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是萧豆豆下乡前给自己做的心理暗示,望着陌生的环境、陌生又淳朴的老百姓,她牢记爸妈的话,“到哪座山就唱哪里的山歌,要入乡随俗。”
老别克热情地把客人们让进西边的大屋,松木搭建的木炕几乎占满了整个房屋,靠窗户的南墙根只留下一米多点的空地,摆着炉子,能容得下主客们的鞋子摆放的空间。
大家脱掉鞋子依次上了铺着花毡子的松木炕,席炕而坐。
萧豆豆寻思着,怎么没看见女主人,这时,一位年近六十个头不高的哈萨克妇女一瘸一拐走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老妇一进门就笑眯眯的望着萧豆豆,老人怀里抱着一包花布。
眼前这位看上去近七十岁的老人就是老别克的结发妻子莎娜古丽。
老别克忙接过老伴怀里的包裹,用哈语给妻子介绍贵客萧豆豆和方大永。
萧豆豆忙从炕上下来,没来得及穿鞋子,赤脚走到慈善的老人面前,跟张开怀抱拥抱她的莎娜古丽相拥着,进行了标准的哈萨克妇女贴面礼,来之前,操心的萧朵朵把跟少数民族同胞见面礼一一教会了妹妹。
老妇人连比划带说着哈语示意萧豆豆穿上鞋子,别冻着了,让这位初来乍到的汉族少女跟她去看看闺房。
莎娜古丽舍不得松开萧豆豆的手,拉着她走进中间屋中用二四墙体隔开的里间。
迈进小屋,只见一张用松木搭建的小炕摆在西北角,能容下两个人休息。
南墙旁摆着一个木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盆盆罐罐。
屋门正对的方向摆放着一种叫“乌茄克”的土炉,是那种没有烟筒的土炉,炉口呈马蹄形,炉膛用碱土抹光,用柴禾、干草或晒干的牛粪饼做燃料,可以做饭烧水。
这小屋的东南墙角边跟老别克老两口居住的东屋墙壁间嵌着一个毛炉,直径一米多,高有两米的圆形黑铁皮包裹的土炉,炉门在外屋,这样里屋既能取暖,又能避免灰尘落入房间,这种炉子内膛宽大,可以烧煤、烧柴,也可以烧牛粪,一次烧热后能保持一天的温度,据说,这种毛炉最早是从俄罗斯人那里传来的。
这屋子是老别克专门为来客准备的。
后墙的窗户不大,透进来的光线足以看清屋子的一切。
刚才老别克叮嘱萧豆豆喊莎娜古丽为阿纳(妈妈),她跟着阿纳走出屋来到院子西边的偏房,只见偏房里圆通形铁皮炉上的大锅敞开着,炉火燃烧着,锅里正煮着清炖羊肉。
羊是老别克家去年的秋羔子,自家放养的,水是从前面的泉眼一勺一勺舀出来的,烧的是松木和干牛粪,一切都是大自然恩赐的。
锅里的大火已烧开,新鲜的大块肉在铁锅里沸腾,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肉香味。
阿纳用铁勺撇去白色的浮沫,炉火没再添松木,火焰慢慢小起来。
萧豆豆静静地望着阿纳娴熟的动作,她知道,这羊羔肉用小火慢炖半个多小时,再加上食盐,就能端上来吃了。
是伊犁河谷哈萨克民族做的原汁原味的羊羔肉。
想着爸妈的叮嘱,要眼里有活,不能在别人家光吃不干,萧豆豆自己去找活干。
莎娜古丽见萧豆豆把院子里的松木枝抱进来,习惯性地把右手放在额头上,仰脸望天,发出一声惊叹:“胡大耶(老天啊)。”
萧豆豆知道伊犁少数民族妇女的一种肢体语言,这是莎娜古丽在阻止自己干活,打发自己去回屋等候。
在回屋时她与一位怀里抱着几个馕的年轻哈萨克妇女擦肩而过,年轻妇女双目羡慕又尊敬地望着萧豆豆,露出腼腆地笑容。
萧豆豆也示意友好的笑意,她回到屋里,矮茶几上已经摆满了奶酪、奶茶、包尔沙克、糖果和瓜子。
不大一会儿,年轻的哈萨克妇女端着一盘子羊肉进来,一看这两大盘香喷喷的羊肉,就看出好客的主人要保管每位客人吃的尽心。
