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根据举报材料、实地了解的情况和通过对头天带回的村委会的会计资料的审查,审计组决定到莲阳镇派出所核实移民的身份,将移民“花名册”和“五联单”上的姓名,与身份证号码和派出所户籍档案一一核对。
结果是:5户移民尚是小孩,甚至是九八洪水过后才出生的。十一户与户籍档案上的姓名、身份证均不一致。另有十五户在小区购房的移民不符合移民政策,全家是城镇户口或几年前就农转非进城居住了。
六月底,审计组再次来到莲阳镇政府。
按照事先安排,有关移民中心村、小区、集镇负责人和会计等均将会计资料带到镇政府,审计组三人分村、区负责审计。而主审水若山被程镇长邀请到他的办公室闲谈。
镇长的办公室实际兼了住房,内外两间,里面是卧室。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一部电话,靠墙是一组合的文件橱,一套仿红木的沙发椅子。
水若山在镇长对面坐下后,镇长给他泡了杯“铁观音”,然后递给他一支烟。
“水主审,这几天辛苦了!”
“比起你们乡镇千头万绪的事来,这不算什么。”
“是不是快结束了?”
“还没呢,还有一些事没弄清,到时还要镇领导大力支持。”
“那没话说,这是我们的职责。”程镇长附身过来,轻轻地问,“仙桥中心村是不是有什么大问题?”
“问题大不大,看他们是否全力配合,”水若山站起身,“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很严重。”
“不会吧,省移民办、省国土厅和县里几家都检查过,都说移民工作做得不错的呀?”镇长显然不相信。
水若山笑笑,说,“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我也希望结果不是那样的。看看你的卧室怎样?”
“欢迎,不过很简陋。”
卧室是很简陋,靠里墙一张床,床上只一个毛毯子和草席。窗下是一张小方桌,桌上有碗筷之类,旁边是洗脸架和两块脸盆,架上晾着一条已旧但干净的毛巾。
但床枕头对面的墙上却有一副画很抢眼,水若山近前一看,是副唐寅的《汉宫春赋图》。这是水若山所没想到的。注视良久,水若山笑着问,“可以告诉我这是哪来的吗?”
“是我镇一个专门搞这个的人卖给我的,不是送的,真的,花了我两千块。”
“我没说是送的,你别紧张。”水若山笑笑,“看来你也很喜欢字画?”
“弄着玩的,我家还有一些,有空去我家看看?”
“行”,水若山说,“但你这副是赝品。”
“赝品,哪里看出来是赝品?”虽然花钱不多,但被他当作宝贝的东西说成是赝品,他一下子还是不能接受的。
“那,你看这题是沈周的,而落款是正德九年,也就是1511年,其时沈周已逝,不可能为他题,这是最基本的东西。”
“再者,也是最主要的,这副画的技法不是唐伯虎的风格,唐寅的山水画法沉郁,风骨奇峭,或平远清幽,或雄伟险峻。而人物造型优美,有的是工细艳丽,色调浓重的工笔类,有的是线条细劲流畅,洒脱流利的水墨写意类。你看这上面,山水和人物画得都有些粗糙,还有这个桥亭也有点歪斜。我估计就是清末苏浙民间作坊流水作业而成的。”
程镇长听得呆了,许久才说,“那我不是被骗啦?”
“那也不是,你想,两千块能买到清末的东西,实际也亏不了多少,要是真品,你能弄到吗?”水若山回到办公桌前,深深地喝了一口茶,换了一种语气,非常严肃地对程镇长说,“一会请你通知镇纪委书记和几名纪检干部,下午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有新的情况?”程镇长已经被水若山刚才的高谈惊住了,看到他瞬间又变得严肃,就有点急了。
“到时你就知道了。”
中午,审计组四人在镇招待所里没有休息,将审计调查情况作了简要汇总和分析。
小陈说,“从村委会的财务账看,村委会近一年来的旅差费和招待费等有明显增加,相应的自筹、提留收入也有所增加,这些是收支来源不匹配的迹象,但很难说明这些就是收取移民户的有关费用转过来的。”
小王和小江也说,他们看的村委会财务账也是这样,有的还收支不平衡,账务处理比较乱。
水若山说,“他们早接到通知,有移民上访了,审计组的很快会来调查,这是他们为应付审计调查而临时做的假账,而真正的收取移民费用,克扣移民款和平均分配移民资金的账是不会轻易给我们看的,除非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们提供的是假账。”
“那下一步怎么办?”小江说,“要不要盘点他们的自筹(提留)收费收据?”
