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羞辱他人的人,终究羞辱的是他自己。对于这一点体会,是丁一山走出金家集之后,用几十年时间反刍当时的那些人和事时,常常会有的一点感慨。
丁一山和潘丽华的通信差不多一个多月一个往返。那年月没有手机,长途电话很少有人用得起,书信就成了两个人互诉衷肠寄托相思的唯一方式。在丁一山的再三恳求下,潘丽华在第三封信里给他寄来一张照片。让丁一山大喜过望的是,这是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那时候的人们,通常是让照相馆的师傅把黑白照片涂上点颜色当彩色。而一旦有了真的彩色照,好多人哪怕再贵也要照上一张来炫耀。丁一山把那张彩照当做宝贝自不必说,关键是他舍不得摆在镜框里放在外面给别人看到,好像别人看到了照片就和他分享了心爱的女子一样。自己的女人怎么能和别人分享呢?于是他把照片夹在厚厚的《文学概论》书里。一拿起书,他先看照片再去啃书,似乎就有了更多的动力和信心。
也不知怎么搞的,同宿舍的张树东早就知道丁一山书里彩色照片的事了。一次看完晚自习,丁一山刚回到宿舍,一进门就看见张树东手里拿着潘丽华的照片在看,还嘿嘿嘿地在那里自笑自乐,根本没有发现照片的主人就站在他的背后。不用说,丁一山心里十分的不快,差点发作出来,但是他忍住了。在一个宿舍里待着,多少知道一些对方的秘密,也没什么要紧,关键是自己不能太敏感,不能太小题大做,不然两人以后很难相处。于是他顺手抢过照片,若无其事地笑着对张树东说,你怎么能随便翻看人家的东西呢。张树东有点尴尬,看丁一山并没真生气,讪讪地解释说,不是我有意要看的,是我看见你桌上的书翻开着,照片露在外面掉出来了,我拿起来一看,这么漂亮一个女子,正在猜想是哪个电影明星,你就进来了,真不怪我。丁一山不好多说什么,但也没必要回答他再三追问的是不是恋爱对象的问题,只说是一个大学同学。
从那以后,张树东不止一次对丁一山说,反正你已经有对象了,就请你给老哥帮帮忙吧。丁一山问帮什么忙,张树东说,我看那个袁丹妮只和你一个人近乎,对我们其他男老师都冷冰冰的样子,生怕谁给她惹上倒霉一样。怎么样?帮我把她弄到手吧,到时候好好谢你。
看他说得郑重其事,丁一山也实言以对:“追女生处对象这事,别人怎么好给你帮忙?全得靠你自己啊。”
张树东挠着头,吭吭哧哧地说:“你说的是没错,可是,可是我和人家不熟,说不上话啊。我看你能追到那么漂亮的女生,肯定比我有经验有手段吧。再说,再说,必要的时候,不是还需要一个牵线搭桥的人呢吗?你就算是给我们当一回媒人吧。怎么样?”
让我当媒人?这不是笑话吗?不是我称不称职的问题,是你就不怕我假公济私,借当媒人谋私利吗?丁一山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俗话说,大姑娘说媒,难开口啊。我虽然是个男的,也不好意思跑去跟人家说,袁丹妮,我来给你保媒来了吧。哈哈。”
张树东说:“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让袁丹妮愿意跟我交往?只要两个人开始往那方面去交往,走到哪一步就看两个人的缘分了,对吧?”
丁一山说:“这个,你让我怎么教你?追女生,各人有各人的法子,我总不能用耍猴的办法去驯驴子吧。”丁一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的是,我用写小说写诗的手段赢得了潘丽华,就算是耍猴,也不过分,我是投其所好吧。如果让你用同样的办法去追袁丹妮,不说人家会不会动心,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两刷子。让你张树东去写爱情小说写爱情诗,你行吗?
张树东:“你肯定会有办法的,就看你真心帮不帮老哥了。”说着,把一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软软的冻柿子塞到丁一山手里,看来,他是诚心央求丁一山了。
丁一山答应他,自己找个聊天的借口把袁丹妮带到宿舍里来,然后借故离开,剩下的事情就看张树东的能耐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在饭堂里,正好袁丹妮问丁一山有什么好书借给她看看,说这几天备课写教案弄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想看看书。丁一山说:“我那里也没什么好书,你自己来挑,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说好晚自习之前这个把钟头里,丁一山在宿舍里等她。袁丹妮回了一趟宿舍,很快就来敲门了,丁一山支使张树东给她开的门。
袁丹妮问张树东:“张老师啊?我来找小丁老师,他不在吗?”
