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饥挨饿的少年时代,丁一山记忆里总是些与吃有关的东西。家里缺吃少穿,他又是老大,凡事都要让着弟弟妹妹,自然少不了吃亏受屈。弟弟丁二宝在谁跟前都耍横,吃的玩的,只要他想得到谁也拿他没办法。小妹三合,硬抢横夺是不会,她就只是眼睛里蓄了期盼和泪水,一直盯着你手里的东西,直到东西最后归了她为止。所以,丁一山经常要为一个烧洋芋一块谷面干炕大费周章。每当自己心里憋屈不快的时候,父亲总会拿他的学习好懂事儿开导他。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是念书识理的人,咋能为一口吃喝和弟弟妹妹争闹呢,那多掉身价儿撒。时间一长,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他慢慢地真就以为自己是那个主动让梨的孔融了。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丁一山记住了父亲多次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父亲小时候逃荒,流落到相对富庶的渭川地界要饭,大人小孩都喊他丁娃子。街上有一个拆字打卦的先生,人称卦先生。他的卦摊子跟前经常聚一些闲人听卦先生信口白活,丁娃子也会凑在人伙外面看热闹。有一天,卦先生把丁娃子叫到卦摊跟前说,丁娃子,我给你算一卦咋样?丁娃子听说,人的好运气越算越少,而坏运气会越算越多,就白了一眼卦先生说,我才不算呢。卦先生说不要钱,白给你算。丁娃子说,白算也不算。大家起哄说,算吧算吧,先生的卦灵着呢,说不定这么一算,你娃以后就走大运荣华富贵了呢。有一个人说,丁娃子你傻呀,别人都是掏钱算卦还要求着先生呢。又有一个人说,难不成你还让先生给你钱你才算吗?卦先生好像被这句打趣的话给激着了,提高声音说,行,我给你钱。丁娃子一听说给钱,半信半疑,抬起脸盯着卦先生看。卦先生说,这样啊,不算卦就不算卦,咱俩打个赌,你赢了我给你三个铜钱买馍吃,你输了就叫我一声先生,咋样?你到现在还没叫过我一声先生呢。丁娃子想想并不吃亏,就说能成。只见卦先生抓过一截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字符让丁娃子认,说我赌你认不出这个字,只要你把它认对了,我就给你三个铜钱。丁娃子没念过一天书,怎会认识字呢?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打算认输。这时有人帮着丁娃子认起字来,有说这是个头儿的个字的,有说这是只鸡爪子该念爪的,有说这是一把打开的伞该念伞的,也有说是一棵草该念草的。实际上这些人也和丁娃子一样,没几个识字的,净在那里七嘴八舌瞎猜呢。丁娃子不想听大家吵吵,叫了一声先生,说我认输,可你得告诉我,它究竟念个啥嘛。卦先生说,它就是你自己呀,念丁,丁娃子的丁,它是你的祖先呢。大家听了如梦初醒,纷纷附和着比划着解释着,都说先生就是先生,有文墨。那卦先生不无得意地用手指点着丁娃子的脑门,又指着地上的字说,你这就叫目不识丁,目不识丁哟。父亲每次给丁一山讲这个故事,总不忘补上一句,你爹我这辈子就想望着你能把书念成,只要你能念成书,哪怕咱砸锅卖铁来供你都行。乡下人一说到要倾囊干啥就来一句砸锅卖铁,其实丁一山清楚,真要到了砸锅卖铁的境况,可能就连一口像样的铁锅也找不出来了。
丁一山是太阳当顶时分进的家门,迎面碰上父亲正在院子里捆着两只呜哇扑腾着的公鸡,看样子是要拿去卖了。看见丁一山,父亲的眼神又喜又怨的,抬头朝上屋里喊道,唉,老大回来了。小妹挑起门帘道,哎呀,真是大哥回来了呢。说着跳下台阶,抢过丁一山手里的提包,推着大哥往上屋里走。父亲也丢下手里的活,跟着进屋。
屋里黑沉沉的,是多年没有粉刷过墙壁的缘故吧。娘在炕上躺着,见一山进门,挣着坐起来,两腿吊在炕沿上,要下炕的样子,哎哟了一声,又把腿收到炕上去坐着。小妹说,娘得了病,医生说是腰椎劳损,疼起来就连身子都动不了。丁一山挨着娘坐在炕头上,听娘絮絮叨叨地问话,你多咱放的假,咋到暂才回家,我想着今年你又不回来过年呢。娘问一句他答一句,小妹也时不时插上两句,几番对答,家里这两年的境况丁一山就弄清楚了。
