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纵情任性的事儿,在生性讷懦的丁一山来说,一般是做不出来的。可是,当他接到西京师大中文系松林教授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他还是任性了一回,多少有点放纵自己。
快放暑假那几天,总有人来敲丁一山炭窑的门,接连不断。来人要么是学校里熟悉的不熟悉的老师,要么是他的学生。大家知道丁一山就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了,各自准备几句热情洋溢的鼓励的话,算是告别,为丁一山送行。每个人都不会空手来,有送几个煮鸡蛋的,有送毛巾鞋帽的,更多的则是托人从县城的百货商店买来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用红绸带子束着,拿出来很是漂亮大气,也十分精美。这一年,丁一山走的时候,光收到的笔记本就装了满满一个纸箱子。那些本子,丁一山用了好多年也没有用完。
学校里有个教体育的赵发宏老师,比丁一山年长几岁,为人宽厚热情,丁一山每有事情总喜欢去找他商量。现在,丁一山对大家的这份情谊非常感动,总觉得几声谢谢的客气话过于干瘪苍白,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来找赵老师了。
赵老师听了丁一山的来意,哈哈笑着说,这还不好办?你到金师傅店里订一份东坡肘子要几样菜,请大家吃一顿不就行了?丁一山想,好是好,可那一桌子少说也要花七八十呢,他要去西京城里读书,正是花钱的时候。丁一山对赵发宏说:“那样是不是太张扬了?另外,别人不说是我请客答谢大家,要是反过来说我请客吃饭是向大家收礼怎么办?”赵老师也明白丁一山的顾虑,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随便买点菜蔬猪肉,花不了几个钱,交给学校食堂,让蒲师傅弄几个菜,把大家招呼一下就行了。蒲师傅那边我去说,不用你这个书生去求人。丁一山答应了,说就按赵老师的想法办。
晚上,丁一山正在灯下筹划着开列一份明天要准备的肉菜单子,赵发宏在门外急急地喊他出来。丁一山出得门来,就被赵老师拽了袖子扯着走。
赵发宏把他一直带到校门不远的一间教室,门口站着两个手持木棒的男生。赵发宏指着教室说,我们抓住了一条天天祸害教室乱翻学生桌兜的野狗,被打得半死了。丁一山也似乎听到教室里传出阴阴呜呜的狗叫声,可这件事跟他也没关系啊。他说,对,打一顿让它长记性啊,不然它会天天来。赵发宏看了看两个学生,把丁一山拉到旁边比划着说,你看这狗,身架这么大,不像一般野狗那么瘦,我是说,杀了它我们做狗肉吃。丁一山愣住了,自己长这么大,只听说过有人杀狗吃肉的事,自己可从来没碰到过,更没有吃过狗肉。况且,即使是一条野狗,也不能害了人家性命,那是伤天害理的事。他很坚决地对着赵发宏摇头,说,算了吧,不忍心呢。赵发宏看他眼神里确有一些恐惧和难堪,便叹口气说,真是个书生!回你屋待着去吧。丁一山再次摇摇头,回到他的炭窑里。他怕赵发宏他们还去打狗的主意,却又没法阻拦,只好关了门睡觉。
半夜时分,赵发宏又来敲门了。丁一山开了门,赵发宏进来,顺手从身后关了门,坐下来,一脸兴奋地讲,好了,明天我就让食堂蒲师傅给咱们炖一锅狗肉,再弄几个菜,把老师们叫齐了聚一聚,算是为我们的研究生办一个欢送宴,咋样?
看着赵发宏脸上那掩饰不住的邀功显业的神色,丁一山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还是一脸惊恐,问道:“赵老师,你真把狗给杀了?”
“杀了。为了兄弟的事,杀条狗算啥?”
“那,要是有人找到学校来闹事,可咋办?”
“闹事?金家集上的人谁不知道这是条野狗?叼东家的鸡娃扒西家的锅灶,早都是大害了。我这是为民除害,谁还会来闹事?”