年轻妇女又给每位盘腿而坐的人们续了香喷喷的奶茶,奶茶表面漂浮着厚厚一层黄色奶皮子,一看就是土牛奶,炕上的客人们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谈笑风生。
炕上摆放了三盘羊肉,那盘有羊头和江巴斯(江巴斯是羊身上带肉的胯骨,这部位活动量大,肉质紧又香)及带肋条的肉献给上席,就在方大永和萧豆豆面前。
老别克把小匕首递给尊贵的客人方大永,用哈萨克族最尊贵的方式招待客人。
方大永祖籍虽是湖南人,可父母都是解放后不久前来援疆来的,他自小在新疆伊犁长大,知道哈萨克族的礼俗。
他接过小刀先削下一块羊头上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又削了块羊脸上的肉双手呈给主人别克,接着削了一块羊耳朵肉递给萧豆豆,“豆豆,这里面,你最小,要听话哟。”
众人哈哈大笑,方大永在笑声中把羊头还给了主人老别克,并用哈萨克话感谢着,表达他跟萧豆豆对主人盛情款待的谢意。
清炖羊肉没一点腥膻味,入口绵滑细嫩,肉味十足,油而不腻,瘦而不柴。
老别克看客人们都吃饱了,按照哈萨克族的习俗,开始进行给客人献“捧肉”,老别克带头先吃,然后把肥肉和小块的羊尾巴油抓上半把,亲自喂给方大永。
方大永张开嘴巴接过来,像吃豆腐一样吞下了肚,该轮到萧豆豆接受主人的“捧肉”了。
萧豆豆牢记父亲萧贤的叮嘱,“要入乡随俗”,女孩子按照家人教得哈萨克族礼俗待人接物。
从不吃肥肉的她乖巧地接过老别克递过来的那块羊尾巴油,放进嘴里匆忙嚼了两口使劲咽进肚里。
她不会喝酒,方大永很仗义,替萧豆豆挡酒,代她喝酒。
方大永一副忠厚实诚又谦卑的姿势,给主人频频敬酒。
所有人都喝的东倒西歪,只有方大永没醉。
他还很清醒,指着歪倒在炕上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老别克,大着舌头说:“豆豆,我都打听清楚了,老别克真正的好人,他喜欢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你听,拐调都拐到他姥姥家了,你在他面前,千万别说他唱的不好,谁说他唱这歌不好听,他就记谁的仇。他羊缸子(老婆子)好人,有风湿病,挺严重,下次从市里回来,给她买点药膏来。”
看着醉意惺忪的方大永双手竖着的大拇指。
萧豆豆明白了父亲萧贤和陈叔的一番良苦用心,为了安顿好她,两位长辈尽其所能给她最好的。
夜色已深,巴特副乡长和文教干事四仰八叉地躺在大炕上呼呼大睡。
方大永瞅下窗外黑魆魆的夜色,对打着呵欠的萧豆豆说:“豆豆,要不,你先去睡吧。”
萧豆豆望着茶几腿旁几瓶东倒西歪的空酒瓶,一脸歉意道:“方大哥,谢谢你,替我喝不少酒。”
她又看了眼说梦话的巴特副乡长,低声说:“方大哥,酒,还是少喝点好。”
方大永听出来,萧豆豆是真心为他好。
他伸手拿起空酒瓶举在脸前,斜着眼打量着酒瓶感慨着,“豆豆,十年前,我也不太喜欢喝酒。自从两个孩子得脑瘫,又是癫痫的,老婆子天天跟我吵架,我犯愁啊,想不通啊,用酒麻醉自己。”
他慢慢放下酒瓶,苦笑着说:“你嫂子为孩子的事跟我三天大吵,一天小吵的,我知道她心里苦,可我也苦啊,我是男人,你嫂子骂我我都受着,可我也是人啊,也要发泄下,没办法,借酒消愁,太清醒了,就想两个孩子的病,愁你嫂子的苦,只能晕晕乎乎地过,没有酒麻醉我,我可能坚持不到现在。”
萧豆豆听着,看着方大永歪着嘴角自嘲的神色,善良的她眼泪婆娑落下。
原来,大家都不容易。
这次市教育部门说是整顿教师队伍工作作风、补充基层教育力量。
说到底,全市就派了五个人下乡支教,汉族同志就她跟方大永,而且他俩被派到最贫穷偏远的乡村支教。
此刻的萧豆豆明白,自己为了逃避现实,成了爱情坟墓的陪葬品。
而嗜酒的方大永又何尝不是苦难生活的牺牲品?!
