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恶一个人,其实不需要什么真正的理由。就像卖白面的见不得弄石灰的,弹棉花的见不得卖羊毛的一样,多少带些骨子里的不舒服不喜欢。
同宿舍的魏京生同学是西京城里人,父母都是国家的基层干部,家庭条件好。他是从本校本科直升上来的,人很聪明,在新认识的时候就流露出要当个名诗人大作家之类的愿望。当丁一山介绍了自己只是一个来自小地方的干过乡村教师的大专生的时候,魏京生惊叫起来:“怎么?大专?还是乡村教师?你是考上来的吗?”那种语气,如果你不是当事人自己,还以为人家是在赞叹你钦佩你呢。
毕竟和魏同学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经历,丁一山微微一笑,点点头说:“是,大专生,乡村教师。”
从此,魏京生和那些熟悉丁一山的同学一样,喊他老教师。
丁一山仅靠学校每月那几十块钱的生活补贴度日,生活的窘相在研究生部有目共睹。
西京城里高校众多,而师大的饭菜是公认的好,饭菜票自然就成了周边商铺的流通货币,像丁一山这样家境贫寒的学生就把菜票当作现金使用。因为学校大灶只用饭菜票不用现金,那些家境好需要补贴菜票的学生,还有附近高校那些想在师大食堂里吃饭的学生,常去周边的商铺里找兑饭菜票。
丁一山手里没有什么现金可消费,他每月的菜票就大多数当作现金用在购买牙膏鞋袜等日常硬性消费了,甚至有需要添置个背心裤头之类,能用的也只能是攥在手里的菜票了,而用在吃饭方面的往往不到一半。
学校统一使用的菜票有四种面值,最大面值的是粉红色六角,还有米黄色两角的,深蓝色一角的和深红色五分的。丁一山往往是上半个月还能保障每天吃上一顿炒菜加米饭或馒头,到了下半月,只能是每天三饭顿顿稀饭馒头了。每到这时候,他总不忘仔细地盘点着计算着手里的不同面值和颜色的菜票,他要保证每天有两角钱以上的炒菜或汤面的营养摄入。有时候,想打一份五分钱的豆腐乳或一角钱的酱辣椒之类就着馍吃也没有,因为他的菜票早用完了。
多少年之后,丁一山还会在梦里出现反复清点着手里有多少菜票,而犹豫着该买豆腐乳还是酱辣椒的情形。梦境里,他还有过因为从口袋里或书页里意外找到一两张粉红色菜票而高兴得笑醒了,翻身坐起床铺上的时候。
在接到一份勤工俭学的家教之前的两个月里,丁一山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同寝室的魏京生同学告借菜票。因为大家都是清苦度日,只有魏京生每星期可以回家吃点好的,父母还有零花钱给他,自然饭菜票要宽裕些,还经常拿到周边的商店里换现金来花。
听到丁一山向他借菜票,魏京生瞅着丁一山看了两三眼,确认不是开玩笑,就问:“借多少?借多久?”
丁一山说有十元就行了,下个月一发生活费就先还给他。
魏京生站起来,在丁一山身边踱着步子,脸上挂着笑,嘴上却在说:“老教师啊,你知道莎士比亚怎么说吗?‘不要借别人的钱,借别人的钱会让你大手大脚;更不要借钱给别人,借钱给别人会让你人财两失。’我们是好舍友好同学,我借给你,可你也要记得到时候还哦。”
丁一山连连应诺。
每周一份的《西京师大报》是学校以学生宿舍为单位送阅的报纸。上面有一版“大学生文苑”,专门刊发在读学生的诗文作品,是大家拿到报纸后首先抢读的内容。丁一山听说每发表一篇诗文,都有十块钱的稿费。为了改变自己眼下的经济窘况,他趁人不注意,试探着将新写的两首小诗用心抄了,投进行政大楼底下那个投稿邮箱里去了。
没几天,他的第一次投稿就被刊登出来了,署名“研究生部丁一川”。这并没什么令他惊喜的,真正令他惊喜的是,果然有一天,编辑部李明琪老师捎话让他去一趟报社。见了李老师,拉了几句家常,李老师意味深长地说:“勤工俭学是必要的,但完成学业更是必须的。”说完,交给他一个信封,说:“这是给你的稿费。”