“没有必要,自筹(提留)收费收据是从镇财政所领取的,要接受财政监督管理,况且我们上次在仙桥村审计时已将他们的所有从财政所领取的票据调来审查了,没发现有收费收入未入账的,也没发现有移民户交的款项。”小陈说。
“不错,上次在仙桥村上户了解情况时,移民们说村委会收钱用的是街上买的白条收款收据,这些收据是不接受财政监督的,但那时我们没有亮明身份,没有收取他们提供的那些收据,只是在审计日志上简单记下了那些收据的号码、户主、日期和金额,”小王接着说,“而这些收据恰好没有在他们给我们的账上反映。”
“我这边也有几张白条收款收据,但光凭这些,我们还不能要求他们提供真实的财务账。”小江说,“如果是纪检部门就好了,不拿出来,就把他‘双规’,不由他不拿出真的来。”
“办法还是有的,我已与镇长说了,叫他安排镇纪检组的参与调查,下午我们再上户,一定要说服移民把收据提供给我们,拿回来复印再归还。还有,丰局已答应我们审计组,如有必要对村干部采取强制措施,具体实施由镇纪委负责。”水若山说完,将下午的重点调查内容、程序以及分工再强调了一下。
下午兵分两路,由镇纪检干部带路再一次上户调查,由于有举报材料和上次暗访取得的口头征据引导,调查有针对性,通过搜集白条收款的证据,和移民实际领款的书面证据。
最后证实,全镇有四个村委会设了两套财务账,一套用于记载收取移民各项费用、扣缴建筑营业税以及收取移民建房押金等违规违法收费的收支账。
有两个村委会共279户移民,并未得到足额补助资金,他们领款的印章其实是村委会干部擅自雕刻的。经对负责发放资金的村主任审查,发现其办公桌抽屉内,还有因款未领足而未及时销毁的仿刻他人印章121枚,和实际移民补助资金发放表。信用社私人存折一张,存入发生额累计为38万元,余额11.5万元。截留下来的资金大都用于村委会的移民支出,但支出明细并不清晰,相当一部分支出凭证值得怀疑——这是后话。
当问及仙桥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为何以老革命和已故人的名字冒领移民资金时,他们最终承认,部分资金用于村委会的建房、祠堂和庙宇,说是移民搬迁,留个纪念,以便子孙后代祭拜。
当晚,水若山与丰局长一起向齐县长汇报了这一审计结果,齐县长沉默了许久,最后,非常冷静地说:“你们辛苦了,但还请你们尽快将村委会虚报冒领等违法违纪情况写个总结,我马上与县纪委韩书记联系一下,看他们能否抽出人手来接手这个案子,发现一起,先查处一起。”齐县长不无期望地说,“接下来的工作难度可能会更大,就拜托审计了!”
在谈及此案过程时,齐县长问水若山是如何发现村干部擅刻移民私章的。
水若山回答说,“其实很简单,当时我在看了他们提供的资金发放表和账本后,就有几个疑问,一是表上的领款人签名全是私人印章,且所有印章上的字,都是一种字体,显然出自同一刻章人之手,这不合情理。”
“二是村委会的财务记录是从九五年转过来的,移民工作是九八洪水过后才开始的。连续记录,账页和笔迹却是新的,我估计不会超过半年,这是会计作假的表现,可是不高明。于是我决定带回那些资料作进一步的检查。”
齐县对着丰局长露出满意的微笑,“你有一员大将啊!”
