一山一眼扫见张树东坐在最后,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张树东低声跟丁一山开起玩笑来,说,你们俩鞠躬的样子,简直就是新婚夫妻拜天地嘛,弄得他一脸的尴尬,哭笑不得。好在这时,他看见保管张老师向自己招手,他走过去,张老师塞给他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一支圆珠笔,比划着让他在一张办公用品登记表格里签上名字。回座位时,他看见老师们每人手里都有这么一个笔记本,已经有好些人开始低头做着记录。他顿时明白,在这样一个场合,做会议记录,绝对是少不了的。他坐下来开始做笔记,尽量不去想那个拜天地的事。
石校长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东拉西扯说了有个把钟头,大意就是要求老师们爱岗敬业爱校如家热爱教育热爱学生严格要求自己之类。书记也讲了话。书记是一个清瘦矍铄的老头,满头白发,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印象。张树东介绍说,书记可是全县为数不多的省级模范教师之一,在全省教育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那年月,教师队伍还没有职称一说,各级模范称号是教育成就唯一的体现。全国教育系统评定各级职称,是丁一山离开金家集那一年下半年的事情。丁一山问张树东,王书记干嘛不进城去,还要待在这里?张树东带着些深沉的口吻说,这就是王书记不同凡俗之处,也是他令人敬佩的地方。不同凡俗,令人敬佩,这两个词一直在丁一山脑子里纠缠不清,直到会议结束。
会上,给丁一山分配了初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一个班主任,而给袁丹妮分配的是全校十几个班的音乐课。
会后,石校长特意叫住丁一山很关心地问他,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困难的话就尽管提。丁一山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提出,预支一个月的工资来置办生活用品。石校长很痛快地说,应该应该,直接带他去找会计。会计是一个范姓的数学老师兼着,校长让范会计给丁一山预支一个月工资。范会计告诉丁一山,第一年为试用期,每月三十七块五。领了工资,丁一山当天就花得差不多了。买了二十块钱的饭票,花六七块钱买脸盆牙膏毛巾之类。他本来打算买一条新床单一双新球鞋的,看来这个月是不能够了,因为他必须留够十块钱还给唐诚。
星期天,丁一山从保管张老师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进了一趟县城,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县四中来,他要给唐诚还钱,也是来跟他道别。见面之后,他从唐诚嘴里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教育局本来准备把丁一山分配到会师中学的,可是,会师校长的老婆有个娘家的表哥,在丁一山要去的那所金家集初中当了二十年民办教师,去年刚刚转了公办,这时候死缠烂打着要那校长把自己调进城里,那会师校长没有办法,也依样画葫芦,去跟教育局长死缠烂打,硬是拿那个人和丁一山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对调了一下。一旦落实到文件下达,谁也没有办法了。唐诚说,如果早知道一点,他就可以找人把丁一山再对调回来。丁一山也知道,唐诚说这话,只是想安慰一下自己而已,谁有什么移山填海的本事能去左右地方上这些土皇帝们的意志呢?不过,唐诚的话也并非一点诚意没有,因为丁一山终于弄清楚,唐诚之所以能留在城里进了县四中,是因为他有一个在乡上当副乡长的大哥为他前后张罗着呢。唐诚还说,这个县四中也不是他的理想国,现在国家提倡停薪留职下海经商搞活经济,他正打算去广州上海闯闯天下呢。
丁一山对广州上海不感兴趣,他眼前的目标是,三年内重返渭川市,去赴他和潘丽华曾经的那个海誓山盟的三年之约。回学校的路上,丁一山心里竟有了那么一点点感慨和触动。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生活的幸运儿,如果真有什么天降大运的事,谁都希望第一个能降临到自己头上。殊不知,只有经历了苦难而来的每一份幸福才会是真正甜蜜的,而未经苦难淬炼的任何幸福都终将是苦涩的。他一方面做好了在金家集经受苦难磨炼的思想准备,一方面也开始盘算,怎么才能早一点离开金家集重返渭川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