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而就在当天晚上,出乎意料的,王检电话约水若山在街心花园的茶座见面。王检今天穿的跟往常一样,黄色的正装制服,只是把领章、肩章和胸牌摘了。
茶座的灯光很暗,水若山进去时,已坐在包箱里独自品茶呢。他在王检的对面坐下,端起服务小姐倒上的香茶,旁若无人地喝着,他在等王检先开口。
而王检可能也在等水若山先开口,毕竟法院的判决书还未下来,说不定水若山还要求他王检帮忙向审判委员会求情呢。
僵持了许久,还是王检先开口,他说,“若山,这次你受委屈了。”
“你也认为,我是受了委屈?”水若山有点不相信,这个以前一起在乡里工作时对他还不错,现在却一心想整跨自己的领导会说这种话。
“说心里话,我很欣赏你的才能,你记不记得,九七年县纸厂改制,我院的王副检,现在去了县纪委的,跟你在一个工作组,在一起工作了两个多月,他曾多次说,你工作细致认真,且有种契而不舍的精神,尤其可贵的是你业务精熟,许多复杂的经济案件到了你手里,总能理出个头绪来,那时候王副检就跟我说,想调你到检察院,增强院里对经济案件的侦破力量,并与你们丰局沟通了一下,应该没问题,可你知道,后来为什么没调过来吗?”
“不知道。”水若山坦率地说。
“因为我考察过后,最终没有同意。”
“是因为九六年的那件手机事件?”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反正我不喜欢像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们局的领导也不会喜欢你,只不过你是业务骨干,需要为他们做事而已,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对你很好。”
“这不像你检察长说的话,”水若山说,“难道你也是用这种思维看你的部下?”
“不全是,但我的确是对那些业务精熟又不识时务的属下另眼相看的,为我所用,但从不重用,我院就有这么几个人,我是这样对待的,你也许风闻一些。这种人不能重用,一旦重用他会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撑死了还不知道呢!”
“你在外面的名声也不是很好,王检。”水若山不想总是被动答话,于是针对王检另找话题,“社会上都评论你说,表面上清正廉洁、执法如山,其实心胸狭窄,有仇必报。据说你老婆、你儿子、你女儿全部安排得好好的,只要你看中了哪家单位,就千方百计往里塞,实在塞不进,就找个借口,弄人家一下。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在你这儿,法律是有价而且很贵的。”
“说话要有证据,若山,没有证据的言论,是毁谤,是犯法的,你知道吗?你明不明白,帮家属、子女解决工作,是再平常不过了,现今这社会,跟我一样的人多的是,你们审计局长、财政局长,是不是?我这只是小儿科。社会上的传言,你要轻易相信,会害你的,我提醒你!”
“谢谢你的提醒,证据我总会有的,你放心。”
“你还这么固执,好像总要针对我。”王检并没恼,可能是这样的场合,不适宜吵架。也可能是他今天约水若山来,只想跟水若山谈谈,不要总跟他过不去,何况他们以前还共事过几年,以他的身份不至于要跟水若山这样的兵卒吵架的。
于是他说,“你不会找到证据的,若山,因为你的力量太小了,你看不看武侠剧,孤独的侠客只能做一些小事,跟有势力的人斗,他从不会,即使一时意气斗了,结果总是惨败,要么粉身碎骨,要么隐姓埋名,退隐江湖,不能再见天日。”
“但是也有个例外,那就是惩恶除奸,即使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不然何以侠客居之。”
“这么说起来,我还得提防你点,”王检笑着说,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继续说,“不过没关系,如今毕竟不是武侠时代,一切得讲证据,凭事实说话,凭法律说话,你那把侠客用的宝剑是拿不出手的。”
“可我这一把是无影剑,你根本就看不到我何时会出手。”
“你有这个能力吗?我不相信,真是那样,这次你就不会因这么点小事,输这么惨。”
“是呀,我这次是输得很惨,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自己,当然我也要谢谢你给了我失败的经验。”
