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永眉角那狰狞的疤痕,并没吓到萧豆豆,她似乎从这道影响五官的疤痕上读出几丝沧桑的味道---
萧豆豆不动声色地把上身朝椅背上靠了靠,尽量离对面男子远点,不仅是被疤痕男粗犷的外表吓住了,还有眼前这位中年男子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实在太熏人了。
早餐店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维吾尔族男子,戴着黑色瓜皮帽,在围裙上擦下油腻腻的手提着茶壶走过来,他刚才忙着包烤包子呢。
瓜皮帽老板给汉族大高个男子倒完奶茶,又从小碗里舀了两勺子奶皮子放在茶碗里,低声询问:“撇特尔曼特巴(薄皮包子有,)康且(几个?)”
高个男子低头把嘴凑到碗边,“白希(五个)。”说完,喝了一大口奶茶,坐直身子发出一声舒畅的叹息,“奶茶,真他妈香。”
面对着跟自己仅有半米之隔的男子,萧豆豆有点不知所措,她环顾下四周,早餐店虽说不大,可旁边桌子都空着没人。
大高个男子看出萧豆豆满脸的戒备,噗嗤笑出了声,“老萧老师跟我说,你傻乎乎的,啥也不懂,我看你,不傻啊!挺机灵的。”
一听这话,萧豆豆忙收敛起浑身散发提防之心的细胞,双眼瞪得溜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会是,那个,跟我一样,”
“对,我就是跟你一样的倒霉鬼方大永,市七中体育老师,跟你一起到阔普苏乡学校下放。”方大永咧嘴笑着调侃,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右手越过餐桌朝萧豆豆伸过来,“你好,萧豆豆老师,认识你很高兴。”
萧豆豆也忙伸手回握道:“方老师好,认识你我也很开心。”
从这位自称方大永的新同事把“自愿报名下乡支教”戏称为“下放”,萧豆豆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他这次下阔普苏乡支教似乎不是太情愿。
萧豆豆开心的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双眼发出熠熠的光,像黑夜中夜幕中的璀璨星星。
方大永望着这明亮干净的双眼,微微愣了下,憨厚一笑,“我昨天没赶上最后一趟班车,没办法,到市北环路拦了辆拉货的车,到了这里,天都黑了,没去找你。我一起床就跟柜台的人打听你,说你来吃饭了。”
不知为什么,萧豆豆看着一脸憨笑的方大永,心中第一印象没那么差了,就连他眉角的那道疤痕仿佛给他增添了几分亲切。
这个大高个就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亲切。
“方老师,你联系上住家户没?”萧豆豆关心地问。
“我个大老爷们,不用找住家户,就在学校值班室住下得了,就是找个能吃饭的地儿就行了。”方大永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着。
萧豆豆吃完包子,想着把方大永的早餐一起结掉。
她刚把手塞进挎包里,就被方大永伸手拦下了,“别介,你个女孩子,掏啥钱,我来。”
俩人为了掏早饭钱争执片刻,萧豆豆哪里有壮汉子方大永的手劲大。
瓜皮帽老板看着伸向他的两双手上都是五块钱。
他有意识地接过了方大永的钱。
萧豆豆不好意思道:“方老师,下次,我请你。”
“好了,咱俩别这么计较了,怎么说,咱俩是一个战壕的战友,难兄难妹的,以后,别跟我争,出门在外吃饭掏钱是我们爷们的事。”方大永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训着萧豆豆。
说不出什么原因,萧豆豆就是不害怕他,轻声笑道:“一个战壕的战友,这话没错,方老师,你咋被调剂出来呢?”
“酒,都是酒惹的祸,我喜欢喝点,喝多了,忘记上课,就这样呗。”方大永还是吊儿郎当的神色。
方大永不是多事之人,没追问萧豆豆下乡支教的原因。
萧豆豆轻松起来。
她不知道,萧贤在找方大永帮忙照顾女儿时,已把事情原委学给方大永听了。
方大永喝完最后一口奶茶,自嘲道:“咱俩以后同病相怜咯!”
