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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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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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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有桃(第一部)》连载

第七章

02

拙于揣摩更不会算计,这使得丁一山的感情世界惨遭空前崩塌。丁一山看到潘丽华留的字条,一时间成了无头的苍蝇。去西京师大报到吧时日尚早,回家帮父母夏收吧,又因为之前给父母写信说过要去西京上学谋出路,这时候也不可能回去了。身上带的积蓄不多,还要用作学费,一时间,他便退了旅社,背着一只帆布提包,混迹于渭川市的湾湾叉叉巷道楼洞桥底树下。有时也能打听到什么地方有人用工,就去混个零花时饱。终于捱到开学报到,便离开渭川去了西京。

半年里头,丁一山给潘丽华写过四五封信都不见回音,最后还有两封退了回来。他为潘丽华的事心神不宁,设想过各种可能,终究不得印证,于是一放了寒假,他便把回家的车票改成在中途的渭川下车。火车到达渭川是早上七点多,他直奔了桃园学校而来,门房老汉告诉他,潘丽华从学校调走快半年了,听说调到什么地方当干部去了。丁一山去了潘家寨潘丽华家,见到潘婶和小妹。潘婶一看是他,立马不自在起来,一脸的灰色,不再有笑意。知道了他的来意,从屋里喊出潘丽娟说,去送送你丁大哥吧,家里忙着呢,我就不招呼了。小妹返身回去,穿了外套出来,对他说,走吧一山哥,到外面去说。

丁一山从小妹口中得知,潘丽华在暑假里和他见面后不久,被学校所在的市西川区调到区政府,当了区妇联干事。为了优化干部队伍,潘丽华凭她的知识分子无党派女干部优势身份,两个月后升了妇联主任,算是委以重任。小妹说,在转干这件事上,姐姐的一位大学同学起了关键作用,那位同学就是原先的系学生会主席,好像一直在追求她。

“那,他们后来呢?”他已经预感到,还有更要紧的,小妹没有说呢。

“后来?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呀。”

“结婚?他们?”

“对呀,他们结婚了。”

“什么时候?”

“就在国庆节。”

丁一山终究是听到了自己最不愿相信的事情,小妹后面说了些啥他都没听见,木木地走出潘家寨。到了村外的车站,小妹从后面追上来,塞给他一个信封。他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题在顶额的“万古长青”四个字,此时显得十分刺眼,滑稽。他感到心底一阵刺痛,身子歪斜摇晃,两手颤抖。他已经无法顾及小妹的存在了,三下两下撕碎了照片,扬在刺骨的寒风里,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他本来打算找到潘丽华当面问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可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就是找到她,又能给他什么样的答案呢,算了吧。

丁一山头昏脑涨漫无目的地在渭川街头胡乱转悠,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能干什么该干什么了。满世界都是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们,这是一个完全虚幻的世界。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在乎他,他和他们,完全存在于两个世界里。

这时候,丁一山突然发现了一个他熟悉的身影。那人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加重二八自行车,披头散发衣着褴褛腰身佝偻着在路边前行,那两个车轮只有铁轱辘没有胶轮,那自行车不是用来骑人而只是用来驼载物什的,车子上驼载的物什,除了两个鼓鼓囊囊用来装盛各样用物的破蛇皮袋子,和一卷子被褥衣物之类的御寒物,还有一把断拨残皮的三弦子。丁一山上学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个人,姓牛,大名不详,人称牛三弦。有时拾荒为生,有时也行乞过活。

关于牛三弦的身世传说,也有好几个版本。大概都是说,年轻时的牛三弦学业精湛才能出众,从京城学成归来报效乡梓,还带回来一个貌美如仙的外地女子。两人同在一所高中教书,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是大家公认的郎才女貌神仙眷属。后来,那女子跟校长好上了,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天天吵着要和牛三弦离婚。直到有一天,那两人在校长的办公室幽会时,被牛三弦捉了现行,牛三弦这才决然放手离了婚。离了婚的牛三弦时哭时笑,失魂落魄,一蹶不振,患了精神上的毛病。他有时半夜三更在校园里或歌或嚎,有时在讲台上痛哭流涕,有时候跑到校长室踹门砸窗,有时不管不顾逢人便骂。学校只好把他送到省上的专门医院去治病,半年后医院把人送回原单位,鉴定是他这个病属于轻微型间歇性的发作,只要注意精神调理情绪安抚即可慢慢痊愈。一来二去,牛三弦丢了工作也没了归宿,便落魄成现在这个样子。人们见到他的时候,往往是在某个街边角落或桥头树下,独自抱着一把三弦,一边弹奏一边哼唱,曲不成调,歌不成词。有人施舍个小钞粮票,他不感恩也不拒绝,有人嘲笑厌弃甚至欺凌,他不生气也不反击。

