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水若山八五年七月毕业于位于江城市的江南财校税收专业。那个时候,税收专业毕业的中专生还不多,分工也很容易,当时的话叫“很吃香”,稍微有点门路的都可以留在省城或市里。毕业前,他高中同班财校同专业的同学带他去江城石化厂找他叔叔帮忙,石化厂是大型央企,待遇非常好,他没同意。江城市税务局也因第二步利改税后急需税务专业人才,想把他留下来,他也没同意。
他一心想着回宫亭县他的家乡工作,他来自农村,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宫亭乡下,跟许多农村考上学校的人一样,只要能弄到一份工作,拿固定工资,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留不留城没有奢望。
但他还是没能回到宫亭县。他在毕业分配志愿表上填的是服从分配,就像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服从组织分配”。只有那些有背景有眼光的人家,才会千方百计也要找关系找路子,把孩子留在更好发展空间的城市里,为未来谋划铺路。他的学生档案里籍贯填的是祖籍湖阳,而且又是在湖阳三中报的考,毕业直接分配到了湖阳县税务局。
虽然祖籍湖阳,湖阳乡下老家也还有个叔叔,财校读书就是他资助的,但叔叔在农村供销社做仓库保管员,没什么社会关系,为人又很低调,也没想过找人安排在县城,湖阳县税务局直接把他安排到与安徽交界的偏远山区土木税务所。
七月中旬的一天,水若山挑着姐姐送的红木箱子和一床棉被一大早出发,步行20多里到土江公路上隔壁乡的汽车站上车,到得湖阳县城再转班车、三轮车经山路一路颠簸到土木乡,已是傍晚时分。挑着行李问路到税务所。税务所的陈老所长坐在门前的水泥墩上正磕着黄烟筒。
从此,他就在农村税务所干上了,且一干就是九年,九年了,与他同学的大多数已混上了科处级,而他一直只是个农村税收专管员。熟悉他的人都说他税收业务是顶尖的,还曾参与省税务局组织的纳税检查一书的编写,执笔企业所得税检查,但为人固执,认死理,不会变通,原则性很强,人们送给了他一个外号,叫“水马列”。正因为原则性太强,就从来没有哪位领导敢用他、更别说重用他。
记得是八五年十二月初,他从学校毕业才几个月,因为税务查账能力已显露出来,就安排他管理几家国有工业企业。这些企业都是为备战备荒作准备而兴建的,厂址都在深山沟里,八十年代中期,计划经济还占主导地位,厂址虽然偏僻,交通不便,但生意并不差,其中一家纸厂,年纳税额达40万元,当时年纳税额在10万元以上的企业就属于重点企业,其纳税申报审查表要向省税务局报送。
在次月七号,也就是十二月七号,水若山在审核该厂的纳税申报情况时,发现该厂实际销售收入与纳税申报表上的收入不符,由此而计算得出的产品税申报的比实际的要少4万,他签了审核意见,发回要求该厂重新申报。
纸厂厂长和财务人员找到他们冯所长,冯所长把他叫到房里说,“小水,这少报的4万产品税是县领导吩咐的,你就按厂里的纳税申报表,填报重点税源企业报表上去就行。”
这事对他这个初出校门才几个月的小伙子来说,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学校老师没教过,县领导可以随意减免数万元的国家税款吗?领导难道有这个权力?