“你能不能做到,到时再说,要说谢谢,还得我谢谢你,要不是你这件案子,我不会被省院推荐争取‘全国优秀检察长’荣誉,如果明年开会,我真的拿到那个荣誉,我还得请你喝茶哟,我的审计双机子。”
“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应约前来恭贺你的,就是你不请我,我也会来。只不过到那时,如果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说不定我一不小心,把它给扭断了,可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大话别说了,我们还是走着瞧吧。”
水若山很大方地站起身与王检握手告别。他心里明白,以他这个无权无钱的小小的审计职员,要与堂堂的检察长斗,与检察长背后的另一伙人斗,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但他相信,他真的有一把无影宝剑,可以刺破他们的咽喉,置他们于死地的,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请宝剑出手。
街心花园草坪上的几棵桂树,此时已挂满了霜花,冬天的天空有时也是睛朗的、清晰的,虽然闪烁在空中的星光有一点冷峻和刺骨,却可以激励人的斗志和信心。
想到这,水若山大步向家里走去。
034
九九年十一月八号,水若山收到法院的判决书,说是有介绍贿赂行为,但情节显著轻微,且未造成国家财产损失,判决免除刑事处分。
这段时间方艳又来过湖阳县两次,她是帮他大哥,通过法律手段,为大哥在看守所认识的小毛等人。
经过做工作,受伤人不想控告小毛,只是要求负担了全部医药费、误工费和营养费等,法院判决其盗窃罪名不成立,但故意伤人成立,判处其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并处罚金三千。而刑期在看守所已满,所以判决一生效,小毛也就出来了。
小林本来就是不知情,且主动交待其他人的事,有立功表现,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在看守所已关押两年,还剩一年刑期,念其身体状况欠佳,且母亲年事已高,重病缠身,生活难以自理,法院允许其保外就医,监外执行。
至于那个哑巴,方艳去了他家,是个很闭塞的山区小村庄。据向他母亲和村民们了解,哑巴在十二岁时父亲患直肠癌去世,因为家境贫寒,小山村里也没聋哑学校,哑巴从没上过一天学,村里人都叫他哑巴,所以他真正的名字村里人也不知道(连号子里档案上的名字也是叫他哑巴)。父亲去世后,家里更困难了,又没固定收入,又要归还父亲治病欠下的一大笔债务。而这时正应验那句古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哑巴的母亲有几分姿色,唾涎她的男人也不少,可怜的女人也只能这样,换取很少的生活费。
这种日子一晃又六年过去,哑巴也懂事了,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家里的生活也逐渐有所改善,虽谈不上富裕,也够他母子俩过日子的。母亲还在想,儿子虽然是哑巴,但还不是弱智,劳力也不错,不至于就找不到媳妇,他们家就这一根独苗,她不能让他们家绝种的,她要给儿子一个好形象,给别人一个好形象,不要让别人以为,做娘的污七八糟,是哑巴的儿子更好不到那儿去,于是以前总往他家跑的男人,因他母亲的拒绝也渐渐的少了。
可是村长却不相信那个烂女人会一下子变成淑女,总是纠缠不休。那天哑巴在山上砍柴回来,到村上时,看到有很多女人在指手画脚,似乎还与他哑巴有关似的。
哑巴加快了脚步,挑着柴跑回家,还不到家门口,就感觉到屋里有不同平常的动静,他抽出担柴的扁担奋力撞开反闩上的大门,看见村长正扑在他母亲身上,一边打着母亲,一边撕扯着母亲的衣服,他看到母亲的上衣已被撕破,额头上还有鲜血在淌。
看到哑巴冲进了屋,村长并不在意,孤儿寡母的,怕什么。但母亲喊着,“哑巴,快帮帮妈!”哑巴没有迟疑,操起扁担,朝着村长的脑袋横扫过去,一下子将村长打得仰翻在地,哑巴并没罢休,举起扁担的一头朝着村长的胸前直插下去。