丁一山跟在牛三弦的后面走,不远不近,不知所往。后来,他们走到了渭河大桥,牛三弦半扛半拖着车子下到桥墩下面去了,想必是走累了要歇。丁一山便不去桥墩底下,靠着桥头的栏杆坐下来歇息。过一会儿,桥墩下传出来拨动三弦的声音,是当地民间的眉户小曲,又不完全是。伴着那小调,牛三弦用沙哑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哭诉一般的声音唱了起来:

你为名争来我为利斗,如何把名利看个透?蝜蝂小虫他什么都不想丢,实可怜一生辛苦换来小命儿休。

听着听着,丁一山觉得那歌儿似乎对应了自己的情景,把那歌儿轻声地哼了起来。哼着哼着,他更觉得那词儿有了些妙处,喜欢起来。

丁一山望见桥头另一边有一家杂货小铺子,便踱过去,看见了柜上的一瓶白酒,是城固特曲,两块钱的价,他不待犹豫,要了来,顺手买了一些带皮的花生和油炸的大豆之类,怀抱着步下桥墩来。在牛三弦对面择一块石头坐下去,问:“牛叔,你忙啥呢?”

牛三弦头也不抬,带搭不理地说:“你是谁个?”

丁一山笑了一声说:“我是师专的学生,认识牛叔呢。”

“你做啥?”

“不做啥,胡转呢。我就问牛叔,你唱的个啥?”

“你听着是个啥就是个啥么。”

老头不再搭理丁一山,继续他的自弹自唱:

你为恩争来我为爱斗,如何把恩爱看个透?宠正隆意也蜜来情也柔,转过身他还是把人偷。

丁一山拧开酒瓶子,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喝水杯,倒上大半杯酒,再把酒瓶推到牛三弦跟前,在地上摊开花生大豆之类。牛三弦眯着眼皮睃了他一眼,从身后什么地方拽出一个几乎没有了搪瓷的缸子,也把那酒倒了些去,抿一口,长吐一口气,对丁一山嘿嘿笑了一下。

丁一山喝一口酒,撮一颗油豆子放在嘴里嚼着,说:“牛叔,我听着你一直在唱‘争’呀‘斗’呀地,现在没人提什么阶级斗争了,你咋还唱这个呢么?”

老人看了眼丁一山,放下弦子,也抓了花生大豆自吃着,沉吟半晌才说:“年轻人哎,给你说吧,我早已经把自己给斗没了。说啥好呢?”

丁一山一听,以为他所知道的那些传闻都是牛三弦此刻痛苦的根源,便不敢多问有点摸不着头。牛三弦说:“这世间的男女之情,我早都放了手的,只因为当时戴了一顶帽子,叫走白专道路分子,所以我那个女人就跟了人跑了。如果我坚持半年三个月,白专道路的事儿就烟消云散了。哎,还是怪我啊,怪我没有坚持斗争下去。”

丁一山看老人还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不忍让他再度伤心,就举了杯子说:“牛叔,这些说了没用,我们不说了,好吧。”

牛三弦喝了一大口酒,继续说:“年轻人哎,争斗这个事不好说。谁说现在不提说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免不了争斗。就是现在不提说了,还能没人做了?连老人家都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呢么。我唱的这个就叫《斗斗谣》,唱一唱有啥不合适的呢么?”