但他又没有办法,只能少收纸厂的4万元税款,但在报到省税务局的《重点税源情况表》下面的备注栏里,他注明了少收的税款,并说这是县领导口头减免的。
当然这份报表没有到省局,因为各所的报表都要经过县税务局汇总统一报送省局,县局计会股和税政股的人看到他的备注,感到问题严重,立即向吴东生局长作了汇报。
吴局长知道这件事后,告诉他这么做的是县政府分管财税口的刘常务。局长也知道,擅自减免税收且金额较大(当时全县的税收总收入才280万元),这是违反税法的,但县长决定的,他只有执行。而这个水若山竟然拿县长都不放在眼里,实在是有点“马列”过头了。
十二月九号一大早,税务局吴局长陪着刘常务一同到所里,找到水若山,告诉他,由于今年的税收计划任务已经完成,所以这4万元产品税暂时免收,作为企业利润上交政府财政。水若山后来才知道,那4万元实际用于刘县长买了辆伏尔加轿车。
他还是不理解,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坚决认定领导也无权减免税,刘常务气得拍桌子。好个水若山,认为领导不尊重他没关系,但不能不尊重国家税法,还拍我桌子,一气之下,竟把桌子掀翻,然后头也不回地赌气走了,把个局长和县长大人留在那儿发呆好半天。
水若山先是跑到乡出口处的烈士纪念碑前默立了十几分钟,口中念念有词,动情之处两行热泪在他年轻稚嫩的脸上滑落。之后掉转头,坐上三轮车,到中转站搭上开往江城的班车,徒步了近40分钟,到达他的母校江南财校。像十几年后的水若山一样,也在对自己的母校注视良久,感慨万千。他就是不明白,老师教的、书本上学的,怎么与现实就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一九八五年的十二月九日,天是阴冷的,到傍晚时分,江城竟下起了小雨,还夹着雪粒,不久就下起了大雪。这一天过去十四年了,但记忆就像是昨天,水若山在向方艳讲述他的过去时,对这一天发生的事特别敏感,他说,这一天改变了他的人生目标和理想信念。
他赌气出来时,身上没带什么钱,快7点时,又冷又饿,想找个地方吃3毛钱一碗的素面也不可能了,他的口袋里只剩下1块7毛钱。从江城坐班车到中转站要1块2,明天还得吃早饭,如果在扬澜湖大桥过轮渡时耽误了十几个小时——这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在冬天涸水季节,到中转站下车已经没有了进山的三轮车,他要步行20多里路,到所里时一定差不多到晚上8点后,这么长的时间不吃饭,他能坚持吗?更可怕的是,这雨雪交加、饥寒交迫的漫漫长夜他将寄身何处?
每当方艳后来想想这个大哥真的是倦缩在汽车站的一家餐馆的墙角处,以晚上飘过来的菜香,早上的馒头香来满足自己的食欲幻想,宿风餐雪,一只解放鞋湿透了,身上的衣服单薄得谁也不敢相信时,她就惊讶不已。
但他还算是幸运,正在江城汽车站旁边餐馆的墙角处倦缩的水若山,遇上了还在江城师专读大三的高中同学曹志坚,然后跟着他去了师专,在宿舍狭窄的上铺挤了一晚。第二天天刚亮就告辞说要赶回去上班。
他没告诉同学身上钱不够,那个时候读书费用不高,身上有零花钱的学生也不多。出了校门搜了下口袋,买了6个5分钱的馒头,坐上了第一趟发出的班车,并赶上了回所里的三轮车,他跟三轮车师傅说,他身上只剩下2毛钱,而车费要5毛,请师傅稍等一下,他跑回所里去拿钱来。
三轮车师傅是土木乡的纳税人,认识水若山,说算了,水同志,外面这么冷,以后记得时就给吧。但他还是跑回所里拿了钱来。
只隔一天,那个乡的人对他的看法已经明显改变。因为他在烈士纪念碑前洒泪的事被人看见了,并且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后,几乎与纳税有关的人都知道,说税务所出了个怪人,一定是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一个人对着烈士墓碑流眼泪呢,非亲非故,又不是清明节,也不是建军节,或别的什么集体组织的什么节。
春节一过,所长找了个借口(其实是吴东生局长安排的),不让他管工业园区,把他调到另一个乡——呜山乡,与个体户打交通。而这种调动,持续了九年。他在税务部门工作了九年,换了十个乡镇,调动搬家时,简单得难以置信,那只参加工作时姐姐送的红漆木箱子和一床棉被,打个包,放在自行车后座架上,连人带物全部带走,甘愿做一个普通不过的农村税收专管员。
而他的第一次调动还因祸得福,在呜山乡认识了在乡办企业手工业社上班的江员员。每每妻子江员员跟他开玩笑时说,你有机会留在江城享受荣华富贵,偏偏来了这么个穷乡僻壤。他傻傻地回答,要不是这样,我也认识不了你这样一位美丽贤慧的妻子,这就是缘分。
010