张树东说:“在,在,呵呵,我还以为你找我的呢。”
袁丹妮走进门来,说:“我找小丁老师借书的,找你干啥呢?”
丁一山站起来,笑着对袁丹妮说:“小袁老师来啦?快坐快坐。”他又指着自己的书桌和小书架说,“我就这几本书,你自己看吧。不过,张老师也有好书的。”丁一山刚把一本新买的《人生》和一本旧的封皮有些破烂的《安娜·卡列尼娜》借给张树东充用。
袁丹妮似乎显示出了惊讶:“是吗?物理张老师也有好书啊?能借给我看看吗?”
看他俩已经接上话题了,丁一山说去上厕所,就开溜了。一直到上晚自习的铃响了,才回去拿学生的作业。一进门,屋里只有张树东没见袁丹妮,他问张树东进展如何。张树东一脸沮丧,说:“嗨,别提啦。”
丁一山问怎么这么丧气,没谈得来吗?张树东说,袁丹妮只翻了翻你的书,我给她说这个《人生》好看,让她拿去读,她瞧都不瞧,说早看过了。我又给她说那本《安娜》多好多好,没想到她问我,《安娜》是哪国人写的,我说是英国的吧。她讥笑我说,英国人的《安娜》她不用看,让我自己好好看吧。说完,见你不来,就开门走了。你说我笨不笨?书皮上明明写着“俄国”的嘛,我咋就没看见呢?哎,丢人呀!
丁一山也觉得有点好笑,可是他还是安慰了张树东一下:“这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你学的是物理,又不是文学。继续努力吧。”说完,他去教室看学生自习了。
可是,从那以后,丁一山再邀请袁丹妮到宿舍里去坐的时候,她坚决不答应,只愿意和他在校园里街道上或田野里走一走说说话儿。他真的有点怀疑,张树东在和袁丹妮单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说了什么过分的让人家起疑的话。他问袁丹妮对张树东什么印象,为什么要那样嫌弃地躲着他?袁丹妮说的话让丁一山有点意外。
她说:“你和他在一个宿舍住着,还不知道他啥样个人?”
他说:“啥样个人?我真不知道,说说吧。”
她说:“你看他那个样子,个子矮就不说了,长个又小又尖的脑壳儿,还留一个尖顶小分头,真是削尖了脑袋。你不知道吧,学生都叫他什么呢?好笑死了。”
他说:“叫他什么?”
她说:“‘獐鼠’!哈哈!”
他问:“叫他‘张树’?为啥要去掉一个‘东’字?”
她边笑边说:“是‘獐鼠’不是‘张树’。我问过高年级的学生,学生说,一看见张树东,就想起一个成语叫‘獐头鼠目’,不是挺好笑的吗?”笑过一阵,她接着给他讲,“这个人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小眼睛配上一副边框很大的眼镜,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在镜片后面滴溜溜乱转,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还有就是,听学生们讲,张树东上课时总喜欢站到讲台下面,长时间地停在某个女生旁边,盯着那个女生的胸口或脖子,边看人边讲课,那样子那眼神儿,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于是,学生们背地里说他是獐头鼠目,时间一长,就简化成“獐鼠”两个字,成了他的外号。听起来好像只是把他的名字简化了一下,而知道这外号来历的人,总是会心一笑。这个外号,全校无人不知,唯独他一人不晓。”
丁一山仔细想想,也觉得他的这个舍友确实就是这么个猥琐形象。
这天晚上,丁一山做了个梦。梦里,他日思夜想的潘丽华,从几百里外的渭川市赶到金家集学校里来看他了。潘丽华比先前更漂亮更楚楚动人了,一笑,两个小酒窝更显眼更妩媚了,马尾巴在脑后一甩一甩地,俏皮极了。她一进门,就扔了行李,张开双臂向他扑了过来。他赶紧双臂拥抱了她,两个人一阵疯狂热吻之后,自然而然地倒在了床上,顺利地默契地做起了那件令青春的他狂乱痴迷的事情来。正在他山崩海啸飞上云端的时候,却发现,被他压在身下扭动呻吟着的,并不是潘丽华,而是袁丹妮。他惊呼:“袁丹妮!怎么是你!”就在这时,他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宿舍的灯亮着,张树东就站在他的床头,惊愕地狐疑地盯着他看。
他迷迷瞪瞪半晌,问张树东:“我,我干什么了?我做梦了吗?”