“说得也是啊,这世人,只要有一口气在,不争不斗,那也没啥意思了嘛。”丁一山顺着老人的话附和道,“连那老话儿不也说吗,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呢”

老人略顿一顿,眉宇间泛起笑,神采生动起来,继续说:“你看啊,这大千世界,万物都离不开生存竞争,没有竞争就没有这世界么。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你争我斗,无休无止。可以说,无人不在争斗中长吟舒啸,也无物不在争斗中蝶舞花飞,那叫个‘百般红紫斗芳菲’么。再说了,人人都在争斗当中,可争来斗去,又有几个人看得破呢?争来斗去,实际上都是自己跟自己斗呢。哎,不说了。”

丁一山说:“牛叔,不说就不说,我来唱你来弹。”

于是,两个人边喝酒边弹唱,把那《斗斗谣》在这寒风里的桥洞下面完整地演练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丁一山被冻醒了,从远近的灯火判断已到了夜时。他的身上裹有一条被子,铺一半盖一半。桥洞里不远处燃着一堆火。老乞丐牛三弦正在火堆边煮弄饭食。一股特别难闻的气味直窜入丁一山的鼻腔。他这才发现,盖在身上的破被子,满是污垢油渍,已经根本分辨不出底色是什么颜色了。他的胃里极度不适起来,一阵搅动翻腾。他赶紧坐起来,趁着老乞丐不留神,悄然离开了那个桥洞。

从桥洞里出来,一走上河堤,冷风从四面八方直扑过来,刚才灌到胃里的那几口劣酒早已失去了御寒的劲儿,他连打了两个冷战。冬夜的城市早就没有了热度和闹腾,显得十分空洞,看不见什么人影车马。丁一山意识到必须立马得找个宿夜的地方,于是他下意识去摸口袋掏钱,掏遍了全身,才搜腾出不足三块钱。住店是不可能了,凭经验,他只能去火车站的候车室,那里是他现在唯一可以逃开这可恶的冷风和黑暗的地方。

他一路穿城走来,身上倒似有些暖意甚至微汗。候车室里有两三个等后半夜过路车的乘客半醒半睡地在聊天。还有一个流浪汉,蜷在靠近火炉的长椅上睡觉,身上盖了一件又脏又破的军大棉。一个治安值班员坐在平时有女售票员的窗口后面打盹儿。女售票员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反正没人要买票。他找了个能躲开穿门风的座位,刚要枕了提包躺一会儿,值班员就朝他走过来了,怀里抱着一根警棍,亮着嗓子嚷嚷:“等车的?去哪儿的?”他嗯一声,没说去哪儿,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太小太穷,让谁听到都会是一鼻子的不屑。那值班员骂骂咧咧走到流浪汉身边,用警棍戳捣了三四下,驱赶他到别处去过夜。一声汽笛响,候车的那几个人蜂拥进了站台,候车室瞬间安静了,只剩下三个人。那流浪汉哼哼两声又睡过去了,值班员直冲丁一山而来,说买票去,没有车票不让过夜。丁一山想,流浪汉也没有车票怎么能过夜?可是他不是流浪汉,又没有了买车票的钱,只好乖乖地走出候车室。

站在空荡荡的车站广场上,丁一山又记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潘丽华的情景,顿时觉得身上多了一种寒冷以外的东西,逼着他打了个哆嗦。这里比前几年多了些商业性建筑,小旅馆小餐馆之类,大都关了门,只从窗子望进去就知道是否在营业。旁边不远处有一个茶水店,丁一山之前经常进去歇脚等车。他走进去找一把躺椅坐下,摸出一块钱放茶桌上。老板娘便从台子后面闪出来,温和地走过来说:“你缓着(歇着)呢?”然后快速收走钞票,快速送来一只添了茶叶的大玻璃杯和一个热水壶放在茶桌上,说:“您缓着昂。”就闪到台子后面去了。

丁一山喝两口热水暖和了身子,可心里的焦虑怎么也没有头绪。混在人群里上车他知道不行,躲开检票员趴煤车太危险,拿旧车票冒充新票也试过行不通,说个谎子上车补票最容易被识破。要想回家过年,总不能冒着寒风和饥饿步行几百里路走着回去吧。夜深了,在茶座上迷糊一会,不知不觉天竟亮了,门外有了人声的吆喝。于这时候,丁一山决定试一下他于迷糊之中想出的一个办法。他打开帆布提包,从里面拿出几个小包,是花生柿饼核桃干枣这些关中特产,虽算不得贵重,可是对他丁一山的家人来说,都是真正的稀罕。他原想,自己好几年没有和父母弟妹一起过年了,花销了大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买来,准备在年夜时让亲人们尝尝新鲜的,可是现在不能了。他看店里没人,抱了这些宝贝到柜台上,跟老板娘说,大嫂,商量个事吧,我没钱买车票回家了,你看这些东西能不能跟你换几个钱。老板娘扒拉了扒拉,先是皱眉,继而摇头,再就是一句重话撂到柜子外头来,说:“我只卖茶水,不收土货。”丁一山感觉自己成了那个被人随意呵斥的乞丐流浪汉了,甚至还不如一个乞丐,赶紧抱了几包东西回到座位上去。