审计局二人刚告辞出县长办公室,齐县长即拨通了县纪委韩书记的电话,请他过来一下,然后给分管移民建镇的黄副县长挂了电话,要他立即到办公室。
听得出来,齐县长很不高兴。
022
接下来,审计组按照预定的审计实施方案,延伸审计了红城市长风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公司开发建设“三兴”移民安居小区。
“三兴”小区占地130亩,安置移民1095户,总投资约六千万,于九八年十一月底破土动工。截止审计日,已全部建成封顶,正在加紧装修,公建设施也已完成百分之八十,部分移民已入住。
中午在莲阳镇政府食堂用餐时,县公安局的余副局长、财政局的辛副局长也在场。拗不过他们的坚持,审计组破例中午在被审计单位喝了酒。
酒桌上的气氛很活跃,水若山却显得有点心事,总觉得他们今天的情色怪怪的,莫非与今天下来前将昨天拟写好的材料移送县纪委有关。
“水主审,是不是刘总回了省城,没能陪你,有点不高兴啊?”昙小姐坐在他身边,察颜观色,意识到水若山不像以往的活泼性格,于是问他。
“哦,不”水若山回过神来,站起身来说,“难得今天与余局长和辛局长在一起,怎么会不高兴呢,来,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哎,不行”余副局长赶紧站起来拦住他,“你不能坏了本县的规矩。”
“什么规矩?”水若山故作不解。
“你是主客,应是我们先敬你的,你要回敬的话,也应单个地回,不能统敬。”
“余局长这不是为难我吗?”
“谁不知道你海量,就桌上的十个人,你就圈他个三、四圈也不是问题,怎么是为难你呢?”
“对呀、对呀,水组长我先干为敬。”昙小姐立即附和。
小陈、小王、小江三人见状,也跟着找对手。
多年的工作相处,他们已形成一种默契,这种默契不仅是在工作上的,也是在酒桌上的。在外搞审计,完全不吃人家的,很难做到,许多单位认为你架子大,碰上好酒的单位领导,其实是你在陪他喝,你坚决不喝,会给审计工作带来诸多不便,或许明天你到被审计单位就什么人也找不到。
席中,小陈突然想起问,“二位局长怎么这么巧也来了莲阳?”
程镇长回答说,“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挂点镇,领导重视,经常来检查、指导工作,辛局长是来检查移民建镇资金使用、管理情况的。”
晚上,昙小姐约水若山到茶楼喝茶,彼此见面后,水若山即问“是不是想了解今天的审计情况?”
“你说呢?”昙小姐浅浅一笑,“我作为公司的财务总管,要说完全不想了解,那是假话,但今天约你来,我个人来说真的不是为这个,只想喝喝茶聊聊天,”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接着说“说心里话,跟你见面次数并不多,话说的更少,但总有种感觉,许多心里话可以和你谈……”
虽然晚上未喝酒,水若山却似乎有点醉意,这又是什么套路?赶紧打断她,“我正好也有事想了解下,今天审计,有两件事不明白:一是小区的征地价,原土地出让合同上是495万元,账上却只支付了200万,就已办了土地使用权证;二是公建设施支出,你们与施工单位的合同是328万,项目还未完工办理竣工验收手续,即已支付547万元。一个少付295万,一个多付219万,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昙小姐欲言又止,像是很难说的清,又像是不能说清。
昙小姐起身到窗前,注视窗外,若有所思,水若山跟着到她身旁等着她的回答。
许久,昙小姐转过脸,对着水若山,岔开了前面的话题说,“我给你打个比喻:有一位人物,总感觉哪儿不舒服,而你是一位有名的大夫,于是找你给他做检查,结果是肿瘤。如果是良性的且你成功地帮他切除了,他却不一定感激你,甚而怨你,因为他想,既是良性的,许多人都有,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却留给他一个疤痕。”