丁一山当着刘老师的面打开信封,里面是十块钱,他的喜形于色让刘老师看在眼里。
一来二去,丁一山和李老师成了朋友。为了帮助他专心读书,李老师要他每月至少投一次稿件。丁一山心照不宣,感谢了李老师的好意,也没辜负李老师的期望。
年轻的丁同学擅长写诗,所以差不多每个月都能发一首诗在校报上面。这样,丁一山每个月可以有十块钱的一份生活补助了,解决了燃眉之急,真是大快人心。
这件事同时给丁一山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先是同宿舍的人在课余饭后,难免和丁一山一起扯吧扯吧某些诗句的理解,而魏京生总是一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不屑,说:“老教师的诗是真不错,可是发表在师大报上未免埋没了。我建议你呀,直接投给《延河》或者别的文学杂志去发表。那样才有分量,出名更快。”说完了又不忘补上一句:“《延河》杂志社地址在建国路74号,社里我有熟人,需要帮忙就说话啊,哈哈。”
丁一山装作没有不懂,接过话茬来说:“咱说实话,投稿不是要出名,咱能出个什么名嘛,咱就是贪图个蝇头小利,每篇能有个十块钱的稿费呢,聊以果腹嘛。”
后来系里本科部的一个唐风诗社主动找上门来,要丁一山担任他们的顾问。丁一山自然是推辞一番,然后痛快答应。因为都是年轻人,有啥都能说到一起。每周一次的诗社活动,丁一山都要被请去参加。有时在宽敞的草坪上,有时在幽静的读书亭里,有时还会去图书馆的空教室里。诗社要办一份自己的刊物,名为《唐风诗报》。丁一山帮他们审读诗稿,贡献提议规划,他们也和丁一山分享面包和啤酒。他们开始油印了几期,影响很快从中文系扩大到外系,社员人数也增加到两三百人。这样一来,诗社要求社员每人上交一两块钱的会费,油印换成了铅印,月报改成了半月报。改刊后,他们社长坚持要在报纸底栏处“社长”之前冠以“本社顾问丁一山”的字样,任凭丁一山怎么推脱都不行,他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诗社里负责联络丁一山的是一个叫秦雨燕的女生,也是西京本地人,娇小可人,很热情但不叽叽喳喳那种,总是抿紧双唇一副笑模样看着你,不说话却能用眼神指使别人。
社里每次活动的前一天,秦雨燕都要到丁一山宿舍里来一两次,来了要坐半天才走。后来她和整个宿舍的人都熟了。只要秦雨燕来,魏京生是必陪的,从头到了,甚至主动参与人家诗社的事比丁一山还要上心还要在行。丁一山当然明白,魏京生对外联部长有意思,这再正常不过。于是,他有意无意地给他俩一些单独在一起的可能。因为火热的青春给丁一山的灼伤太深,他不能不有所防备。
研究生部旁边是青年教师公寓,那些老师正值盛年,三四五十岁的都有,一到晚饭后就要相约去大操场上释放体能。丁一山也经常去打篮球,一来二往,混在一起了。
丁一山虽说以馒头稀饭为主,可是体力好,身体运动灵活,控球传球能力强,很快就成了老师们在球场上的好队友。他也用心做到防住每一次对手的进攻,创设每一个队友的控球投篮。这样一来,球场上时不时传出“丁一山传球”“丁一山盯人”的喊声,引来路过的师生驻足观看。
有一天打球时,天已经热了,丁一山像有几个老师那样,只穿着裤衩背心在球场上挥洒。当他在一个灵活过人上篮轻松得分后,操场边上的大柳树下传来几个女学生的喝彩声:“丁一山,好球!”“丁一山,加油!”他抽空瞄了两眼,发现是诗社里几个刚吃过晚饭回宿舍的女生站在那里观看,其中带头的就是秦雨燕。丁一山只好远远地向他们扬扬手臂表示打了招呼。
打完了篮球,丁一山看见其他女生都走了,只有秦雨燕还站在操场边等他。他边用毛巾擦汗边向她走过去。
他问她:“你在等我吗?有事吗?”
她抿嘴一笑,说:“我们在欣赏你的青春健美表演呢。”
他说:“什么青春健美?你是在挖苦我和那些老师们一起玩吗?”