九三年底,湖阳县中舍镇的税务所长很器重他,认为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实在太可惜了,于是找到新上任的吴可来局长,要让他做所里的业务主办,负责全所的税收征管业务。这件事调动了他的积极性,他经常自己出题,自己改卷,对全所十几位税务专管员进行业务考核,举办税务稽查培训班。在他的带动下,全所专管员的税收业务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当年还获得全县税务系统先进所和税收会计业务以及票证填写单项奖。
可是好景不长,九四年十月税制改革,国、地税分家,大部分人都不停往县城吴局长家里跑,生怕自己被分到地税。那时普遍认为,地方财政困难,地税不如国税稳定,当时也有个政策,税务人员分流时,只有一个人在税务的,要征求税务人员本人的意见,愿意留在国税的就留在国税,想去地税的就到地税。而夫妻、父子等有近亲属关系的必须要有一个到地税。
水若山和其他所的几个年轻的业务主办一样,真是太天真了,以为县局不会丢下他们不管,上面有政策,不致于要留在国税还要跑路送礼吧,所以还在乡下跑,忙三季度的税收征收入库的事。
九四年十月八日全县税务干部大会,宣布他到了地税,还有另6个农村所的业务主办(都是专业学校毕业的,也都是相信局领导,不去跑路送礼,只顾收税的书呆子,全部分流到了地税)。这些在基层税务机关辛勤工作的业务骨干,做梦也没想到,全被他们所尊敬的领导出卖。很长一段时间,心里很不平衡,非得要出这口馊气才解恨。
恰在那时,新的国税成立后,分家前的那位吴可来局长,有消息说,做好年底的关账工作,最多是春节一过,将调往市局。呼声最高继任局长宝座的两位副局长中的一位认为自己胜算不大,必须要玩出个新的花样来,才可能稳登这个宝座,于是煽动几位对原局长很不满的几个人,玩了一个“捉奸在床”的游戏。
吴局长是隔壁天虹县的人,异地工作且是红火的税务领导,生活作风上出点格通常是被接受和理解的,但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了,那就是个大事情。
吴局长与局属劳动服务公司的某临时工有染,是局内人早已熟知的秘密。盯梢的人得知,局长的情妇当天晚上要到局长的房里去,于是早已派人潜伏下来,等到他们在床上翻云覆雨时,办公室里的人将早已备好的房门钥匙把门打开,五、六个人冲了进去,按照事先分工,各做各的事,第一组是负责用相机拍照。第二组是把局长和局长情人扔在床下的衣服全数收拢,放进预备好的袋子里。第三组是迅速抢过他们可能用于遮盖身体的被子。当然还有第四组是两个人守在房门口,预防俩男女在狗急跳墙时,会不顾一切夺门而逃。这四组人员的动作可以说是同样迅捷,据说为这次捉奸,他们还进行了多次彩排。
吴可来局长和他的情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拍下了好几张照片,甚至当几个“特别行动小组”的人满载而归退出房时,局长大人也没明白,刚才闯进他私人世界的几个人,原来全是他的部下。
照片送到了市国税局长的办公桌上,不用问,该局长提前退休,没有调到市局,而是回到他当税务所长起家的那个农村税务所,不管怎么样,那个地方很少有上级领导来,他不用因见到以前的同事和领导而脸上抹不开。
很显然,该局长是在国地税分家时,完全我行我素,得到的好处自不必说,单是他不顾长年累月在农村“收捡芝麻”的,他一年甚至在任数年也见不到一次面的税务专管员,被他无声无息地踢到地税,是他身败名裂的必然结果。
当然也不用问,那位想借组织捉奸游戏而造成轰动效应的副局长,自然也没有因他导演的杰作而得到市局领导的青睐,相反,被打入“冷宫”,两年后提前退到二线。
已经确定下来的分流到地税的人员,也没有因为那位局长暗箱操作被暴光而重新调整。
怎么去调整?这简直就是一个有预谋、有组织的国、地税分家计划,因为分家名单公布之前,就已经内定了从外单位或无职业人员进入地税队伍的名单,分流到地税的人员要担负地税征收管理的重任,同时要担负培训、指导新进入地税人员的业务工作,不是业务熟练,且只知道默默无闻收税的人,谁还能担负此重任呢。
水若山分到了地税,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地税,他找了几天的领导,但无济于事,每个说他业务精,到地税有发展前途的领导都对他说,这事经县委、县政府会议研究决定,并已向社会公布了,无法再更改。他当时到地税去倒还无所谓,反正是为国家收税,但可气的是,他们不尊重自己,说都不说一声,至少应该问一下吧。
那天上午,他在税务局的会议室,看着县人事局的人将他的档案捡到地税那一边,他忍住自己的冲动,就看着他们捡过去,有个人事局的人看他傻傻的站在旁边很久了,于是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他含糊了半天,终于说,“你们就怎么把我的档案扔到地税那边去了?”