他俩一前一后朝店外走,方大永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冷不丁冒了句,“哎,你这么小,我喊你萧老师,咋怪怪的撒,以后喊你名字吧。”
“行,方大哥,你以后叫我豆豆,我喊你大哥。”萧豆豆乐不开支。
从乌孙县城赶往阔普苏的路上,幸亏有方大永在。
方大永为人很有担当,很实诚,啥事也不计较,他自己的两个行李和萧豆豆的两个箱子,他不让萧豆豆动一下,全是他爬上爬下地搬运。
萧豆豆的任务就是看护好这些行李。
俩人坐在右排的双人座,方大永让萧豆豆坐在窗户边,他坐在走道边。
等乘客坐满,车厢里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味道。
羊肉的膻味、牛奶的味道夹杂着周围人身上没洗澡留下的怪味,让萧豆豆一阵阵反胃。
方大永察觉出萧豆豆的身体反应,忙自嘲地说:“豆豆,你要适应这味道,以后,咱俩成天都被这味道包围着,再过几年,你身上也有这味儿,可能连你自己都闻不出来了。”
萧豆豆耸耸鼻子,不得不面对现实,苦笑道:“是啊,随遇而安吧。”
他们聊着各自的情况。
方大永把大长腿支棱在走道上,侧脸问:“豆豆,知道我咋来阔普苏的嘛?”
萧豆豆茫然,摇下头。
“局领导找我谈话,说是我喜欢喝酒,干脆就到地区酒量销售最多的县去吧,这个阔普苏是乌孙县酒鬼最多的地儿,呵呵。”方大永嘻嘻哈哈地说着。
萧豆豆有些纳闷,“咋,下阔普苏乡前,教育局领导还找你谈过话?”
“没找你谈啊?这次下乡支教的都谈话了,到哪个乡去要征求下乡者的意见,要不,万一不让下乡支教的人满意,人家撂挑子,局里领导是不是下不了台?!”方大永又一脸的错愕,“没找你谈话,你就来了?”
“不是下文件了嘛?”萧豆豆一头雾水,“没找我谈,我就是前面报了名。”
“下文件前谈的,领导给我打了预防针,说是在阔普苏待个一两年就行,走走过场。”方大永歪着头询问,“给你说没?你待几年?”
他见萧豆豆可怜兮兮地摇下头,气的咒骂一句,“妈的,真是欺负老实人!”
后面的路程,萧豆豆很安静。
方大永看出来萧豆豆魂不守舍,也知趣地没再提敏感的话题。
车子刚行驶一半路程,一只倒霉的乌鸦真是不长眼,“砰”得一声没头没脑撞到前面挡风玻璃上,“哗啦”一声,玻璃碎了。
哈萨克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下车。
春寒料峭,班车停下来,车内顿时窜进来一阵阵寒风。
萧豆豆打了个寒噤。
方大永看着这一幕忙走到前面探看情况。
司机站在驾驶位把头伸出前方望着碎了一地的玻璃,再缩回脑袋看看班车前台上的玻璃,咒骂道:“囊斯给(妈的!)”
各族乘客纷纷站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方大永见状,用熟练的哈萨克语高声说:“朱热乌,麻答要可(走吧,没问题。)”
其他穿着厚棉袄的哈萨克族汉子也随声附和着,“朱热乌。”
“莫麻答,朱热乌!”
班车又行驶起来,吹进车里的风更猛烈了。
坐在左右前排的五个人被风吹得喘不过气来,忙站起身,面朝着车后双腿跪在座位上,把脊背对着前方。
第二排的乘客也学着第一排的人双膝跪着,朝后望着后面的乘客。
萧豆豆俩人坐在第三排。
前面两排人的身体遮挡了风的侵入,还稍稍好些。
头顶的短发被风吹得直朝后刮。
萧豆豆心想,幸好剪了短发,要是留着长发,这一路下来,那还不成了疯子了。
路途经过五六个乡镇场,班车走走停停,不时有乘客中途上下车。
大概还有20公里,车子快到阔普苏乡了。
这个乡镇下车人多,车子一下子空出不少座位。
班车司机一路上迎风开车,即便开得再慢,每公里也有三十的时速。
敦实的司机红脸膛被风吹得发青。
他哆嗦着嘴唇跟拦车的顾客讨价还价。
两三分钟的功夫,一个头戴棉帽、身穿皮大衣的哈萨克族汉子把两只羊羔抱到车上。
俏皮的小羊羔咩咩地叫着,如同好动的孩童般调皮,一会儿窜到座位上,一会儿在走道留下几个羊粪蛋。
萧豆豆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人畜同车?!天哪!