大家知道,村里人担柴的扁担,所担的柴是一捆捆的,为了便利,扁担的两头是用厚厚的铁皮包成的,尖尖的、硬硬的。哑巴这么使命插下去,从前胸直插到后背,尖的一头甚至插在了泥土里,哑巴用力拨出来时,连肠子也带了出来。
母亲慌了,儿子杀人了,儿子还想来第二下,但母亲拼命抱住他,母亲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她拼了吃奶的力夺下儿子手中的扁担,并竭力地朝屋外喊,快来人啊,出人命了。儿子似乎意识到出大事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如果这时村里人跑来送村长去医院抢救,也许还不至于送命,但村民们似乎并不想救他,过了四十多分钟,才陆续有几个人来,将村长送去村医院。终因流血过多,村医院条件有限,抢救又不及时,还是没能活过来。
当天哑巴就被村里的干部送往派出所,也有不少村民联名去求情,但还是一关就是一年多,也不结案。
几经方艳周旋,案子终于移送法院审理。法院认定,误杀罪名成立,念其是残疾,且村长强奸其母在先,判处其七年有期徒刑,送往修湖农场劳教。
办理完这些事,方艳也就回到省城,而她的名字从此留在了湖阳县。离开时她说,只要有人需要帮助,她都会来的。
经此“江南第一案”,水若山真的想休息一段时领导也理解他,虽然年底工作很忙,还是安排别人,让他休假两个月。
水若山考虑了一下,打算出去旅游,管他去哪里,散散心就够了。
临走前,齐县长在扬澜湖畔约见了水若山,他们一起乘坐水上公安分局的缉私艇出了湖。
我本想告诉你我的通讯地址
但我怕文字太长
家又很偏僻
而你无心记住
我本想告诉你我此去的落脚地
我又怕那边依然很冷,信鸽不会停留
我本想……
其实我只是不想打搅你的平静。
乍暖还寒的时候
扬澜湖的风儿已是如此温馨
两岸的桃花手牵着手儿
伴着浪涛的起伏翩翩起舞
游轮惊醒了小憩的鹭鸶
鹭鸶“哇”一声冲向天空
自由地飞来飞去
不知何时挂在船尾的那片绿色的湖草
像在空中逶迤无我地飘着
跟着船儿、跟着我的心儿飘着。
船儿像一把剪刀
温情的将湖水分开两边
裁剪成浪花片片
片片浪花又将我的思绪揉碎
溶入湖中
溶入大海
我明白,回头是长江,是大海,不是岸
我生于湖边,长于湖边,劳作于湖边
水是我的来路
也是我的归程
——别了,我的母校
这是水若山江南财校毕业回宫亭乡下途中,在扬澜湖大桥轮渡上写下的一篇日记,多年过去了,水若山感触良多。
035
悠悠扬澜湖,绵延八百里。不知多少次,水若山泛舟湖上,只是来去匆匆,并没有一次真正地感受过扬澜湖的风韵和神采,从来没有过一次像今天一样,使得他随着波澜的起伏而心潮翻滚。
在船上,齐县长问,“这次出去散心,准备去哪儿?”
“还没准备好,齐县,还是出门后再说吧。”水若山将脸转向宽广的湖面,说,“在学校和刚毕业时,我就喜欢出去旅游,这是我排解心中郁闷或释放快乐时的一种方式之一。另一种就是唱歌,所以开心或不开心时,我总会找个机会出去,对着大海,对着高山空谷引吭高歌,即使别的游人经过,怀疑是否神经质也无所谓,只不过那个时候收入少,要玩的地方并不多,也不远,时间也不长,不像这次,两个月呀,费用还可以报销,我想心中的一切晦气和阴霾都会烟消云散的。”
“你对这件案子真的很愤怒?”齐县听到水若山说出“晦气和阴霾”的字眼,认为水若山受的打击太大,受的委屈太多,他这个做领导的没能好好保护他,他有责任,尽管他自己也动员过别人去找过检察长,但人家始终以“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为挡箭牌,他也不能过于插手司法,营救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何况十八天的牢狱之苦,是领导们还不知道真相,只是向检察院了解听他们说好像真的犯了不小的事,才懈怠了自己,放弃了水若山,这多少心里有点内疚。
“我不是愤怒案件的本身,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保护他们自己,我能理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有那么多的党政领导都这么做。这不由人们怀疑我县的执法环境。我这件案子,要拿起来,也可说是件事,要放下去,就根本不算什么。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还要利用职权威胁、禁止当事人和证人出庭?”