一对儿子都是脑瘫,他这个当父亲的已经够难过了,妻子又每天埋怨个不停。
方大永的生活真够悲催的。
奔波了一天,又喝了不少酒。
萧豆豆在这里偷偷抹泪的功夫,方大永靠墙睡着了,扯着呼噜。
萧豆豆看着方大永歪着的脑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看来,方大永在梦里都在犯愁。
萧豆豆顺手把盖在双腿的被子扯过来,轻轻盖在方大永身上。
回到隔壁的小屋,屋里温度还行。
可能是第一晚上,还不习惯的原因,萧豆豆和衣而睡。
太累了,头有点晕乎乎的,她知道这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寂静的夜晚,偶尔听见牧羊犬嗷嗷地叫几声,在犬吠声中,萧豆豆进入梦乡。
清晨,萧豆豆醒来时,西屋的客人们还在昏睡。
炉子上的热水壶已滋滋作响,她简单洗漱下,走出屋子。
头顶是湛蓝的天空,是萧豆豆从未看见过的清澈,白云仿佛就在头顶飘浮。
这里的空气很清新,带着丝丝寒意。
马路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或走路,或骑马。
不论男女老少,他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哈萨克族。
几乎每人都穿着过冬的厚衣服,还有,每个人都是红脸蛋。
这是被紫外线照射晒伤后的皮肤,标准的高原红。
萧豆豆清楚,自己在阔普苏住个三年五载,白皙的皮肤也会变成红脸蛋。
阿纳提着奶桶踏着积雪走进晨曦,洁白的牛奶和柔和的阳光一起落在桶里,萧豆豆看的入迷,她突然发现,静谧的乡村、朴素而憨厚的村人们,不正是她向往的岁月静好?
萧豆豆在偏远的山村安定下来,马秀华也调到市图书馆工作。
西域市一中的“四朵金花”还剩两朵。
用校长吕明的话来说,两朵金花那就不叫金花喽。
当他从教务处主任嘴里得知,调走的两朵金花是学校的宣传骨干,“四朵金花”中年龄最小的萧豆豆和年龄最大的马秀华在板报宣传上一个书法了得,一个插图栩栩如生。
这两年,不管是伊犁河谷举办的板报宣传比赛,还是西域市举办的,只要她俩合作,西域市第一名从未落到其他单位。
在板报宣传上,俩位女孩可以说是“珠联璧合”。
吕明校长了解这一实情后,私底下很是懊悔。
萧豆豆和马秀华离开后,王敏只能跟阿娜尔古丽说悄悄话,或在背后八卦下张老师的家长李老师的理短。
只是,俩位女孩坐在校园操场的边界或红旗杆下的水泥墩上没说两句,孙梓俊不知何时会跟上来。
“哎哎哎,孙子,你能不别偷听我们女孩的话?”王敏仰着脸斜睨着站立的孙梓俊。
她发现,仰视着孙梓俊,他个头倒也凑合。
孙梓俊厚着脸皮问:“问你呢,究竟办不办补习班撒?你倒是给我个准信撒。”
他最近搬出了学校宿舍,在市解放路一家属院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每天晚上,他带三五个学生,给他们补习数学。
现在的家长越来越重视孩子的教育了,肯在孩子身上花钱。
“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说。”王敏抢白着。
“哎,你跟古丽又神神秘秘地唠叨啥呢?”孙梓俊越发黏王敏了。
孤男寡女的,正逢谈婚论嫁之时,瞎子都看出来,孙梓俊对王敏有意思。
王敏不善的口吻刺哒他,“我跟古丽要卫生纸,你也想知道?”
孙梓俊猛地转身,窘迫地骂骂咧咧道:“你,咋跟老娘们似的,真受不了你。女孩子,能矜持点不?!”
王敏和阿娜尔古丽望着仓皇而逃的背影,捂着嘴大笑起来。
孙梓俊嘴上说受不了王敏的泼辣,可到了放学,又黏了上来,“走走,我请你吃晚饭。”
“就你那点工资,能挣两瓜三枣的,天天请客,还攒钱娶媳妇不?”王敏整理着教案朝他翻个白眼,“我跟阿娜尔古丽去吃家常面。”
“家常面好啊,菜多,我请你俩。”孙梓俊有种青松咬定青山的韧劲。
阿娜尔古丽推着自行车在校园门口候着,三人骑着自行车有说有笑的朝买买提拌面馆赶去。
“家常面,三个人的。”孙梓俊扬着浓重的新疆腔调,“大蒜来点。”
王敏一脸嫌弃地撇撇嘴,“吃大蒜,臭烘烘的。”
孙梓俊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一头大蒜,嬉皮笑脸道:“你咋知道臭烘烘的,你闻过?”