她说:“才不是呢。我是来找你说诗社的事儿的。”
他说:“社里的事,你咋不去我宿舍说?”
她咕隆着喉音,半天才说:“你那个舍友魏京生,啥话都要掺乎几句进来。我不想去你们宿舍了。”
他咂摸一阵,对她的情绪表示理解。随即又补充道:“他那叫热情,没有瞎掺乎吧。再说,他的有些建议还是比我的好。”
她说:“反正我不想和他讲。”
他对她诡谲地笑笑,表示悉听尊便吧。
他们约了晚自习去图书馆三楼的大自习室,把社里的事儿商量一下。秦雨燕先去占座位,丁一山回去冲洗更衣,随后就到。
从那以后,秦雨燕再也没去宿舍里找过丁一山。可是只要丁一山写论文啃资料需要去三楼大自习室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碰上秦雨燕。
篮球场上,丁一山依旧英姿不减。为了不在熟悉的同学特别是秦雨燕眼里过于因贫寒而失色,他最近盯上了一套彪马牌篮球运动衫。最终经受不住诱惑,他几乎用了手里所有的菜票在校门口小卖部里拿下这套篮球服的时候,丁一山预感到至少半个月的饥荒等着他了。
没过几天,他不得不第二次跟魏京生告借。
魏京生见秦雨燕不再来他们的宿舍做客,心里好几天不得劲儿,想着肯定是丁一山怕他当电灯泡。正不自在呢,丁一山有来向他借菜票。于是,他便带着勿谓言之不预的意味,对丁一山说:“这两天,有两个武汉的同学写信要过来,说是要联系高校学生运动的什么事,我要管他们几天吃住。所以呢,你要随时还我菜票给的。”
丁一山说:“好的,知道了。”
那一年的春夏之交,丁一山兀然发现,学校外面竟有那么多的认识之外的美好。远处终南隐隐,眼前麦田青青,不说那些亲切的鸡鸣犬吠人影炊烟,只说郊外田野地畔上那些野苦苣菜,长得格外的鲜嫩肥硕,就很令人心动。于是,在丁一山口袋里的菜票用罄午饭没有着落的那个周末,他便不由分说地预谋了这样一顿真正的野炊。
早晨上课之前就备好了两个馒头,盐包和食醋,一只大号铝制饭盒,装在随身的那个军绿挎包里。一下课,所有师生奔向宿舍和食堂,丁一山径直出了校门,走向吴家坟南郊的麦田。
麦田里地势最高处矗立着西京城里最高的建筑,一座电视转播塔。这里是丁一山每次郊游必到的地方,因为熟悉路径,今天他依旧循着电视塔的方向迤逦而来。
一路上只盯着田头地埂,看见苦苣菜就采摘了装进襟兜。
这个季节的野苦苣长得也太欢实了,还没到电视塔跟前,襟兜已经填满了。他看着地里还有好多肥嘟嘟的大朵苦苣,心底的贪念是,巴不得能把这些好东西全部收入囊中。他能想象得出古人在《芣苢》里描述的劳动者快乐采摘的情景是什么样子了,对自己心里驱赶不走的贪念也奈何不了,只好作罢。
看一眼阳光下通身闪着银亮的电视塔,他扎住襟口,搭在肩头,转身朝着远离村落的一片树林走去。
远处的终南山,随便什么地方的一个峪口,都能流出一条清凉爽净的小溪,滋养着这片古老而富饶的土地。眼前的村落田野,在这个夏日午阳下横七竖八的随意静卧着,仿佛一个个慵懒闲适的关中汉子。而在丁一山的眼前,就是一条清凉洁净的小河。那是沣河的下游。
野炊很顺利,捡拾来一些枯枝干草,河滩上的石头随意挑来架起灶台,用大饭盒烧水。很快,择洗干净的苦苣菜就煮起来了。先把绿菜煮熟后捞出来,滗去绿色的菜汁,能减少些苦味儿。再煮两遍,直到没有了绿气。然后拧干,抖散在饭盒里,最后撒上盐巴,调好醋包,一顿充裕的菜肴就做好了。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旧报纸,铺在一块平展的大石头上,摆上一饭盒苦苣菜,两个从食堂打来的馒头,开吃。