说到这,水若山停了停,对齐县长说,“你知道吗,开庭之前,我分别做了三个人的工作,我只希望他们出庭讲出他们所知道的与我有关的真相,竟然一个也没来。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电话和住所都受到监控,他们不想临到开庭了还节外生枝,所以当我前脚离开,后脚他们就跟进了。”
“重要证人陈小春因屡次赌博,已有案底,至于与他一同赌博的其他人为何没案底,我不得而知。他们对陈小春说,只要她出庭作证,就以赌博名义刑事拘留她,她是银行公职人员,怕了。”
“而曹志坚,事后我也才知道,他除了我知道的那两万块,还有现金两万,价值一万多的物品,先前检察院对他说的不诉决定,是口头上的,只要他出庭,一样会被起诉,名声、职位就都没了。”
“至于那位洪经理,跟我同学是一样,尽管这么多年来,检察院的重点都在针对受贿人,对行贿人总半惩半袒。这也难怪检察院的人,不然惹急了行贿人,反正是一死,还会有谁为查案的人提供线索,承认自己行贿呢?所以对行贿人大都只是罚点款或收点赞助费,当事人也无所谓,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首先得保住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下次再弄个工程项目,钱自然也就到手了。”
“总有那么些受贿人,明知道前面是火坑,是深渊,也要往前走,为何?他们总有个侥幸心理,不会那么邪吧,就会轮到我出事,即便是真的出了事也不急,查案的人不是要钱吗,给吧,你知道的我全给你都行,再贴点上去也行,我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呢,只要保住我的职位,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这样的执法环境,治标不治本呀,齐县,依法治县,依法治国,最根本的问题不在这,而在……”水若山说得动情了,竟跟县领导讲起大道理来了。
“执法环境问题并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事,我们只能慢慢来,相信通过大家的努力,总会有所改变的。”齐县打断了水若山的话头,他了解水若山,他知道水若山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也知道,别看水若山平时不太爱说话,可一旦把他的牢骚肠子扯了出来,就没完没了,不着边际。
但他不想直接批评他,他了解水若山的脾性,直接的批评,效果适得其反。但打断他的话,水若山是不会介意的,相信他也能明白领导的用意。何况今天是他请水若山出来交流交流,牢骚也发了,怨气也吐了,适可而止。
于是换个话题问,“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等你出差回来(齐县没说是去旅游),也就到春节了,新的一年如何安排,你是不是有什么个人的想法,如有,跟组织上说。”
“暂时我也没有,反正年年都是搞审计,换来换去,不过是从这个股换到那个股。”
“我相信你不会为这件事背上心理包袱,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这不算什么。”
“我知道,我也不会背上什么包袱的,常言道:总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何况我自认为并没湿鞋,顶多是被涌上来的河水溅了几滴在鞋上罢了。再者说,即使真的湿了,也没关系,脱下来刷干净,晒干它,还可以再穿。就是湿透了,烂掉了,也可以换一双嘛,你说是不,齐县?”
齐县微笑着点点头,想了片刻,说,“我有个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水若山。
水若山并没回答,只是点点头,示意齐县说下去。
齐县说,“现在各地都在掀起招商引资的热潮,你路子广,全国各地同学、朋友都有,所以看能不能到县招商引资领导小组来,另外你还在你局的会计师事务所,从事注册会计师职业,这样一来可业拓宽你的专业视野,发挥你的社会网络优势。另一方面,”齐县长停了停,并没说下去,他相信水若山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因为这件案子弄得满城风雨,明年他无论上哪个单位审计,人家当面不说,背后也会议论这件事,为他抱不平的,也许好点,故意调侃的,就会伤害水若山。
齐县长没说到这,水若山倒真的没想到这一层面,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是很不光彩的,倒是愤懑不时激起他,要用更多的激情去证明自己,同时对那些肮脏不堪的东西彻底清洗。
齐县这么一说,意思里似乎还与审计局的领导商量过了他此后的工作安排,他一时间意识到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如不换个环境可能真的会因环境、情绪的变化影响而影响工作效果。何况进县招商引资领导小组,虽然没有明确的职务级别,至少领导没有因为那件案子的影响而闲置他,相反是重用他。
想到这,他对齐县说,“谢谢领导的关心,还是领导想得周全,其实我有时也想过,要换一个环境,只是不好开口而已。”
齐县长站在船头,望着奔腾不息的湖水,略有沉思,突然回过头来问身后的水若山,“你真的觉得县公安局长、检察长等人有严重的经济问题?”