“怎么,你不是同意过去吗?”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会到地税。我那段时间都在乡下收税,从来就没人找过我,问过我。”
“税务局没征求你的意见?”这是个说普通话的领导模样的人,不是湖阳当地人,听到他和人事局的人的对话,直走过来关切地问。
“从来就没有人来征求过我的意见,我那时在农村,整天上户收税,都不知道分流的事,前几天通知开税务大会,还以为是像往年那样,要开全县的税收旺征动员大会,原来是我被分流了。我被分流了!我被分流了!我竟然不知道。大会上不是说,这次分流政策是在充分征求税务干部个人的意见基础上才决定的,可是…… ”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另外两个本县的人拉出了会议室,拉到另一层楼的楼顶,并把铁门反锁上,不让他再过这边来。他后来才知道,县局和政府人事的人向市局解释说,那个人脑子有问题,经常发作,他的话不可信的。
他的话当然不可信,如果可信,那么县委、政府领导安排进入地税的自己的子女60多个人就会被暴光。
而水若山在被反锁五楼的楼顶上,仰望苍天,他知道,他现在只能去地税,没有了别的选择,当初是谁说的,这次机构改革,人员分流,你得跑跑路,送送礼,否则你一准到地税,他还不信,他只相信,只要认真工作,以实际行动报答组织,组织一定会考虑他个人的要求。不管怎么说,条管与块管的单位是有很大区别的,这个大家都知道。但他没在乎,哪也没去跑,好像送礼不是他的性格。
其实他又能跑哪儿呢,一个十足的农村崽俚,到哪里去找路子,又有谁去给他开路呢?唉,地税就地税吧,谁叫他的脸上只写着“无奈”两个字呢?也是从这件事开始,不知道他是故意赌气,还是不耻于那么做,他此后的职业生涯,从来就没有一次去跑路送礼,找领导要官、要待遇。
011
分家后新成立的地税局局长由县财政局邱局长兼,从分家前的县税务局直属分局局长过来的应东初为地税局副局长,主持日常工作。应局长之前虽与水若山不在一个分局,但彼此是认识的,知道水若山的业务能力,他老婆还在乡办企业,小孩也到了读书的年龄,进局里要财政局长同意,去其他农村所夫妻分居两地又不方便,就安排他在呜山乡地税所任副所长,负责税收征管工作。同样的,呜山乡财政所程所长兼地税所长。这也算是照顾他了,给他受伤的心灵一点点安慰。
组织的这一点点的安慰其实作用很大,水若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何况呜山乡是他初恋的地方,妻子江员员的娘家大田村就在这个乡,离乡政府不到1公里,乡中心小学也在大田村,儿子就在那里上学。
所以县地税局十月中旬一宣布任命,他就骑着个摩托车,把红木箱子和棉被绑在车尾,江员员坐在后面,赶紧的离开了中舍税务所。
再次来到呜山乡,水若山充满了回忆,而且是甜甜的……
八六年春节一过,水若山从宫亭的乡下老家直接乘车到呜山乡,打电话给土木税务所的所长报告了,就正式开始驻乡税收专管员的工作。就在那时,水若山认识了呜山乡也是刚到任不久的乡长王法贵。
虽然是税务所的人,但办公住宿都在乡政府办公楼一楼一间十六平米左右的房子,吃在乡政府食堂。乡长王法贵对税务工作也很支持,当然,支持主要是生活上的,工作上很少过问,除非税务上需要乡长出面解决的难题。
水若山突然觉得,一个人的税收征管工作是多么惬意、自由。上单位查账,下村里收税,心情好的日子过得就是快,之前在所里闹腾留下的心理阴影,早就风吹云散。
那时候乡政府、供销社、信用社、邮电所、粮油所、电管站、水管站等七站八所里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小伙子特别多,一有空就到乡政府打蓝球,晚饭过后一大群的人开始在江土公路上压马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眼睛却贼溜溜的瞄着同样是说笑打闹擦身而过的单位或周边村里的女孩子。
青葱岁月,乐趣无边。那时乡下用的是水力发电,涸水季节电力供应不上,经常没有电,即使来了电,电压也不足,带不动黑白电视机,所以多数时候用煤油灯。无聊的日子,年轻人就坐不住了,晚上通常都在外面逛。
隔个十天半个月一场的露天电影,是年轻男女们心之神往的场所,电影幕布还没挂起来就到了场地,在农房旁边或大树底下装着闲聊的样子,四处打量着好看的或自己心仪的人是否也到了,一旦找着了,有意无意的想法子靠拢过去,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直接搭话,只是看着,听着,心里暗暗美着。