这两年,家里全力以赴只顾了给二宝娶媳妇的事了。农民的观念里,老大丁一山考学出去了,家里少了一份负担也少了一头依靠,家族的未来还是要根在土地上的二宝来维系。丁二宝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去了内蒙古,说是给人倒土坯,一年下来,钱没挣多少,人却壮成个铮铮大汉了,父母一看,赶紧托人给说媒找媳妇。赶巧的是有个初中同过学的女娃家,隔着一条岭也不算远,两家里都愿意就定了亲。可是娶亲的花销挺大的,丁一山那头也靠不住,就让二宝去白银公司当了合同工,虽然一个月只能挣五六十块,抛去吃用,一年顶多就能挣些急用钱。说到娶亲的大花费,还得想别的法子。于是交公粮卖余粮,卖了猪崽子卖过年猪,父亲一有时间骑上车子走街串巷,收胡麻换清油收羊毛换针头线脑地,就想倒腾出两个钱儿子。就这,等办完事一算账,欠下了乡邻亲友两三百的债。
父亲被债主催得没法,今天就是要捆了两只大公鸡去集市上卖了来应急的。娘如梦方醒,催促爹赶紧去集市,再磨拉一会儿,鸡就没人要了。爹说,鸡不卖了,一山好久没回来过年了,再紧巴,三十晚上也要沾点荤腥吧。说着起身到院子里放开那两只鸡,拍打着身上的鸡屎味道,脚步啪嗒着出了院门。小妹说,肯定又去给人下话去了。
二宝是元旦娶的媳妇,小两口不喜欢在家里待着,三天两头往镇子上去逛。今天逢集,吃过早饭撂下碗筷就出门去了。小妹说,兜里连个钱渣渣都没有,也不知那集镇上能有个啥逛头。娘叹口气说,花花世界里卖个眼也比在穷家里舒服些,年轻人嘛。
小妹现在不叫三合了,一上高中就自作主张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叫丁珊瑚了。丁一山开玩笑说,名字改洋气了,学习成绩怎么样呢。他不清楚小妹已经高三毕业了,随口问道,现在高几了。小妹脸色灰下来说,去年应届毕业高考,落了榜。丁一山差点失态,看这个大哥当的,连小妹落榜的事都不曾知道。他赶紧说,没考上就再补习再考,咱珊瑚聪明是大家公认的。再说,你看咱们县,每年考出去那么多,有几个是当年应届就考上的。小妹说,考我肯定是要考,可我没去报补习班,我还要帮咱爸妈干些活,他们年龄也大了,苦不动了。娘插嘴说,上一年补习班要花一千多呢,珊瑚知道家里拿不出补习费,就死活不去了。
珊瑚突然问他,大哥,我二哥媳妇都娶上了,你该谈下对象了吧,咋没带回来呢。他一时语塞。屋里的气氛也随之沉闷起来。珊瑚赶紧引转了话头说,娘,我哥这一回来,安顿在哪屋睡觉呢。娘说,就是的,我也正盘算呢。
这的确是眼下必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丁一山以前一直和弟弟同睡西厢的一屋一炕,现在打了那窑洞盖成土坯房做了二宝的新房。东厢的小房连着厨房,珊瑚住小房,厨房里堆放着一家人的米面粮油不住人。上屋作为全家人的活动中心,一直是两位老人住着,也逼窄得很,丁一山也不可能挤进来。珊瑚说,让我哥睡我屋,我到旁人家借住几天。娘不同意,说年头年尾的,谁家都不要去,再说你一个姑娘家,睡到别人家里算咋回事嘛。珊瑚又说,不如把厨房拾掇一下,炕烧上,我睡厨房。丁一山立即否决了小妹,厨房里成天价烟火熏天地,你还要抽时间复习书本,咋能让你睡厨房吗,不如我睡厨房吧。娘说,你一个大后生,更不方便睡厨房。最后的决定是,把忙上炕打扫出来让丁一山去睡。
农家谷场上的场屋,就是一间再简陋逼仄不过的草棚子,砌着土炕,只容一人躺卧,留有尺把宽的地面,只够落脚搁鞋。场屋平时堆放些农具杂物不睡人,只在打碾场的忙月天里,需要有人照看谷场防止人畜侵害的时候,炕上垫一层麦草铺一页竹席,就可以睡人了,所以叫做忙上炕。
接下来,丁一山兄妹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把场屋清理打扫干净,弄了个满脸汗渍满身灰土。珊瑚提来半桶水,把场屋里里外外泼洒了两遍,没有了灰尘飞扬。再弄来秸秆炕料烧炕,看着滚滚浓烟窜起,兄妹两人相视一笑,蹲在场边上说话。
珊瑚呀,爹妈肯定抱怨我,不顾家里还要去读研的事吧?