许是波涛拍打着船梆,激起的浪花分散了水若山的注意力,水若山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良久才说,“是的,如果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案子彻底弄清楚的。”
“我相信你,不然那些人不会狗急跳墙。”齐县在向秦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秦书记也说,若山这次不小心捅了马蜂窝,一个是县委常委、公安局长,一个是县检察长,还有其他背后来历不明的人,若山真是太鲁莽了,这么大的事竟一个人在瞎摸,结果呢?幸好他自己没得任何钱物,没出大的事,否则撞到他们手上,怕要连工作也要丢了。
水若山没想到县领导也会这么想。齐县长问,“对这件审计调查的案子,你下一步的想法怎样?”
“如果可以,我决不放弃!”水若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欣赏你的个性,不过,在真相没有大白之前,县纪委还不好介入,此事又涉及移民建镇的敏感问题,不能要求上面支援。而你要真刀真枪,按照审计法律程序去取证,你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像这次一样,最终伤害自己。所以这也是把你调往招商引资领导小组和会计师事务所的另一主要原因。但是你要先过自己那一关,老实告诉我,你怕不怕?如果你怕,或你觉得不想再去冒这个险,你可以不去的,组织尊重你的选择。”
怕?工作这么多年,查过不少人的经济问题,得罪过不少人,但从来没想过“怕”这个字眼,而现在从一县之长的口里问出来,他真的有点犹豫,这不是闹着玩的,现在有些人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
为着这宗“江南第一案”,已经惹起了妻子的一片怨言,说他工作十几年,兢兢业业,除了一心扑在工作上,什么也干不了,职务升不了,工资高不了,老婆没工作三年多了,工作也解决不了(很多人都利用职务之便,解决了下岗家属的工作,或换个更好的单位),到头来还被人家起诉,改不了的书呆子气,跟着他,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如果这次再继续下去,真的要揭他们老底的时候,他所面对的又将会是什么呢,带给妻子、儿子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齐县看出了他的为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件事算了,当我没说过,你后天要走了,预祝你出差愉快!”
这是水若山自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对这么大的领导交办的事犹豫了,他感觉有点尴尬,他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望着天空。
一只鸟儿许是受了什么惊吓或激励,“咝”一声拍浪而起,直冲天空而去。水若山忽然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那只在暴风雨中无畏无惧飞翔的海燕。
036
八十年代中期,财经专业毕业的学生很容易找到工作,实际就是要人单位申请计划,由教育部门统一分配。
他本来可以留在江城的,但他没有,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叫站出来,让祖国挑选,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为家乡的美好明天作贡献。于是他在毕业分配的志愿表上傻傻的填写了服从分配,建设家乡的字眼。就这样他回到了档案上籍贯栏写着的湖阳县。
依然是那么傻里傻气,一干就干了15年。想起自己高中、财校的同学在省市里已混上科处级,有的已是副厅级了,他的心里有时也不好受,论资质,论水平,自己并不比同学差,为什么越混越差呢。
就说他身边吧,许多胸无点墨的人都比他混得好,一些完全不懂经济的人居然是副县长,掌管全县的经济财政命脉,他看不惯这个世道。不想这些时,他只埋头做事,一想起这些,真的有点牢骚满腹,有时甚至故意和领导唱反调,明知道领导是对的,他也争成是错的,所以他的工作做得再好,领导也只是表扬他,鼓励他,但从不提拔他。