方大永苦笑着,“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前两排座位是空的,手持马鞭的哈萨克牧羊人斜靠在第一排靠椅上,不时厉声呵斥着跳在座位上撒尿的羊羔子。
前面没了遮挡物,风顷刻就灌满了萧豆豆的大衣,吹得箫豆豆喘不过气来。
这风是彻头彻尾的寒冷,似利刀刮得脸生疼。
头发凌乱的她不得不把脸缩紧棉衣领中,脑袋斜靠在靠椅上,侧身对着前方。
方大永见状,起身走到萧豆豆前排的座位处,双膝跪在椅子上,用身体遮挡着萧豆豆前方的风。
萧豆豆心里一暖,这外表粗犷的方大永竟然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哈萨克男子是个见面熟,接过方大永递过来的香烟,抽起来。
香烟味时而飘在萧豆豆的鼻子处,给她增添了点温暖的气息。
原本就不舒服的萧豆豆在方大永和哈萨克男子说笑声中,和着羊羔的叫声睡着了。
她睡得很熟,车子停靠在阔普苏乡政府前,她都没察觉。
等方大永把她喊醒,她才察觉,俩人的行李被方大永取下来,堆放在路边。
方大永手指着南方,对着睡眼惺忪的萧豆豆喊道:“豆豆,下雪了,瞧,山这么近。”
萧豆豆努力四处搜索,尽力将视线无限远伸,想仔细看她以后长期扎根的地方究竟怎么样。
但是,女孩失望了,因为目之所及之处几乎都是带着霜挂的清一色的白。
这个季节,西域市的春天开始回暖,可是这里仍是寒冬一片。
在雪雾中寒气逼人的建筑物为数不多,黄泥抹墙的房屋零散地伫立在风雪中,破旧又古朴。
不少木头搭建的露着缝隙的木屋歪七八扭地立在路旁,就似孩童搭建的笨拙的积木,仿佛在衬托着阔普苏乡的贫穷和落后。
乡村不大,住家户可能是分散的缘故,沿街的建筑物不多,打眼一望,这条小路一眼能望到头。
路边几棵满身雪团的松树孤独寂寞,空荡荡的路上只有客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低头狂奔赶路,萧豆豆下意识地将衣服裹了裹,生怕寒气侵袭了自己。
顺着方大永手指的方向,萧豆豆朝南方一瞅,南边连绵不绝的山几乎触手可及。
山顶铺着厚厚的积雪,白雪皑皑地山上,无数青松都那样清晰可见。
原来,阔普苏乡就是山脚下的一个小乡村。
她这才恍然想起,询问方大永,“方大哥,阔普苏啥意思?”
方大永伸手摸下她的头顶,“刚才我问了,阔普苏翻译成汉语就是水多的地方,这里离山近,每年春夏秋山上的雪水流下来,到处是河流。阔普,多的意思。苏,就是水。”
头还晕晕乎乎的萧豆豆潜意识地记住了,她来到边境线一个水多的山村了。
阔普苏乡一下子来了两个市里的教师,是破天荒的好事。
一个是新疆大学毕业的本科生,教语文。
一个是伊勒师范学院的大专生,担任全校的体育课。
阔普苏乡领导格外重视萧豆豆两人的到来。
当天晚上,分管文教卫生的巴特副乡长安排村委会宰杀一只大肥羊,用隆重的哈萨克礼节来招待市里下来的两位支教者,表达对萧豆豆俩人的心意,欢迎两位不嫌弃阔普苏乡恶劣偏远的环境。
副乡长巴特中等个,身材敦实,大方脸,一看就是典型的蒙古族汉子。
他对着大白天还醉意朦胧的教育干事阿瑟尔说:“去,到老别克家把羊肚子收拾干净撒,羊头刮干净,记住哦,人家是西域市来的,羊蹄子间嫑有毛撒,干净点,别像去年那次一样羊蹄子上的毛把支教老师吓跑了。”
看着教育干事摇摇晃晃地离开,屁股后沾着不少雪水,一看就是摔倒的。
萧豆豆心里顿悟,怨不得方大永在班车上说,阔普苏乡是乌孙县白酒销售量最多的乡村。
一个教育干事大白天能喝的醉意朦胧,这工作还咋干?