晌午的太阳懒洋洋地晒在河滩上,不远处的麦田已经泛黄,关中的夏收在即。农人们也很勤恳,时有一两个汉子在田地边溜达,他们怕有人遭害庄稼。他们看看河滩里烧野菜吃的丁一山,吆喝两句算打了招呼,就转身离开,互不相扰。丁一山也吆喝着回应一下。
饭盒里的苦苣菜,他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就是今晚做完家教回去后的晚饭。
丁一山还从学生工作处接受了一份初中学生的家教工作,每周两小时的晚辅导课,报酬十元。这是一份在当时算很优厚的勤工俭学的回报了,所以丁一山毫不犹豫接了下来,一个月可以收入好几十块呢。
丁一山一心想着多挣点钱,除去自己的生存需要,如果再有能力给家里寄去百儿八十的,那就真是善莫大焉了,爹娘和珊瑚他们太不容易了。
今天就是为了赶在晚辅导时去学生家里,他准备着下午就在这野外消磨过去了。
夕阳搭山畔了,河滩上又来了一个人影,粉红色的云团,移动到丁一山这边来了,是秦雨燕。
丁一山很诧异,问她:“你怎么来了?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秦雨燕说:“中午饭前,就看见你往这南郊来了。这一带我很熟的,以前上初中的时候还在这一带支过农呢。”
她翻看着丁一山饭盒里吃剩的苦苣菜说:“你是来这里搞特殊呢,还是来忆苦思甜来啦?”
丁一山无法掩饰窘态,只好说来改换一下口味,回味一下从前农村的生活。
城里姑娘也调皮,用手撮了野菜就往嘴里放。
丁一山赶紧阻止,说:“别吃,很苦的呢。”
秦雨燕还是狰狞着嘴脸把嘴里的苦菜咽了下去,说:“好特别的味道啊。”
丁一山问她找他有什么事还这么急?秦雨燕告诉他,她们的文学史老师头脑发热,布置要在学期末完成年度论文,下个星期就必须先交上论文方向和提纲,为即将到来的毕业论文做准备。为这事,她一时间没有对策,只能来找丁大诗人帮忙了。
丁一山大概了解到,秦雨燕最近正热衷南唐李后主的词呢。这个亡国之音哀以思的话题,是大三女生很感兴趣的。于是,在返回学校的路上,两个人基本上确定了秦雨燕作业的问题,就以李后主亡国前后词作的变化作为立足点和突破口。他要秦雨燕先拉一个大致的提纲出来再说,秦雨燕答应了。
他们到了校门口就分了手,他要赶去给那个初中生辅导功课。
过了几天,秦雨燕在大自习室找到丁一山,让他给她的论文提纲把把关。丁一山肯定了她对李煜词前后变化的几个基本立论角度,对她列出来作为分析依据的作品材料不够典型的地方做了一些修正,又从词作家创作的自觉意识变化和词风纯熟程度的不同两个角度补充了分论点。秦雨燕表示十分满意。
为了表达感谢之情,她从包里掏出一大堆吃的东西摆在桌子上,两只大面包,五包榨菜,五根火腿肠,还有些卤鸡蛋鸡翅根之类,都是保质期较长的熟食。
她笑眯眯地说:“作为给丁老师辛苦指导的报酬,不要嫌少啊。”
丁一山心里明白,她自从那天发现他在野外煮野菜吃的事实,对他物质生活的窘境心知肚明,就想用这种方式帮他,只是不明说罢了。
丁一山看她把食物一样样往他的书包里塞,什么也说,抓过秦雨燕的论文提纲,在页眉的地方麻利地写了两行字:“题目——《论李煜词的神与貌》;重点——前期词巧意艳,后期词工意哀。”
秦雨燕拿了过来仔细琢磨半天,无比惊喜的样子说:“老师就是老师,厉害厉害。怎么就能这么切合我的想法呢?不怪乎小女子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啊。”
丁一山鼓励她说:“凭你的功底,完成初稿的事不会有啥困难吧?”