在通往省城的快艇上,他就一直想着这些,临到码头时,他还迷迷糊糊、痴痴呆呆的随着旅客出来,早在出口处候着的“的士”一哄而上,吆喝着“去哪呀,要车不”,他糊里糊涂地上了一辆车,朝着火车站方向而去。
路上他没与的哥说一句话,他只是想,一会儿到了车站,不管是哪个方向的,哪趟车先发就坐哪趟。他是一个人出来的,不用听别人的安排,不用征求别人的意见,随意得很,就碰机缘吧。
最早的一趟车是发往广州的。
一路的颠簸、摇晃,他感觉有点疲惫,睡觉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儿子从睡梦中惊醒,问谁呀。水若山说是爸爸呀,你还没睡吗,妈妈呢?儿子说,睡了,被你电话吵醒了。妈妈刚从店里回来,正在洗澡呢,一会就睡。那你一会跟妈说下,我在去广州的火车上,明早再联系。
这一觉他睡得很舒服,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不去想千头万绪的审计案子的事。不去想他妈的仗着老子的势,不用劳动,白领工资的那些臭虫。不去想那些挥霍浪费,而不用受到制裁的官员们。
脑子清净了,睡觉原来这么舒服。怪不得许多当官的墙上都挂着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只有这样才能心宽体胖,心安理得,官相十足呀。
他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八点多,火车到站了,才被嚷嚷着下车的人流吵醒,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穿上衣服,到洗漱间草草地漱了口,打湿毛巾擦了把脸,拎着简单不过的行包最后一个下了车,出了站。
南国冬日的阳光,虽在早上,却暖和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水若山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人流,发现他们大都只穿了件西装,有的还只穿了衬衣呢,而水若山却穿着件皮衣,怪不得这么暖得人心慌。
这里是真正的南国,越过南岭,温差已经很大,而广州又是个花城,四季都那么宜人。他有点尴尬,“真是傻。”他心里说,赶紧到候车室里找个空位,将衣服脱了,在白衬衣外罩了件休闲褂,下身的毛裤却没法在候车室里换下来,热就热点吧,本来就不可能一下子适应这里的环境的。
他打了车,径直来到黄埔区红山路,那里有所高等学校,学校的一位叫吕明清的副校长,是他中学时的老师。
吕老师听说是因一次偶然的机会调到这里来的,至于什么机会,水若山不得而知,总之调到该校后,不到两年即升为教务副处长、处长,然后是纪检书记,到现在的副校长。
水若山了解他的老师,很有才能,但在家乡教了十几年的书,依然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语文老师,而且常常因为他的教学方法与学校和教学大纲规定的有较大出入,而被排挤和非难。没想到换了个环境,才呆了五六年,就得到赏识,可见他真的有才能。
水若山足足打了四十块钱的车,才到那所高校的大门,通过门卫给吕副校长办公室挂了个电话。
吕校长接了电话,得知是他的学生水若山来了,立即到校门口接他,带水若山到办公室小坐一会,他将手头上的事稍稍整了整,然后陪着水若山聊天。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水若山,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水若山说。在中学时水若山是个爱提问的学生,吕老师很欣赏他,他们之间的交谈也特别多。但参加工作后,一开始他像学校一样,总是在开会时对机关的作风建设或审计处理方式等不合理、甚至违规的事提出异议,希望领导接受,纠正过来。但他人微言轻,根本没人采纳,久而久之,特别是经过“介绍贿赂”这件事后,水若山慢慢变了,变得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起来。
“听说你这次受了不少的委屈,能说给老师听听吗?”