“切!”王敏一脸的不齿。
阿娜尔古丽笑眯眯看着这对冤家斗嘴,不时对王敏挤眉弄眼。
“阿娜尔古丽,好巧啊!”一个爽朗的男声在他们桌子后面响起。
阿娜尔古丽扭脸一看,露出灿烂的笑,“赛都拉,你也来吃饭?”
这位被称作赛都拉的维吾尔族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俊美无比,身材健硕,“刚下乡回来,来吃个面,一起吃吧。”
孙梓俊一看阿娜尔古丽腼腆的笑容,忙起身相邀,“古丽的朋友吧,来,一起吃,老板---四个人的家常面撒。”
赛都拉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阿娜尔古丽对面,双眼黏在女孩的脸上。
阿娜尔古丽被盯得脸颊绯红,忙介绍道:“我最好的朋友王敏,教英语的,这是数学老师孙梓俊。”
她又把赛都拉介绍给王敏,“赛都拉,市兽医站兽医。”
看见阿娜尔古丽一脸的娇羞,孙梓俊跟赛都拉握下手,心想,古丽的白马王子来了。
四位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边吃边聊。
赛都拉从小上的是汉校,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四人在交流上没一点障碍。
王敏嗅觉相当敏锐,她从阿娜尔古丽羞答答的神色看出来,阿娜尔古丽对赛都拉有意思。
而赛都拉的眼睛恨不得一口吞了阿娜尔古丽。
王敏嗅到了桃花盛开的味道。
是啊,三月份,西域市郊外的桃园该是满园桃花。
晚饭钱是孙梓俊结的,他对傻坐在餐桌旁的王敏挤挤眼,“王敏,走,学生还等着咱俩补课呢。”
王敏刚要反驳,她还没想好补课的事,看着孙梓俊的眼神,猛地反应过来。
孙梓俊这是让她给阿娜尔古丽俩人腾地方。
王敏拿起挎包,伸手拍下阿娜尔古丽的肩膀,“古丽,你们聊啊,我去补课了。”
她跟随在孙梓俊屁股后面,离开餐厅大门那一刻,她转身扫一下餐桌旁的情投意合的年轻人。
阿娜尔古丽那笑分明是恋爱的笑容,灿烂又幸福。
王敏寻思着自己也快25岁了,是该找男朋友的时候了。
她望着孙梓俊那不算挺拔的背影,心想,“要不,跟他试试?”
从这天起,王敏跟孙梓俊一起利用8小时之外挣外快。
孙梓俊补数学和物理,王敏补政治。
俩人仍每天斗嘴,可是感情越发融洽。
王敏有种“夫唱妇随”的感觉。
每逢最后一个学生离开租住的小屋,孙梓俊就会拿出计算器核算着今天的外快。
一副小男人过日子的架势。
王敏想,算了,过日子,就该找这种脚踏实地的男人。
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表,没有挺拔高大的身姿,有一颗全心全意过好自家日子的心,也不错。
女人嘛,还能图个啥?!
在外面给学生补课,俩人都是瞒着学校偷偷摸摸干的。
来补课的学生也是其他学校的,这些学生都是孙梓俊校友介绍的。
当然,孙梓俊也会把本校的学生介绍给在其他学校任教的校友。
资源共享,补课对象互换,免得生是非。
在外面补课,瞒着学校领导,每月能挣一笔比工资高两倍的外快,多美的事啊!
王敏又深深地发现,孙梓俊是个有头脑的人,处理事情缜密细心。
嫁给他确实不错,肯定会衣食无忧。
孙梓俊熟稔王敏的性格,他觉察出王敏开始动心,快马加鞭,趁热打铁。
在王敏25岁生日这天求婚成功。
生活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命运更是个神秘的存在。
就在王敏欣然接受孙梓俊的求婚,阿娜尔古丽跟赛都拉在热恋之中,开始商量结婚的事了。
在市图书馆上班的马秀华这边却一地鸡毛。
李迅都不记得自己前来马家提亲,被马秀华父兄用木棒、扫帚打骂出多少次了。
他以为,自己能用诚心真心换取马家父兄的宽心。
可是,马家父兄在观念上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油盐不进。
软话听不进去,硬的也不吃。
八年恋爱,五年马拉松式的求婚,即便是刀枪不入的奥特曼也会消磨地锐气全无,更何况一个平凡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