张树东说:“你喊她做什么?你喊袁丹妮做什么?你是不是占着碗里的还盯着锅里的?”
过了一会儿,张树东咻咻咻嗅着鼻子又问他:“你闻,这啥味儿呀?宿舍里啥味儿?”丁一山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裤头被一泡精液湿了个一塌糊涂。他赶紧从衣帽架上扯了一条干净的裤头跑去厕所里换了,把脏的顺手扔在粪坑里。回到宿舍,张树东长时间对着他笑,一副不怀好意的嘴脸,实在是让他难堪。
第二天上完早操,丁一山回宿舍准备上课的路上,看见一群学生在厕所边上围着,一个个仰着脖子,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他凑过去一看,边上一棵歪脖子柳树的树杈上挑挂着一团脏东西,上面有几只苍蝇聚散飞舞着,散发出屎尿骚臭,还混杂着一股特别的气味。再仔细看,这不正是他昨晚扔到粪坑里的那条裤头吗?旁边有一个学生说,这啥呀?谁的裤衩?另一个学生一手指着那裤衩,一手捂了嘴给同伴耳语,然后高声嗷嗷地叫着。他们扭头看见了身后的丁一山,轰的一下子全跑散了。丁一山上前一看,裤衩下面的树干上还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DYS儿子之墓”。他顿时觉得一股热血冲向了脑门,简直气炸了。“无聊!无耻!恶毒!可恨!”他一边诅咒着,一边撕掉了那纸条,用一根木棍挑下那脏裤衩,丢进粪坑。
就在他用木棍把那东西使劲捣进屎尿里去的时候,张树东跑步进了厕所。张树东看着他手里的木棍,又现出那惊愕的狐疑的神气来,关心地问:“丁老师,你在干啥?啥东西掉下去了?”
片刻间,丁一山瞪着张树东,直喘粗气没吭声。他感觉自己眼睛里能喷出火来,因为他看见张树东似乎抽搐了一下,做作出来的笑意被烧焦了凝固在那张脸上。
丁一山把手里的木棍往起一提,再猛地一掼,砸进粪坑里,溅起一片粪水之花在那里斑斓盛开。他用很平静的语气对这位舍友说:“看见了一只死老鼠,满身的脓疮,太恶心人,就处理掉了。”然后,还不忘对张树东笑一下,走了。
不难想象,自从这次龃龉之后,丁一山和张树东两个人之间再也没什么话可说,而且有了各种别扭。张树东扫地洒水,只做他床铺所在的一半地面。丁一山倒垃圾,也只清理自己的那一部分。丁一山就寝后有继续看书的习惯,张树东偏要关了灯睡觉。丁一山只好买个小台灯放在床头,张树东就去买个布帘子拉在两张床铺之间隔住灯光。反正两个人一度很紧张很别扭。这种情形之下,丁一山自己也反省过,他认定是张树东在裤衩事件上造衅在先,但他也承认自己并不是大肚能容的人,特别是,事情不论大小,只要一想到“獐鼠”这个雅号,他就更不能对张树东的所作所为产生什么大度的想法了,反而处处针锋相对。这样一来,丁一山除了睡觉备课批作业这些时候必须在宿舍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外面瞎溜达,以减少两个人正面相对的时间。
张树东对于丁一山的态度,也差不多,唯恐避之不及。
人与人的交接就是这样。当你喜欢别人仰慕别人希望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时候,别人身上哪怕是缺点的东西,在你看来也许闪烁着金光呢。相反,当你畏怯他厌恶他想方设法要远离他的时候,他身上便一无是处了,哪怕你曾经羡慕过喜欢过的东西,也会在你的眼中成为十分刺眼的,使你感到不适的污秽所在。现在,于张树东看来,丁一山有一个远在天边的天仙一般的女朋友潘丽华,还有一个近在眼前的唾手可得的袁丹妮,这个人无疑就是传说中那惯于沾花惹草招蜂惹蝶的一类人物了。虽然凭他张树东的见识,一时还想不出梁山伯为什么能吸引住祝英台的青睐这样的道理,但他第一意识里是,把这个近在身边的能在睡梦里喊着袁丹妮名字的人赶走,越远越好。