“但如果是恶性的,你的处境更难,不告诉他吧,你将面临起诉,告你渎职,知情不报,延误病人。告诉他吧,你本想取得病人的配合,采取积极的治疗方法,殊不知那是不能动的,牵一瘤而痛及全身,使之对你恨之入骨,你能有好吗?不管怎样,只要你接手了这样的病人,你的结果都会一样。”
“除非你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没一点工作责任心,或有一个更大的人物罩着你,或许幸免于难,但你没有,你只有辞掉这份工作,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那样的病人。”
她的神情很投入,水若山给她倒了杯水,端给她,她接了茶杯,说了声谢谢,喝了点水润润嗓子,接着说,“譬如我吧,学校毕业后分到税务部门,一开始,还有一大堆的理想和抱负。可九四年机构分设时,地税局一下子从外进来六、七十人,此后每年十几、二十几个领导子女进来,后来的却是原来的人数的三倍。在那里,我倒成了个弱智,似乎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办不成。”
“两年前我辞职了,到了现在的这家企业,我只想发挥自已,充分展现。我的老板很好,是个现代企业的管理人才,在这里人人那么敬业,效益也不错。但还是不如意,因为没有一个公平竟争的环境,总是在做我们不愿做的事,明知道有些东西违法,但为生存,只得如此。有时我真想离开这里。”她深沉地将视线移向窗外,眼角分明有晶莹的泪花。
突然转过身,对着水若山说,“哦,对了,你跟我们刘总是同班同学,你也是财校税务专业的?”
“是啊,你刚才说你是在税务机关辞职过来的,我还想问你是哪个学校哪年毕业的呢。看你说得那么投入,就不好意思打断你。”
“我也是江北财校税收专业的,不过比你晚两届毕业。”
水若山似乎得到某种启示,并没有继续去长风公司追查那两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去了施工单位县建筑工程总公司。
该公司不仅承担了移民小区的住房和公共设施施工,而且承建了三个中心村的公建设施和通往各个移民点的水泥、沙石路面的项目施工。
审计发现该公司成本费用方面存在以下几个问题:
一是材料成本偏高,如本地产42.5#水泥,县物资公司的限价是每吨285元,其列支进价为每吨352元,数量1万2千吨;6.5#线材限价为每吨2370元/吨,其列支进价为每吨2740元,数量2050吨。红砖当时市场价为每块1毛4,其列支进价为每块1毛8,数量4千万块。此项超标准列支成本300多万。
二是工程预算造价偏高,如土方工程,同时期的土方平整单价为每方5块5,结算造价为每方8块5,土方量50万方。路基及路面硬化,其他乡镇移民点为每方80块以下,该公司承建项目平均价为每方90块,此项高估冒算200多万。
三是通往几个基层村的砂石路、桥等27个分包项目支出合计42万,仅凭白纸打印的《工程结算表》签字领取,无质量监理、验收手续,更无分包合同和税务发票,该公司向镇财政专户上结算的收入是44.1万,公司收取分包施工单位(个人)百分之五的管理费。
审计组再次来到莲阳镇,审阅移民建镇专户资金,同时审阅莲阳镇政府财政、财务收支情况,调阅其所有行政事业性收据和外购的白条收据,逐笔勾对莲阳镇营业所与专户资金的每笔发生额。再次审计得到的结果是:
莲阳镇办公大楼和职工宿舍工程耗资320万,先是在移民专户上借支,后又通过施工单位统建房屋和公建设施工程上虚增成本和造价归还专户上的借支200万。施工单位又从开发商那里获得219万超合同价的结算款,净收益19万。而开发商则从征用农村集体土地中获得295万的好处,净收益76万。
而这所谓的净收益76万,开发商说,飞三走四,所剩无几,那么究竟如何“飞三走四”,开发商缄口不言,审计组唯有再次核实开发成本。
而未足额拨付用于移民点的公建资金561万元,已分别于九九年五月和六月两次转出。经询问镇财政所人员,说是按某领导意见流回了县财政。
