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骄人自大,在丁一山心目中,跟令人尊敬的老书记是不可能有什么瓜葛的,可是偏偏不巧,丁一山最终还是用了这样的字眼来评价这位老书记了。这还要从那次老书记和丁一山的特别的谈话说起。
放寒假了,丁一山没有回到县城以北两百里外那个家里去过年,丁一山的爹娘弟妹只收到一张一百块钱的汇款单,他在汇款单上说自己不回家过年,要参加一个新教师培训班,一百块钱给家里人置办年货用。说实话,给家里寄了这些钱之后,丁一山口袋里已经所剩无几,因为那年月,短短几个月攒出一百元的积蓄,对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来说,无疑要对自己的吃穿用度节俭到苛刻的程度才能办到。显然丁一山给家里人说谎了。寄完钱,他又借口想买一辆自行车向石校长告急,等石校长在他的借款单上签了字之后,他又从范会计手里预支了五十块钱。有了这笔钱,他便一放假就买了去渭川的长途汽车票,也没有给潘丽华那边打招呼,就直接到渭川师专来了。师专的学生大多都放假回家去了,校园里一下子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丁一山来到中文系宿舍楼,楼管阿姨认识他,有几个留在宿舍楼的男女学生也认出了他。他和每个人寒暄的时候,都有一种感觉,大家无一例外地把他看成那只寻摸到羊群里伺机作乱的不怀好意的饿狼了。楼管阿姨更直截了当,见面就说:“你是不是来找茉莉花呀?她大前天一放假就回家了,不在。”这是在他来渭川的汽车上就有过的假设之一种,但他心里似有不甘,在宿舍楼下转悠了许久,终于见到潘丽华同宿舍的一个学妹,闲聊了几句,证实了楼管阿姨的说法,便悻悻地回招待所去了。
在招待所里,丁一山坐卧不宁,有点失魂落魄,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他退了房,在街上拦了一辆去潘家寨方向的招手停,摇摇晃晃来到寨子口,又不敢进村,只好沿着山路上了那个土岗子。冬日里的山树光秃秃的,山风很大,吹得枯草干枝们呜呜乱叫,他浑身感到了冷硬和孤独。寨子里很少有人走动,更看不见潘丽华或她妹妹出进的身影。在山头上转悠了半个钟头,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了,远近的灯火稀稀拉拉地亮起来,他不得不下了岗子离开那里,就近到镇子上找个旅馆过夜。第二天,他又回到母校,买了些柑橘香蕉之类,打听着找到中文系那个杨姓老师家里来了。丁一山上学时和杨老师比较接近,能谈得来,并没有因为潘丽华最后做了丁一山的女朋友而有什么隔绊。杨老师已经结婚,妻子就是曾经逼杨老师写过保证书的那个女人,在丁一山看来,两个人过得很是和谐美满。杨老师热情接待了他,几次提到,丁一山是一个很有文采很有前途的学生。很快,他跟杨老师谈到自己当下的处境,表明想去读研究生走出金家集的意思,征求杨老师的意见。杨老师一直没吭声,连续给他倒了三次水之后,终于给了他明确的指引。杨老师说,你是大专学历,直接报考研究生是可以的,但难度很大。首先是外语,你必须要把本科生考四级的《大学英语》吃透才可以,不然光外语这一道门槛就过不去。其次是专业,你的专业方向是现当代文学还是古代文学,是文学批评还是文字学,是文艺理论还是文学创作。第三,用一两年时间自学考取中文系本科毕业证书,这是现在各种研究生招生报名的基本条件。然后就是你要选择学校和导师,选了好学校名导师,竞争太激烈,怕考不上,选了一般的学校和导师,又怕前途不大。听到这里,丁一山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了:“杨老师,我已经报名参加了今年的本科自考,通过考试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担心的是,想选西京师大的松林教授的唐宋文学,你看有希望没有?”杨老师沉思了片刻,告诉他,松林教授啊,那可是国内唐宋文学方面最有名的学者教授,他的研究生可不好考啊,不过,他是咱们渭川人,据说乡梓情怀还很重的。你可以先试着联系一下,不是你自己去联系,是找点关系联系一下。丁一山为难了,脸红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一个无名的大专学生,井底之蛙罢了,怎么可能有办法联系上松林教授呢?杨老师看他又叹气又摇头,动了恻隐之心,说,你给我留下你的通讯地址,我想办法,如果联系上了松林教授就通知你。你考得上考不上,都算我尽力了,怎么样?丁一山一听这话,当下千恩万谢,恩师长恩师短地感谢杨老师,然后愉快地离开了。丁一山在渭川市逛了一天的书店,买了几本专业和外语方面的书,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内心里半是失落半是自信,就只好回到金家集学校,回到他的炭窑里来。剩下的假期,他一直蜗居在宿舍里。
开学没几天,老书记敲开了他的门。丁一山闪身出门,一手撑着门板一手往里让人,恭恭敬敬地。可老书记只站在门口,探身往里边瞅瞅,眼光在书桌上床铺上扫过来扫过去,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之后用缓慢的半命令的语气说:“嗯,小丁老师,嗯,好,好。这样,你抽个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啊?我们谈谈,随便谈谈。”说完,转身走了。丁一山在老书记身后说,王书记,我明天下午没课,找你行吗?王书记回过头肯定地说,行啊,好,好。
“我们谈谈”?“我们”会谈些什么?教学反思,还是班主任工作心得?书记啊,你是要我写入党申请书,还是要我汇报个人发展规划?听说王书记对青年教师的各方各面都很关心,丁一山一时真拿不准“我们”可能谈到什么话题。领导找你谈话,在任何一个单位里,都是比较私密的,不好随便跟什么人商量或者预演,因此在踏进王书记办公室之前的这一段时间,丁一山把自己更加严密无缝地关在炭窑里,用一个个能想出来的残酷的问题熬煎着自己。
那天下午一到上班时间,丁一山准时出现在王书记办公室门口。门是开着的,他在门外轻咳一声,王书记的声音就隔着门帘传出来:“小丁老师吗?进来吧!”