“那可不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不过,还得感谢老兄一片美意。”丁一山一高兴,竟然给这位体育老师卖弄起文词儿来了。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赵发宏站起身,拍拍丁一山肩膀说,早点睡吧,明天张罗狗肉宴的事我来,请老师们的事可是你的。说着出门去了。
第二天上午,全校各班学生到校,安排完作业和假期生活,就放假了。中午,丁一山挨家挨户去通知那些在校的老师们,晚饭在食堂聚餐,吃狗肉宴。大家都乐呵呵答应他一定来。他还特意去请了张树东,张树东说不好意思吧,丁一山就笑着对张树东说,君子记恩小人记仇,张树东只好答应下来。只有石校长不在办公室,没有请到。请到王书记的时候,老书记说,心意领了,聚餐就不参加了,牙齿不好。
下午,丁一山按照蒲师傅的吩咐忙着拣菜洗菜,赵发宏帮蒲师傅剁肉找各种调料也是出出进进忙得不亦乐乎。就在他们把狗肉炖到锅里刚刚飘出肉香的时候,院子里猛不丁响起一声吼:“谁把我家的狗杀了?啊?是那个研究生杀了我的狗吃肉吗?”几个人被唬了一跳,循声看去,是街上开饭馆子的金师傅,正气势汹汹地朝食堂这边奔来,嘴里骂骂咧咧。
丁一山听见研究生几个字,知道是冲他来的,一时间慌了神,感觉大祸临头了。他不由自主,端着洗菜的竹筛子窜进灶间里去了。蒲师傅一边把他往身后挡,一边说,别急别急没事的。他和蒲师傅从灶间窗口望出去,看见赵发宏甩着两只湿手跑过去,把金师傅挡在不远处的水泥乒乓球台子边了。
金师傅不听赵老师解释,指着食堂这边大声说:“我都闻见狗肉香气了,还说没有?”
赵老师又一阵比划解释,还是只能听见金师傅的声音:“什么野狗?那明明就是我家的狗嘛。你自己不也承认,那狗的脖子上有一圈黑毛不是?我家那狗可听话了,每天到我饭馆来看门,晚上回到家里去看门的,两边从不耽误。谁说是野狗了?你把狗皮拿来我看看,一定是我家的狗!去,别啰嗦,拿狗皮来辨认,那是证据!”
赵老师无奈,带着金师傅到了操场边上一棵柳树底下,从树杈上取下那张狗皮。金师傅一把扯过狗皮,提溜着,又直冲灶房这边来了。赵发宏从后面赶上来,两个人又是一番理论。
金师傅说:“什么?杀了我的狗,还要吃我的狗肉?那是我家的狗肉!我还没让你赔我家狗的狗命呢!不行,我要拿狗肉!”
赵发宏只好再次妥协,低声下气的样子,给金师傅赔不是,最后从裤兜里摸出十几块钱算作赔偿塞到金师傅手里。
丁一山看见,金师傅似乎不再咋呼了,可赵老师却疾步向灶房这边跑过来了。
赵老师一进门就说:“蒲师傅,赶紧地,把那个交给他吧。”
蒲师傅一脸懵懂地问:“你说啥?哪个?”
赵老师结结巴巴地说:“就,就那个,那个,哎,就那根狗鞭!”
蒲师傅明白过来,极不情愿地从橱窗里拿出一个旧报纸的包裹,血污呼啦地交给赵老师,说:“讹人就讹人,连个狗×也不放过!”
赵老师拿狗鞭交给金师傅,金师傅嘴上还是狠声恶气,却分明已有了大获全胜的得意模样,一手狗皮一手狗鞭,甩着两只膀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丁一山问赵老师赔了多少钱,由自己来垫付。赵老师嘿嘿一笑,说:“钱什么钱?你没看他就是冲着狗皮和狗鞭来的嘛。”丁一山只能说声对不起。赵老师说,狗是我杀的,你没什么对不起我。又对蒲师傅说,最对不起的还是蒲师傅,又帮我们操持,又损失了一根狗鞭,回家去不好跟掌柜的交差啊。蒲师傅脸红了一下,说没事没事。
有了金师傅这一出,聚餐时的气氛一直很沉闷。大家先围着几碟子红绿素菜喝闷酒,少有人说话。酒是用塑料桶打来的散酒,几口下去就有了醉意。大家一个劲地催促蒲师傅快上狗肉,馋得不行了。就在这时,听见石校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真是的!吃狗肉宴也不叫我,这个丁一山!”
丁一山赶紧站起来迎向门口:“校长大人,可不敢冤枉小民,我去请你的时候你不在啊。”
大家一听丁一山话里已有了酒意,纷纷附和:“就是就是,请你去了校长。”
石校长看桌子上没有狗肉,知道宴席刚开始,故意高声说:“还说冤枉?人都没到齐,肉就吃完了,这不是有意瞒着人的事吗?”
只听蒲师傅吆喝道:“狗肉上席咯——”
石校长赶紧在丁一山旁边坐下,抄起一双筷子做了个抢食的动作,对大家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咋样?开吃吧。”
大家一片声的“开吃开吃”,每个人碗里已有了一大块滴油喷香的狗肉。蒲师傅做狗肉有一手,先炖烂,再净汤,然后油锅里爆炒一下,味儿色相都是上乘。大家专心一意对付眼前的美味,一个个吃得噘嘴鼓腮带劲儿。石校长端起面前的酒杯,说:“别光顾吃,来,干一个啊,为我们的研究生丁老师的远大前程干杯!”看校长站了起来,大家纷纷站起来举酒,说着热烈的真诚的话语,一一和校长碰杯,再和丁一山碰杯,之后仰脖饮酒,继续朵颐狗肉。
石校长说:“用这样一个狗肉宴欢送丁老师,这个主意好。这是谁出的主意?”