两个单身男人在一个屋子里别扭,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中间插进来一个女人。张树东想到的赶走丁一山的办法,就是这个。
同时,张树东也似乎自知追求袁丹妮是没有希望了,就把目光投向以前交往过的一个女子,叫金转娥。
金转娥初中没毕业就帮家里做事了,成熟早,身材发育得惹眼,金家集上有不少的眼睛在盯着呢。她爹是原先公社大灶上的一名厨子,责任制之后,嫌大灶上收入少就辞职出来开了个饭馆,生意很好。金师傅最擅长的手艺是做肉食,牛羊猪狗马兔鸡鸭,只要从他手里做出来,吃了的人没有不说好的。金师傅最拿手的其实还是做猪肘子,取名叫做东坡肘子。不知道他是否受过苏东坡真传,反正吃过他做的东坡肘子的人说,金师傅的肘子肉,做出来往那桌子上一墩,满屋子飘香,只要是个吃饭的嘴,都会流出哈喇子来。金转娥长相一般,可是由于帮她爹打理小饭馆的原因,也许是东坡肘子吃多了,她的个子不高,却只往横向里发展,慢慢地,人们只看见她的腰身臃肿,看不见她有眉眼俊俏了。金师傅做东坡肘子,虽然只有遇到乡镇干部开会呀周末呀逢集呀这些日子的时候才会有,可是金家集上的人们,一旦闻到了空气里飘来那种熟悉的肘子肉的香气,只要兜里有钱,就会不自觉地跑到金家饭馆里去。张树东便是其中之一。
金转娥是农村户口,在父亲的教育下,一心要找一个端公家饭碗的。她曾经对那些上门说媒的发过誓,说:“一个女人,能不能生男孩由不得自己,可是要找个农民还是工人干部的男人完全由得着自己。”言外之意是,坚决不嫁给土里刨食的农民。这样一来二去,金师傅托人给张树东说,金转娥想和他处对象。起初,张树东并不热心,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往了几天。交往的结果是,张树东每次到金家饭馆去吃肘子,总会多给肉少收钱。后来学校里来了个单身女老师袁丹妮,张树东决定不再去吃肘子肉。
现在,这个金转娥就成了插在丁一山和张树东之间的那个扭转乾坤的女人了。一天晚自习后,丁一山在外溜达了好久,估摸着要回去睡觉了,可谁知打开宿舍门,迎面碰上张树东正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揣摸啃咬的场景,他实在是尴尬得不行,赶忙退步出来,再把门掩上。这个女人就是金转娥。之后的几个晚上,金转娥天天要在他俩的宿舍里逗留到很晚才离开。丁一山早就感觉到了,这是张树东要把他从宿舍里赶走的既定方针。
丁一山多方了解,学校里没有多余的宿舍,单身老师除了袁丹妮是一个人一间宿舍,其余男的都是两人一间。怎么办呢?他发现在保管张老师的保管室旁边,还有一眼窑洞,里面堆放着全校师生过冬时烧剩下的煤炭,占了一半地面。如果把那些炭收拾一下,可以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这条件是差了点,但总好过与那“獐鼠”共居一室吧。于是,丁一山专门去找石校长谈这事,没想到石校长有点于心不忍的语气说,那窑洞是大跃进时期社队办学时箍的,虽然也住过人,但现在过于阴暗潮湿,还可能坍塌,怕丁一山住进去有危险,希望丁一山再凑合凑合,等学校有能力解决了一定给他再找一间宿舍。丁一山对石校长说,秋天雨季已经过了,窑洞坍塌的危险可以不考虑,至于其他如阴暗潮湿这些,他自己都能克服,他只是想有一个独立的安静的看书和备课的环境。校长无奈,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很快,丁一山就从张树东那宿舍里搬出来,住进这炭窑里来了。为此,袁丹妮还特意打趣他说:“王宝钏寒窑十八年成就了一世美名,你这是也要成就一世美名吗?”
丁一山心想,我并不为要成就什么美名,而是必须要在这炭窑里再苦熬上几年才行。否则,我只能在这里待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