巴特副乡长又找来一辆马车,俩人的行李放在马车上。
先把方大永送到阔普苏学校。
萧豆豆站在一排土块垒得坐北朝南的土屋前,顿觉凄凉。
诺大的空地只有这一排五间屋,这就是学校。
学校连个围墙都没有,什么红旗台,什么操场,都是天然的,更别说老师的办公室,刚才巴特副乡长在路上介绍了,老师办公室是一间空着没用的大教室,在里面办公冬冷夏凉。
院墙东北角的那旱厕在空旷的操场到显得很醒目。
巴特指着最东面那间屋,“方老师,你住这。”
屋子虽土里土气,屋门却很结实,实打实的松木门。
萧豆豆见屋门连个插销都没有,更别说锁子了。
方大永嚷嚷着,“咋不安锁子?”
巴特满脸自信地笑答:“阔普苏撒都有,就是贼娃子没有。(这个乡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小偷)。方老师,乡会计去买炉子和煤了,阿子儿(一会儿)架火。”
萧豆豆听出来,巴特副乡长这是说阔普苏是个“门不闭户,路可拾遗”的小地方,民风淳朴,她淡淡一笑,帮着方大永提些小东西进屋。
屋子里除了张松木搭的木坑,再无二物。连最起码取暖的设施都没有,炉子还要临时买,可想而知,这里生活条件多恶劣。
没人居住,屋子倒还算干净。
方大永一屁股坐在能容得下四五个人居住的木炕,“这下好了,在这儿打滚摔跤都莫麻答(没事)。”
萧豆豆帮着方大永铺床褥。
她抱着床褥朝炕上走,被褥里一股股说不出来的异味直朝鼻子上冲,令人作呕。
说不出是什么味,不是尿骚味,也不是狐臭味,是一种怪异的刺鼻的味道。
方大永见萧豆豆鼻子耸动几下,满脸歉意,讪笑着解释,“豆豆,这是我儿子的被褥,他有病,身上味道重。”
萧豆豆的脸“蹭”地红了,白皙的脸庞一脸窘态,尴尬地说:“方大哥,侄子啥病?”
方大永双目黯然失色,低声说:“弱智,癫痫。”
萧豆豆心里一揪,没再说话。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拥有不健康孩子的父亲。
此刻的她还不知道,方大永两个儿子都是弱智。
安顿好方大永的住处,萧豆豆等人跟着巴特副乡长来到乡政府最西头的一栋砖房。
这是萧豆豆见到的算是阔普苏乡最好的房屋了。
周围大多是黄土夯的土屋,低矮又简陋,窗户都不大,最多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有的土屋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可想而知,里面肯定黑魆魆的。
最让人担忧的土屋的房顶,黄泥麦草抹的屋顶,都能看到房顶的荒草随风摇曳,长着荒草的屋顶遇到雨天就是“屋外大雨淋漓,屋内小雨不断”,从路过的低矮土屋看出来阔普苏乡的贫穷。
可是眼前这屋子要比前后左右邻居家的房屋高出许多,墙体下半部分都是用砖块垒的,上面部分是黄土夯实,这家最醒目的是窗户很大,是高约一米二左右的木窗,刷着红漆,木门也刷着红漆,看着很爽心悦目。
周围院墙都是用五排木头围成的,站在院外能把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院子的雪地上有不少牛羊的粪便,砖房后面还传来牛羊的叫声。
看见老别克的第一眼,萧豆豆就有种亲切的感觉。
一米七八的个头,微微佝偻着脊背,六十多岁的模样,长眉长须还都很黑,头发有些花白,大方脸,红脸膛,单眼皮,颧骨很高,因为上了年纪,眼皮下耸耸地耷拉着,鼻子肥大,脸上的褶子如同岁月留下沧桑的沟壑,横竖交错着,笑起来如同弥勒佛。
凭借直觉,萧豆豆明白,眼前这位看上去六十出头的哈萨克大爷,是个跟父亲萧贤一样慈祥亲切的老人。
老别克从前来的几个人中,一眼就看见唯一的汉族女孩萧豆豆,忙张开双臂伸出双手,用还算标准的新疆普通话热情地对着萧豆豆说:“萧豆豆合孜,贾克斯(萧豆豆女儿,你好吗。)”
萧豆豆忙走到他敞开的胸怀前,伸手回揽了下老人的腰身,“贾克斯(很好),老校长,你好吧?”
老别克伸手拍下她的脊背,“贾克斯,沃特儿乌(进屋坐),”
这是三间大屋,屋子是砖木结构的平房,墙壁用石灰刷的洁白,炉火正旺,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屋子里热烘烘的。
一进中间屋,就看见用一道砖墙和木门大屋把隔开成南北两间。外间整齐有序地摆放着鞋子、脸盆等杂物。
里面那间就是萧豆豆今后居住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