水若山却不一样,看起来老实、内向,胆子却不小。一次在乡政府斜对面的手工业社(乡里人叫工厂)去查账,找个借口去手套车间转转,一眼就看见一个女孩背对着他,正在操作手套机子,没想到这个背影竟让他的心“怦”了一下。回到房间,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个长发披肩、婀娜多姿,让他陡然心动的背影。
第二天再去工厂说要再核对下税收金额,又借口去了车间,但很失望,没看到那个背影。不好意思再找借口去车间了,就在工厂上、下班时间站在乡政府门口望着对面,傻傻地等那个背影的出现。
这样又一连过了近半个月,也没有等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人了。他记事的能力很强,特别是数字,但记人绝对是弱智,这在以后多年得到验证。光凭背影不可能记得,就算每天上下班进进出出,身高发型一样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近距离的让他辨认,他也认不出那个背影是谁。
过了差不多一年,他开始淡忘了那个背影。
八七年三月底的一天早上,阳光明媚,刚吃过早饭不久,水若山正在房间里收拾包准备下村去收税,一个女孩子径直到他房间,只说了句“听说你这儿有绳子,我用下一会还你哈。”也不等水若山回答同意与否,就从床底下拿了绳子一阵风似的跑了。就在出房门的瞬间,水若山认出了这个背影。没有迟疑,他跟了出去。
几个女孩子在食堂旁边的水井边,用水若山房间拿来的绳子绑了个铁倒钩,打捞不小心沉下井底去的水桶,但怎么也捞不上来。水若山二话不说帮了忙,很快就钩到捞上来了,然后又打了几桶水上来。女孩们再用绳子把水桶吊上三楼楼顶。
水若山这才知道,这个苦等不到的背影,他见过的第二天,就到乡政府办公楼三楼的香槟酒厂上班,真的是众里寻她,伊人在水一方。
情窦初开的水若山这回不放过了,但采用的方法很搞笑。记住了那位女孩当天的衣着,还不到下班时间就在乡政府大门口守着,等她下班回家远远的在后面跟着,看是哪个村的,家住哪儿。
然而第一次跟踪失败,那个背影往乡政府对面的叶家村走去,不多久就没影了。哪个房子是她家呢?不行,明天继续跟。
第二天接着跟,却跟到了乡政府出门往左,江土公路旁边的大田村。水若山这下迷糊了,她到底是叶家村的,还是大田村的?不管怎么样,这回记下她进哪家门就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水若山只要没下乡收税,就又接着跟,这样又跟了几次,确定都是大田村的那一家,他打定主意,要正式认识了解这个女孩。
那个年代没现在直接,在农村甚至谈恋爱的词也很少听到,得找人介绍介绍。他首先想到了涧水村委会的江会计,税务所委托村委会会计代征生猪屠宰税、产品税,开会、结账、支付代征手续费都要见面,还经常在一起喝酒,熟得很。江会计就是大田村的,而且跟那个女孩的家中间就隔一栋屋。
一跟江会计说是大田村哪家的女孩,江会计就笑了,“那是我堂妹,员员,一个爷爷下来的。”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
端午节时,江会计就带着他的堂妹到水若山宫亭县一个山沟里丰田村去看家。呜山乡到丰田村没有直接的车,要先坐路过的班车到土城市汽车站,然后从土城转班车到丰田村所在的乡街上。
第一次去看家,土城汽车站的班车司机那天可能是心情不好,车开到土城的洗马村就把乘客赶下车,说有急事不去丰田街上了。乡下人老实,性格真好,没跟司机和售票员闹,乖乖的下了车,在高低不平的沙石路上走了30多里地。
结婚多年后,江员员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是看你穿着制服我才不嫁给你,你都不知道,那次去看家走那么远的沙石路,脚都磨起了好几个大水泡。”
水若山也笑着说,“这就是缘分,你看你那村叫大田村,我这村叫丰田村,都有一个田字。你那村对面山上有个鸣山观,我这村对面山上有个鸣山庵,同名的寺庙。这儿那儿都是家的味道。”
012
呜山地税所办公地点在乡政府院内,与财政所在一栋楼里,财政所在二楼,地税所在一楼,财政所程所长需要时也方便过问下工作,主要是税收任务完成进度情况。乡政府还单独安排了两间房给水若山,一间作为住房,一间是厨房兼餐厅,房间虽然不大,但感觉已经很温馨、很感动了。