丁一山轻手轻脚进去,看见王书记正在读报纸,一边欠着身一边对他笑了笑,然后示意他在对面一把椅子上坐。王书记的办公室很干净,布置也很简单,一桌,二椅,一橱,两架报纸,案头几本书,一摞杂志。丁一山略有局促,王书记便站起了身,指着那空椅子再次示意他坐,然后弯腰提起暖水瓶,走过来给他倒水。丁一山看见,自己座位面前,早有一只白瓷水杯放着。这是一只和他在石校长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白瓷缸子,只是没有茶渍水垢,很干净。看见老人要给自己倒水,他便立马起身,从书记手里接过暖瓶,先给书记的保温杯里添水,再给自己倒了半杯。看书记重新落座,他才再次坐下,两手平放在膝盖上,端正面对着老书记,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正确姿势。
老书记开始说话了。丁一山看着老书记那满头的银发,端详着老书记的脸上那因为不少牙齿的脱落缺失而导致一说话就深陷下去的两腮,和那因为想把每个字句吐清楚才需要时不时紧抿以至于沟壑深皱的双唇,在心里揣度着面前这位老人,还不满六十岁的退休年龄,一个人何以会如此苍老呢?他不由得在心里对这位老人肃然起敬了。他想尽力把每一句话听明白听清楚,始终没有插一句话。
老书记说,小丁老师啊,你分到咱们学校也半年多了吧,工作还习惯吗?生活上还顺利吗?好好努力啊,再过几个月,你一年的试用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咱们这里条件本来就艰苦,你怎么不住在平房宿舍里,坚持搬到那个炭窑里去住了?听说你喜欢安静,喜欢看书,为了读书假期里都没有回家,有这事吧?读书好啊,喜欢读书就能够上进,你都读些啥书呀?多读些专业方面的,多读些教育教学方面的,对自己的提高上进有好处。嗯,小丁老师啊,先给你看看这些。
老书记说着,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两个大号牛皮纸信封,沉甸甸的摆到桌面上。然后把信封里的东西一件件验看之后交到丁一山手上。
这个是我的初中毕业证书。那时候刚解放,我就响应号召离开家乡靖远县,到咱们县来当教师了。这是五十年代我参加全县的优秀中小学教师表彰大会时的照片。这些是我三十年间在各公社创办八所农村小学的事迹材料。这个是我前年获得全省教育卫生战线先进工作者称号的荣誉证书。这个,这个是我在《西部教育》杂志上发表的一篇论文。《西部教育》文革中停刊,现在又复刊了,是除了《中国教育》外最有影响的教育杂志。这篇论文后来获得了全国农村基础教育优秀成果奖。这个,啊,这个是我去年参加全国教育模范表彰大会时的代表证和获奖证书。嗯,还有这个,是我去年被县教育局聘为教育督查督导员的证书。
丁一山在老书记的这一项项金光闪闪的荣誉和成就面前,顿觉自己渺小得就像一个刚进学堂的小学生,惭愧得就像站在巨大的明镜面前的一个一身破烂的叫花子,内心泛起的一阵阵震惊。那种感觉,不亚于小时候第一次看电影,生怕银幕上活动的人物一不小心跌出幕布摔得粉碎,甚至恐惧于那银幕上喷射的子弹一颗颗都是穿过自己的胸膛的。他一一瞻仰着这些浸满了老书记一个教育家一生心血的宝物,聆听它们背后那些灿烂灼目的历史,大张着嘴巴,起初还有一声声啊呀的惊叹,到后来他感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似乎要窒息了,因为他听见老书记又把话题转到他身上来了。
小丁啊,你是咱学校第一个正牌的大专毕业生,起点高啊,水平自然也高。其他老师,大多是由民办转成了公办的,也有上过师范的,上过教育学院进过修的,可是没有人可以和你比呀。小丁啊,我们学校的干部后备人选不多啊。我希望你一定要稳定专业思想,好好努力,除了教好学生上好课,还要有扎根农村扎根基层为基层教育献身的思想准备啊。和你一起住过的张树东老师就很上进,学校正准备提拔他来当理科教研组的组长呢。如果你表现突出进步快的话,我作为党支部书记,第一个站出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当然,咱们学校也有支援底下更偏远的乡村学校的义务,不少老师就曾经被借调到底下支教,短则一年半载,长的就不好说了。