秦雨燕说:“老师放心。不过写完了还得老师帮忙,看着辛苦改定啊。”
他说:“看在面包火腿的份上,那也算分内之事吧,哈哈。”
临近毕业,公木教授给其他同学的毕业论文是要求课题自定,偏偏对丁一山却耳提面命了,要他写一篇“杜甫与秦州”的专题论文出来,要他早做准备。
公木教授对丁一山说:“我是咱们秦州人,自从在西南联大读书那时候起,就特别钟情于对杜甫的研究和教学。我一直认为,在安史之乱中的杜甫,被迫流寓秦州的将近一年的经历和创作,是他前后两个阶段的人生和艺术的分水岭。但是我有一个心愿一直未了,那就是没有写出这个论题的系统的文章。丁一山啊,我希望你不光是能够把这个论题作为眼前的毕业论文来写一写,甚至以后的治学方向和重点,都可以围绕这个来做的。”
丁一山品咂着导师的话语,慢慢觉悟出做学问往往是一通百通的大道,决定毕业之前一定要把这个任务做出个眉目来。
这一天下午,丁一山没有课,准备去图书馆借几本关于杜甫的著作和评述传记之类的书。当他走到大操场边上时,看到那里聚集着两三千的学生,有人在主席台上演讲,有人在台下喊口号,乱哄哄的。这时,只见魏京生和他的伙伴们簇拥着一位中年老师,在众人的吆喝声中穿过人群直奔主席台而去。在台上,有人立即将一只扩音喇叭递到那位老师手里。台上台下一通欢呼过后,那老师就举起喇叭演讲起来。人声嘈杂的原因,丁一山听不清楚那老师讲的是啥,也无心凑热闹,便径直离开操场,去了图书馆。
一路上,他心里纳闷的是,那个中年老师是谁呢?怎么感觉那么面熟?直到在借书处开始查找他所需要的书目了,他才猛然想起,那个老师是生物系的何知方。
上学期,有学生处老师联系丁一山和何知方见过面。丁一山接了个勤工俭学的活儿,要根据何知方自己的讲述和他自备的几篇发表在报纸上的短文,写了一篇报道何老师自创幼儿数字趣味画的小通讯,不几天就在《西京晚报》副刊上面登出来了。虽然署名不是丁一山,他却实实在在得了一笔十几块钱的稿费。
谁知没过多久,何知方又来宿舍找丁一山了。
何知方以前在秦岭农场养猪的,后来推荐上了师大的生物系,是工农兵大学生。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这十几年了还是个讲师。几次没评上副教授,他便有点愤世嫉俗起来。他那天的演讲,被系领导知道后,许诺立即解决他的副教授职称问题。可问题是他拿不出学术专著,卡住了。
这位老师讲生物,总喜欢用最简练的笔法给学生画些花鸟虫兽,慢慢地摸索出一点门道,就是用十个数字各种组合套装,画成简笔的花鸟虫兽,还无不逼真。于是找人在不同的报纸上登了几篇相关的报道文章。
丁一山这次接到的活儿,显然不同以往。他要把这些数字绘画结合老师自己的一些文字和讲解,整理出来,作为著作出版。说真的,这个活儿不难,只需要端起一副学术架子修改补正一下,难就难在怎么给它一个学术著作的画皮和腔调。
丁一山弄了几个周末,总算交了差。然而,这件事却招来他的舍友魏京生一顿无情的嘲讽。
魏京生说:“那不就是个少儿数字趣味画嘛,和生物教学没有半点关系的,硬是要上升到学术专著的高度。你丁一山还真够可以的啊,大家都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忙得焦头烂额的,你却一心在挣那几毛钱的饭钱。什么叫不为五斗米折腰你懂吗?”
魏京生讲这话的时候,丁一山听得出来,很是嫌恶,好像这件事让他也受到了莫大的牵连似的,甚至用那样的劳动挣来的报酬已经变了味道。其实丁一山并没有拿到被他说成五斗米的那笔稿费,因为何知方的这本著作始终因为学术含量低而没有正式出版。
自从魏京生参与组织了那次集会以后,秦雨燕又愿意到宿舍里来找丁一山讨论李后主了,直到他最后帮她改定了论文。自然,只要秦雨燕来,魏京生是必陪的。她的论文被系里的那位文学史老师评了优等,并多次在课堂上公开表扬过。
秦雨燕的父亲是政法学院的教授,母亲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为了让女儿秦雨燕毕业后分配到政法学院去任教,教授父亲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关系,把这篇《论李煜词的神与貌》发表在政法学报上了。出人意料的是,后来丁一山见到的样报,上面的署名变成了秦雨燕和魏京生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