地税所开展工作后的第三天,在外招商引资回来的王法贵书记安排酒席为地税所的4名干部接风。
经济落后地区的地税任务很重,这是谁都知道的,因为没工业,商业也发达不起来,国税的税源不多,分给地方的25%增值税部分也就更少,地方政府财政收入主要靠地税和农税,而农税是固定的,增长幅度很小,要满足不断膨胀的公务员开支和政府财政支出只有靠地税增长。
扬澜湖地区的县、市基本都一样,每年的地税收入增长,不是依照经济发展的客观实际增长而增长,而是按省、市、县级领导的需求来增长,首先是保底任务,然后是目标任务,最后还有个争取数,这些是政治任务,必须要完成,与党政领导干部任职期间的政绩挂钩,收入任务是一票否决。
就拿水若山负责的呜山乡来说,国、地税分家前的税收任务每年才六万五,分家后,国税要五万,地税竟然要三十万,其中十八万是生猪屠宰税的专项任务,征收对象不是杀一头猪缴多少税款,而是老百姓的人头。全乡农村人口一万五千人,每人要负责一头猪的屠宰税十二块,十八万就是这样算出来的,挨家挨户去收,没钱交的搬东西。
剩下的十二万地税收入,按个体户多少平均摊派下去,管你每月的营业额是多少,够不够纳税起征点,是不是特困户、残疾人等减免税对象,烧砖瓦窑的、弹棉花的、开拖拉机小三轮的、锯板机米打石头的,总之管你是工业商业手工业,一律要交税,按税收任务核定征收,交不出钱就收你的货走,然后折半贱卖,卖得的现金直接开票入库。
那时候地税成立了税务检察室,县检察院派驻办公,只要有纳税人抗税不缴的,管你是什么理由,一律先由乡派出所拘留几天,抗税是犯罪呀,税法上写着的。乡下的老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权利,穿着检察和税务制服的人进了门,光是他们头顶大盖帽上威严的国徽就让他们胆战心惊,再拿出警棍或手铐来唬几句,那还不得东凑西借,甚至下跪求人借钱,把税给缴了。
当然凡事都有个例外,也有一些人是吓不着的,就是那些懂得跑路的人,比如包工头,或县乡政府或部门有靠山和面子的人是你家的亲戚。
在地税的半年多时间里,水若山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常常梦见自己接过老百姓战战兢兢交过来的钱,他开具完通用完税证加盖通红的税务印章后,那些红印渗透开来,渐渐地化成血水,一滴一滴的从税票上滴落下来,点点滴滴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血水,把他包围,窒息着他,他负罪般地从恶梦中惊逃出来。
往往这时,他都会打开房门,出去仰望苍天,而他的心因此刺痛。十年前从学校毕业时,当他第一次开具税票收到第一笔税款时的那种为共和国积聚财源的自豪感和荣誉感已荡然无存。他多次想离开这,抛弃这个职业,不是他不热爱税收,而是他再也不想收政治任务的税收。
那时他还只是想离开,真正使得他下定决心抛弃他所热爱的税收事业,却是九五年发生的两件事。
九五年初省地税局还在组建之中,急需税收专业人才。水若山根据近十年来的税收工作实践,写了一本税收征管和稽查方面的专业论文集,并把它寄给了省地税局税政处。税政处和征管处的专家看了这些论文后,迅速在其他处室传阅,对他的税务操作实践总结给予了很高评价,并确认这些材料如果系统地编成一本书,对刚刚成立不久的地税来说,具有很大的指导意义。有省领导说写这个材料的人一定有丰富的税收实战经验,是个可造之材,应该考虑调到省稽查局。
当时提名调到省局的全省共6人,水若山是其中之一。为了这个提名,水若山还找了三中同班同桌的班长董同学出面推荐。
董同学那时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秘书,与新华书店的曹志坚都是同一个班的,据说曹志坚从县委宣传部一般干部升到新华书店任一把手,班长董同学是帮过忙的,只不过曹志坚出事,董同学没有插手过问。此后董同学当处长、副厅长,直至省直机关工委书记对口省审计厅党组,也很少与水若山和曹志坚他们来往,最多是逢时过节通过手机礼节性的问候祝福,不再见面。水若山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上这个非常好的资源。可能同学之间彼此的想法都差不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受牵连。不给同学添麻烦,在机关越混越差也不好意思去找同学帮忙,至少水若山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后话。