此外,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上半年在对本级预算执行情况进行审计时,了解到县地税局支付给该镇代扣代缴移民建房营业税等手续费25万,但该镇财务上只反映3万。同时财务列支弥补地税经费不足7万。
——亲爱的读者,您是否对那些枯燥无味的审计数字早已感到厌烦,真是那样,笔者可以理解。同时笔者也希望您能理解,那些对您来说是空洞、枯燥的数字,对审计人来说,却是审计的生命和灵魂,正是这些数字的堆积才有了审计存在的价值,正是这些数字的串联,才给了审计人向纵深挖掘的想像力。确凿、有力的审计证据正通过这些数字架起的桥梁一步步向真相走近。
只是审计组的同志在就要揭开事实真相的面纱前,已经感到困惑,甚至有些胆战心惊,他们不知道是继续,还是停止。
023
已是深夜一点,审计组四人还在办公室里分析已发现的问题,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审计人员怀疑,莲阳镇政府大楼建设的资金来源是个问题,镇领导只是说,目前还是欠付工程款,施工方也这么说,但大楼已竣工并投入使用,欠付近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工程款似乎不合情理。此外,房地产公司一下子得到近三百万的征地优惠款,同时建筑工程支出又提前支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交易。
是什么交易呢?又该如何、从何处撕开这道口子呢?
审计组对开发商再次审计,重点审核开发成本,整整一上午,除上次审计过的,审计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中午在镇招待所休息,房间里很闷热,水若山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来,独自到“三兴”移民安居小区闲逛。
小区的布局是三镇钢铁设计院设计的,虽然未全部完工,但路边矗立的那块巨大的广告《效果图》却看得出来,将来的环境一定非常优美。大门楼上方横空一块钢筋混凝土的牌匾,上书金字:三兴移民安居小区,落款是秦政(县委书记),门前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块不下两吨重的大青石,上面斧凿几个绿色的隶书大字和密密麻麻的红色小字,左边写的是“三兴花园”,右边写的是“温馨我家”,而那些小字,则写的是小区建设的历史背景,开竣工日期和中央、省市领导来小区视察、指导的言行记录等。
小区里面一律是六层高的居住房,底层是储藏室,楼与楼之间的凉亭、泳池和草地正在加紧施工。大部分外装已经结束,从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可以看出,许多移民已经入住。
小区的左侧有个入口 ,进去就是个停车场。此时已有几辆货车停在里面,为了解决移民退田还湖后的生计问题,停车场周围则建了百余间商业店铺,一些经营建筑装饰材料的业主已经开业经营了。
小区内转悠了近一个小时,偶尔碰到认识的跟水若山打个招呼,水若山也很热情的向他们询问购房、付款的情况。他们说房价都是按照政府和物价部门的定价买的,预订时付一半的房款,交付时付清余款。
因为移民要赶着入住,大都已交付,所以购房款基本已付清,除非特别困难的移民,或已有住房不急于搬迁的。不过他们还说,有几户并不想要这里的房子,正四处托人帮他转卖呢。水若山心里明白,那些正是不符合条件而冒领的移民指标。
下午上班时,水若山回到开发公司,吩咐小陈、小王对开发成本分项目、分明细记录,吩咐小江对“应收售房款”科目下的三百多个欠款人,应收金额一千五百多万元一一列表填列,表中说明:房主姓名、移民编号、购房面积、房价、分次付款日期及金额等详细情况,然后告诉会计,请他准备晚餐、蚊香等。
下午五点左右,昙小姐到审计组办公室,先是给每人加了水,然后对水若山说,“每次下来都坚持回去吃晚饭,今天怎么啦,准备加夜班吗?”