人在悲惨的时候总是希望别人善良,却在得意的时候还要去欣赏别人的暴虐。天色大亮之后,丁一山再续了一遍热水,花两毛钱跟老板娘买了一个炸油饼充饥。如何弄到买车票的钱,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这时老板娘的心里似乎萌发了善良的种子,走过来说,你可以把土货摆在我店的门口,也许有人看见了会买的。丁一山想想也是,就按着老板娘的示意,在门外找个空地摆上那几包东西,然后把座位移到店门口,守坐在店门里头御寒。

春节临近,火车站的人潮和太阳升起的高度完全成正比,茶馆门口也有很多人驻足看一眼丁一山的货堆,而后都很快离去。这年头,没有哪个人兜里的钞票多过心底的善良。丁一山盯着门外错杂的腿脚和地上那几包羞涩如初次行窃的小偷一样的山货,心里说不出的局促,仿佛那些地道的关中山货在经过了他手之后,一下子都变得不正经不地道了,货色也差得难以见人了似的。

有几个路过不急着赶车的,走出去了又踅回来,看看周围没人,蹲下来验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柿饼干枣往嘴里塞。丁一山赶紧从茶馆里出来,拾掇着果袋子问他们要不要买。那几个也不说买不买,只说先尝尝再说,边说边伸手往袋子里去。丁一山心里明白,这么点东西可经不起这么品尝,三下两下就尝完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换不到了。于是急忙抓起袋子逃进茶馆里去了。

老板娘笑着走过来说,现在的人是有便宜就占,你不在跟前看着他就当是自家的东西随便吃随便拿了,不如这样,你的东西就摆在屋里茶几上,看有人要呢就卖,实在没人要了,算我吃亏, 我给你出车票钱。丁一山局促当中给老板娘鞠个躬以示感谢。

这时候从屋外走进来两个中年汉子,跟老板娘要了茶,在丁一山邻座坐下来喝水说话。过了一会,其中一个微胖黑脸年龄稍大的朝丁一山说,唉,你哪些东西是要卖的吗?怎么卖?丁一山说也不是卖,是换几块钱坐车回家。那黑脸走到丁一山茶座前,打量一会便坐下来,说,你是大学生?有学生证吗?丁一山嗯了一声,不想多说什么,便掏出他的研究生证递过去。心里说,我这个情形,说是叫花子还差不多,多丢大学生的人啊。黑脸说,别不好意思,谁都会遇到点困难哪。说着便让跟他的那个小伙把茶杯递过来。小火给丁一山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总经理。那汉子一边慢慢喝他的茶一边说,我的家就在贫穷出名的陕北农村,那年我考到杨陵农林学院,算是跳出农门了,一家人把改变贫穷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倾尽了全家之力打发我上了大学。给你说吧,我爷爷卖了他的玉石嘴儿的旱烟锅子,我妈卖掉了她一直舍不得用的羊皮护膝,我弟连他攒了两年准备买一架全频道收音机的五块钱都拿出来了,总共凑了八十块钱的学费路费打发了我。我刚才都看见了,你这些东西肯定是准备给家里人过年的也卖不了几个钱,还差点给街痞们混了嘴了。这样吧,你回家需要多少路费,我帮给你,这些东西可要带回家,是你的心意也是你在家人跟前的脸面呢对吧。丁一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推辞人家的好意显得做作,随便接受人家的帮衬也不妥当。这时老板娘笑着走过来说,这位老板,一看就是心地慈善的人哪,他刚跟我说,有二十块钱就能到家了,你帮他二十吧。丁一山赶紧起身向老板娘鞠躬,表示感谢。那黑脸说,也别二十了,给你五十吧,宽裕些。说着将一张绿色钞票硬塞到丁一山手里。丁一山问人家尊姓大名,黑脸汉子给他一张名片,他看见上面是什么公司总经理,便知道碰上了一个人说的大款,千恩万谢收了名片和钞票,逃也似地离开了茶水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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