省地税局将这一决定告知市地税,要求对水若山进行人事考察,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立即办理调动手续。市地税局分管人事的沈副局长正好是湖阳县人,与董同学还是一个乡的,到了湖阳县,先向县局了解水若山这个人。
沈副局长在成立地税局前是市财政局的预算科长,与湖阳县财政局的邱局长很熟。县局得知这位市局领导的来意后,却在人事考察表上推荐了另一个人,一个与县财政邱局长关系相当不错的地税中层干部。
沈副局长有些不解,问怎么换了一个人?应局长解释说,水若山违反计划生育,超生了一胎,正准备对其进行处理呢。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那个年代政策执行很严,国家干部违反了罪加一等,要被开除处理。
市局领导当然不敢隐瞒,依照下面的意思,换了他们推荐的人,这是难得的机会呀,向省局推荐人才,也是市局的光荣,说明我们的管理有成效,出了人才。
他们没想到的是,省地税局要的是真正的人才,而不是换了一个名字就成了人才的人,何况这个人还是省委领导的秘书打招呼推荐的。结果县局推荐的人也没去成。
但亏大的是水若山,他花了近十年的心血写成的那些材料,最后编成一本书出版了,而那本书的主编、副主编和主要作者都与他无缘,只是在编后记里点了一下他的名字,说感谢他提供的宝贵意见。
省地税局寄过信给水若山,董同学也跟他打过电话,说调他到省稽查局,让他等待人事考察,但一等就是半年,后来他才在县局听到露出来的关于他被调包的风声。
他再一次无奈地仰天长叹,天妒英才啊,他承认自己的性格古怪,他甚至有时执着得令人难以理解,但也不用这么对待他吧,违反计划生育,亏得他们想出这么一个“国策”来,亏得市局来人事考察的领导只是听了有心人的汇报,根本不与被考察对象见面,就换了一个人的名字,好象跟违反计划生育的人见了一下面都会影响他自己的前途一样。
这个玩笑真的开得有点太过了,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就有那么些人,自己不赏识他的才能,也不让别人赏识,心安理得地让他的才能埋藏!难道就像许多人说的,这个人不可用,连县长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请问哪一个领导能管得了他,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向上推荐还不是给上级领导添麻烦,到时受责骂,遭埋怨,说隐瞒实情不报的,给小鞋穿的还不是我推荐的人?
其时,水若山三十岁,八八年结婚当年生子,且在当年就在县计生委办了独生子女证,按月在县税务局计财股领取十块钱的独生子女费。
半年后,那个来湖阳县人事考察的沈副局长接到董同学的电话,问他推荐的水若山怎么没来省地税局上班。
沈副局长如实汇报说水若山违反了计划生育超生一胎,所以没通过人事考察。
你是怎么做的考察?都没跟考察对象见面证实人家是否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听信他人一面之词换了别人?
沈副局长这才知道真相,被他熟悉的财政局长给骗了。但他没有对县局那些人大动肝火,生气也没用啊,到时说不定还遭人说自己没眼光、太官僚,划不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概人们都喜欢推举自己器重的人,这应该理解,这个社会用人制度本来就是如此。
但不管怎么安慰自己,他还是在心里底感觉对水若山有些内疚,他对县局主持工作的应副局长说,找个机会把他调到县城来,进不了局里,在直属分局或稽查分局也行。这样多少对他也是个补偿。
这样的补偿的确曾在水若山的心里起过一些波澜,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价值的,他的努力还是有人欣赏的,得知他把当年的税收任务完成,可能过完年就会调到县局去的消息后,他的工作积极性也更大了。
但九五年六月,他又一次犯了毛病,竟然与他的顶头上司财政局邱局长抬起竹杠来了。不仅县地税局没去成,还惹了一身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