张树东自告奋勇地说:“是赵老师。而且,连狗都是赵老师杀的呢。”
赵老师有点不好意思了,实话实说:“校长是这样,几个学生把狗堵在教室里打了个半死,我就是杀了个死狗。”
大家听到“死狗”一说,哈哈哈大笑起来。在本地话语中,死狗就是流氓无赖的代名词,于是就有了狗肉上不了席面一说。
石校长看大家吃得高兴,把酒杯在桌子上墩了两下,说:“据我所知,这个敢杀狗的人都了不起啊。那个汉高祖手下有个樊哙,忠厚义气得很,他在汉高祖起事之前,就一直是个屠夫,专干杀狗卖狗肉的营生。汉高祖很看重他的为人,起事反秦的时候,所用的第一个亲信就是樊哙。打下江山以后,樊哙就凭着他的忠信义气而善终,可另一个人,那个善读兵书的韩信却因谋反而被杀了。好,我们一起给赵老师敬个酒咋样?”
“好!”大家一起站起来向赵发宏敬酒。
赵发宏一时被这意外的抬举震住了,面红耳赤,连声说着谢谢,一口酒下去,喝得有点猛,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半天才摆了摆手,说:“哎哎,各位,今天是丁老师招呼大家,不是我。还是让,让丁老师讲几句吧。”
丁一山平时不怎么喝酒的,这几杯下去,已经感觉目光飘摇人影虚幻了起来。他听石校长讲樊哙和韩信,就想起了赵发宏的平常,对人真够仗义,再联系那个专程跑来讹人的金师傅就是张树东的准丈人,一时兴起,端着杯子对大家晃了一圈,说:“今天校长能赏光,大家都给面子,我高兴,喝得有点多,这里敬大家了,干一杯!”
大家说高兴高兴,喝了酒。
丁一山说:“大家接着吃,接着喝。我呢,接着,接着石校长的话头,给大家讲个杀狗的故事,怎么样?”
大家都说好。
于是,丁一山带着酒意,也不顾什么,信口就讲了起来。
他讲的是一个秀才和屠夫的故事。明朝天启年间,有一个刚正不阿一身正气的官员叫曹学佺,被任命到广西地方任职。广西桂林是个好地方,可是有不少的皇室宗亲住在那里,这些人骄横霸道横行地方,整天无所事事,就喜欢豢养斗犬以供朝廷赌博娱乐。皇亲的家奴们也仗着主子的威风骄横跋扈为所欲为,不仅欺压百姓,也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他们经常牵着主子的斗犬上街,随意让恶狗撕咬路人,以此取乐。曹学佺对此恶行早有耳闻,到了地方一看果不其然,他决心要好好惩治一下这般恶奴。有一天他接了一桩案子,告状的却是皇亲的奴才。原来,这些恶奴闲得无聊,又放出恶犬撕咬路人取乐。有一个秀才奔跑不及,被恶犬扑倒,当街撕咬,眼看就要命丧犬口,人群中冲出一个屠夫,手起刀落,剁下那恶犬的头,救下了这个秀才。恶奴们一看,主子的爱犬被人当街杀了,于是仗着人多,一拥而上,把屠夫绑了,连同死狗一起交到官府来了,并声称,如果不判屠夫死罪给斗犬赔命誓不罢休。哪知这曹学佺并非畏惧皇权之辈,详审案件之后,竟判了个屠夫无罪,还要恶奴们赔偿秀才医药费。恶奴们当然不会认账,私底下买通那个被救的秀才改了口供。案子重审过堂,对证的时候,秀才说自己和斗犬是相好,是朋友,当时正在街上玩闹嬉戏,谁知屠夫无事生非杀了皇亲的斗犬,应该让屠夫给斗犬偿命。曹学佺听完秀才的证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骂道:“好你个读书识理的秀才!人证物证俱在,你却要恩将仇报!况且那屠夫救你性命,你不思回报,还要置他于死地!与狗相好,认狗为友,真正伤天害理啊!天容你我不容你!”一声令下,杖打秀才。那秀才挨不过板子,只好承认,是皇亲的奴才们如何用重金和恐吓逼迫他改了口供。案件真相大白,曹学佺当堂愤然写下两句话送给那秀才:“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讲到这里,丁一山站起来,当着众人,举着酒杯,对赵发宏说:“赵老师赵老兄,仗义啊,谢谢啦!”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酒,丁一山就瘫坐下去,一头倒在桌子上,醉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