水若山本不想将自己所受的挫折和打击告诉老师的,没想到老师已经知道了。此时面对老师,他像漂泊无依的游子突然见到亲人一样,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倾吐了出来,说到动情和愤慨处,红了眼圈,差点流下眼泪。
“你当时要留在江城就好了,即便留在县里面也比在乡下强,凭你的资质,发展的机会要大很多。”吕老师说,“小县城太小了,抬头低头都是裙带,根本就没有机会给你。”
“说到这,就得怪老师您了。”水若山笑着对老师说。
“怪我?”老师显然有点不解。
“是呀,那时候你给我们布置作文,总是我的理想,我的志愿什么的,而且每篇作文都得写上,要做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站出来让祖国挑选,好像只有这样,才是一篇好的作文,才会在高考时得个高分,才是我们未来的唯一出路。”
“那不是那个时代吗?”吕老师让他说得有点尴尬,他其实不是这么教学生作文的,这一点水若山知道。“你脑子那么好,就不会活学活用啊。”
“我哪有这个能力呀,我生长在农村,全家人包括左邻右舍都是务农的,能考上中专,分个工作,已经是千恩万谢了,根本就不懂得去变通,更不懂如何去找关系通人情。你老师也是这么教我的,我想,那还能有错吗,谁知道这些都是教给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孩子的呀。”
老师苦笑了两声,没有回答,只是心里在想,确实有不少农村来的孩子,接受的就是这么种教育,他们家没人熟悉这个社会,只知道拼命读书,考上大学,找份工作吃上皇粮,就心满意足,就不停地感谢这个,感谢那个。
而父母在工作单位,尤其是官场上的,他们即使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有的还初中没毕业,就辍学走上工作岗位,有父母和父母的朋友们的指点、提携,大多数都比大学毕业的同年龄的人混得好得多。
从某一点上,老师的确是误人子弟。就说他自己吧,要不是有朋友帮忙,点化他,他也还可能在那所农村中学里本本份份地做他一辈子的语文老师,没有节假日,没有寒暑假,为升学率而熬白了头。
这就是我们的教育,改革开放二十余年也没有改变的教育。也许不是教育的事,而是我们的人事管理体制或更深层次的事。
水若山也没再说下去,而是起身为老师削了一只苹果,递给老师。老师接了,说,“谢谢,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也没什么打算,反正是公务员,听凭组织安排呗。过了年,我就到审计局下属的会计师事务所去,另外有可能的话,就找找同学、朋友帮忙招商引资,为家乡的经济建设出点力。”
“你们的会计师事务所没有与机关脱钩吗?”
“没有,对外、对上面是脱钩了,实际上没有,其他县、市也一样,省注协来检查了,塞个厚实点的红包也就解决,上面只关注会员的会费和年检费能否及时足额收到位,脱不脱钩关系他们不大。”
“哦,怪不得现在会计造假的越来越多,原来独立、客观、公正的中介机构自己都是假的。”吕老师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还不止呢,这几年考注册会计师的人很多,而拿到证的大多是做老师或不用上班工作的,他们没有过会计、审计实践,有的还根本就不会做会计、审计,但他们照样能兼职并拿很高的报酬,那些假脱钩的会计师事务所,都是用了他们的资质,他们不用做事,只需在审计报告上签上他们的大名,盖上他们值钱的印章就行了。”水若山说。
吕老师问,“这么说,你那个所也是这样?”水若山笑笑,没有回答他。吕老师继续说,“不过现在招商引资倒是很实在的东西,沿海城市这近二十年就是因招商引资发展起来的。”
“就是呀,所以内地也把招商引资作为一件重大事项来抓,缩小内地与沿海的经济差距。”
“那你有没有好的渠道或途径呢?”
“没有,毕业十几年来我很少与外界联系,就是因审计案子出外调查取证,也是来去匆匆,没有留心这方面的事。”说到这,水若山因他的经验欠缺而显得不好意思。
“我们班有个叫秦勇的你还记不记得?”吕老师问。
“记得,他是我一个小组的,还是组长呢,怎么啦?”
“那一年你们同时考取,你上了江南财校,他上了天津商学院。毕业后在北京的一家企业工作,不到两年,找了北京的姑娘结了婚,但结婚一年后又离婚了。”
“为什么?”水若山插嘴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听旁人说,那女人嫌他只是个企业的小会计,没什么出息,于是跟单位的领导有了婚外情,离婚后,他一气之下,跑到深圳打工。毕竟素质高,有水平,做了三年,得到香港总公司老板的赏识,升他做天源电子集团深圳公司的总经理,现在混得很不错了,跟我常有联系,他的路子广,朋友多,看他能不能帮你招商引资这个忙。”
水若山说,“那就谢谢老师您啦。”
“谢什么呀,支持家乡经济建设,我和他都有份的。”吕老师当即给秦勇打了个电话,说他的老同学来广州了。
秦勇听说是同班同学水若山来了,当即说下午赶过来,约他们晚上在新豪门大酒店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