到后来,丁一山听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了,他连自己是怎么被老书记送出门来的都不清楚了,直到他回到炭窑里,才发现手上多了一本破旧的《西部教育》杂志,是一九六五年的。他翻开杂志,一眼就看到了署着老书记名字的那篇文章:《论农村小学数学教学中“数的认识”问题》。他回想了半天,才复原了老书记的吩咐:“你看看这篇文章,也帮我提提意见,还有,看完了一定还回来,我只有这一本。”
这次谈话,丁一山用了两三天时间反复咂摸品味,最后确认,自己原有的那个考研走出金家集的打算,终于给自己引来了麻烦,而且还不是小麻烦。不仅如此,在金家集这样的僻壤乡间,王书记那样的成绩和荣誉,已是算得上有了够得着天擒得了龙的法力了,他丁一山能有几分胆力与之相拗呢。
果然,在时隔不久的一次政治学习会上,石校长读了一篇省报上的社论,文章里边提到,全党动员,全社会齐心协力,办好基层教育,为实现四化大业打下坚实的基础。接下来老书记讲话,借题发挥说,青年教师是我们学校的未来,加强对青年教师的师德师风专业思想教育刻不容缓,因为有些年轻老师身在曹营心在汉,专业思想不稳定,不甘心长期从事农村教育,如何如何。在丁一山听来,老书记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射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穿过他瑟瑟颤抖的心脏的子弹。从那以后,丁一山连在夜里开灯读书的勇气都快要没有了,因为他清楚,老书记的家,就在离他的炭窑不远的一排平房,中间只隔着一间会议室兼灶房。还有,每天晚自习之后,学生宿舍熄灯之后,老书记总会到校园的各个角落巡视一番,从不例外。
但是,丁一山并没有就此放弃考研的打算。为了安全起见,他用三层旧报纸把炭窑的小窗子糊了个严实,晚上开台灯看书,外人很难看见灯光了。
即使这样,丁一山还是从他所带的学生那里听到传言,说离金家集二十里外的一所村办小学,只有三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唯一的民办教师是个女的,快要生孩子去了,向金家集学校求援,学校准备让丁一山去那里支教一年呢。他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天旋地转了,暗无天日了,无处藏身了。
好在这个消息最后被袁丹妮证伪了。那天是个周末,袁丹妮没有回县城的家,却跑来喊丁一山一块去镇上吃饭,很高兴的样子。丁一山问她听没听说那个村学校向咱们学校要人的事。袁丹妮说知道啊,正为这事高兴着呢。他就问她到底咋回事儿,袁丹妮说,那个村学校的女老师产假是真的,跟石校长求援也是真的,但石校长答应要派去的人不是丁一山,而是袁丹妮,原因是袁丹妮是个师范生,唱歌跳舞画画才是她的专长,适合教小学生。石校长找袁丹妮谈过两次话,她都没有答应,理由是她一个单身女老师,去那样陌生又艰苦的地方,路又远,不能来回跑,住在那里没法适应,困难重重。今天听石校长说,她不用去了,那个村子里正好有个高考落榜的青年,愿意临时顶上去代课,问题解决了。袁丹妮请丁一山吃饭,就是为这事高兴来的。丁一山听了,心里比袁丹妮还高兴,就提出自己请客,两个人还喝了点啤酒以示祝贺。
即使这样,丁一山还是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像一只躲在黑暗里的老鼠那样,在那炭窑里坚持待了两年多才离开了金家集。
就在丁一山拿到西京师大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不到一星期,他还没走出金家集的时候,县教育局给学校发来一纸公函:丁一山工作调动,前往金家集阳屲村小学任教。好在这个文件一直放在石校长的桌兜里,只有王书记曾两次专门来催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