有吗?没有吧。
你是不是很怨哥?
好好的,我凭啥怨哥呢?
如果哥不去读这个研,妹上个补习班也没这么困难呢。
哥,你考上研究生是咱全家的荣耀呢。记得那年你考上师专,是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爹多风光啊。
可是该我工作挣钱帮家里的时候,我又去读书。
哥,你就别说这些了,爹心里高兴着呢。在外面,爹一听有人喊他研究生爹,不管好心歹意,回家总是乐呵呵的。
是吗?
是啊。
傍晚时分,爹拎着一条猪腿回家了,珊瑚说,肯定是赊来的。二宝挎着媳妇回家了,珊瑚说,肯定把钱花光了。
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过年,也是其乐融融。饭桌上有果有肉,山珍海味的。海味是珊瑚从集镇上买来的一袋子虾片,油炸了脆生生挺好吃。一家人坐着吃了一阵,爹从桌柜里翻出一瓶白酒,是条山御液。农村人没事是不喝酒的,哪怕过年。爹叫珊瑚拿酒盅来给大家倒上,说,我们一家终于聚齐过年了,人人都要喝啊。那口气,有未酒先醉的感觉。过了一会,丁一山给每个人的酒盅里添上酒,说,爹妈辛苦弟弟弟媳辛苦珊瑚辛苦,大家都辛苦,喝酒。说着,也不顾爹娘,自个儿先喝下去了。珊瑚说,我哥这是醉了吧,便扶了大哥走到外面去了。
是时,山村里遍响竹炮之声,时有耀天之光。大家都在门前燃烛烧纸,叩天祭祖,烛光灯火映天,童呼嫂唤盈耳,大家都开始过年了。
一山悄悄给珊瑚说,我还想喝点酒,你能把爹那瓶酒偷出来吗?珊瑚说,行,我再把花生米和鸡腿拿给你。
蜗居忙上炕,面对一盏油灯。丁一山顿觉生趣全无。
金榜题名,终是个金家集学校里的阋墙屠狗之辈。为爱折翼,依旧是桃花园外春秋古柏的笑柄。生计渺渺,能问阮郎行程何处可哭?前路茫茫,不知山水尽处可曾有姓有名?就说眼下,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家里,父母的翅膀底下,可以说已没了自己的寄身之所。
丁一山支走了小妹,在场屋里,独自把盏,很快就喝完了那多半瓶的条山御液,吐了半夜,连黄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连累珊瑚端水送饭地忙乎了两天。
正月初三一早,趁着二宝两口子去丈人家还没回,早饭时候,丁一山给爹娘说,初三有长途车了,我要赶回西京去呀,学校里功课任务很重的呢。爹妈先是愣了,想是不是这个年让儿子过得不舒心,又想不出挽留的理由。珊瑚听说大哥要走,胡猜乱蒙,说,我哥西京城里肯定有对象了,心不能放在家里了。丁一山笑着对小妹虎了脸道,别胡说。娘说,这就要走啊,跟走亲戚似的。珊瑚,把缸里的油饼和白馍给你哥多装几个,路上吃吧。珊瑚拿过大哥的手提包答应着去了。爹说,一山啊,人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爹知道你在外难,没有钱的日子,不要说三年,连三天都难对付。可家里也实在帮不了你,我这里只有这十块钱了,顶不了事,给你路上用吧。说着把一张折成纸卷卷的钞票递给他。丁一山推辞再三,说我有钱,爹硬是把钱塞进他的口袋里,转身趴在那里吃饭,再也不肯抬头了。珊瑚进门来,当着爹娘的面打开提包说,哥,这是白馍,这是油饼,这六个鸡蛋是娘昨晚专门煮的,说你在家住不长说走就走的,给你路上吃吧。丁一山一一答应,不知临走了跟爹娘说些啥。
丁一山离了家门,冬日当头,朔风扑面。囊饼山行,途长费短,顿生无尽的凄然无奈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