水若山笑着说,“是啊,那得谢谢你,不是你想挽留我们吗?早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们,大家不都清爽了。”
“说什么呀,我也是给人打工的,即使有你说的真实情况,哪轮到我来知道。”刚才还是一脸笑靥,此时已露嗔色。
“所以嘛,既然你不清楚,只有靠我们瞎打误撞罗!只是委屈你,这么漂亮的总管,多点时间陪我们。”水若山总是这样,再严肃的工作,也会开几句玩笑,调节一下紧张的工作气氛。
晚上十点半,数据基本出来,其中:应收账款中的三百多户欠款户,有23户分户姓名与移民办提供的购房姓名、房型一致,但购房合同签字手续不全,怀疑是后补的合同。
经审查售房收款收据存根,存根上上述移民购房欠款实际款已付清,核对收款当天银行进账单,也进一步证明售房款已收讫。这23户欠购房款总额为146万元,那么这虚构的应收往来款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会计,会计说是按公司领导意见办的,没有任何入账的原始凭证。问财务总管昙小姐,说可能是刘总弄的个人借支,至于谁借的,借条在哪儿,自已并不清楚,只有问刘总。但此时刘总据说到西藏旅游去了,讯号不好,根本联系不上。
送审计组回县城的路上,昙小姐说,“水主审,你怎么这么固执,有些事不清楚比清楚更好。”
“但这是我们的职业,其实,我也知道,我要查不清楚,你们会说我审计是个草包,根本没有查清问题的能力。我要查清楚了,问题还很严重,不如实上报,我没这个权力,弄不好受到纪律处分,更严重的,构成渎职或受贿罪。如实上报了,上面依法处理了,得罪人的首先是我们。上面没有处理,受到嘲弄的也是我们——是不是,不识时务,你再有本事,再会审,也奈何不了我。不管怎样,结局对我们总是很不利,但我们还是不能因此放弃,你总不能因为难就撂挑子,不审了吧?”水若山深有感触,却又非常真诚地回答她:“正如你说的,做一个好大夫很难,做一个为大人物治病的好大夫更难,但如果这个大夫凭着良心,坚持真理,那又有什么可虑的呢?”
“真理是什么?”昙小姐紧握着方向盘,两眼注视前方,“在公司,老板说的、做的就是真理,在政界,书记、县长决策的,就是真理。他们的指示即使是错误,你也得不折不扣地执行,最多会解释成前进中的曲折,在曲折中前进。”
“但……”水若山却停住了,他心里想,未思索成熟的辩驳言词未免太苍白无力了,不如不说。
第二天,审计组四人带着已归档的县地税局的审计档案到地税,核实代扣代缴税款手续费和弥补税务经费不足的账务处理情况。
024
——作者知道,小说最忌讳节外生枝,这件事没叙述完,没头没脑地又来过另一件事。审计也是这样,特别是专项审计,最忌讳节外生枝。我们的水若山正是犯了这种常识性的错误,之前也是这样,正儿八经的税收任务不去抓,要去搞什么有线电视,结果成了有蛋的缝儿让人钻了空子,虽然因此还进了县城,换了单位,但毕竟影响是有的。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么做超出了审计的范围和目标,但他这个人常常因其不可理喻的固执,发生了越轨之举。而这次的越轨,其实是他筹划了好几年的,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发现线索,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怎么会轻易放弃。
而这次的越轨之举却使他经历了人生的又一次大的磨难,也使他对这个世界和世界里的人的看法蒙上了一层灰色。因为打击,从此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傻子审计”。他沉迷于审计却不同于他周围其他人的审计理念,且坚持不懈。
自从九五年实行本级预算执行情况审计以来,审计即发现县地税局虚假税收退库和全县虚假财政收入的现象,但因时间紧,任务重,更重要的是其他不能公开的原因,使得审计证据不足,未能对审计结果进行恰当的表述。
有两年是水若山担任这个项目的主审,他因未能独立、客观、公正地实施审计而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的概念里,审计有权对本级预算收支情况进行充分、彻底的审计取证,但每每在这时侯,就会有相当多的阻力。这些阻力,有来自审计内部的,有来自外部的,有来自本级领导的,有来自上级领导的。
这次偶然得到这个机会,且不是本级预算的专门审计,没人会注意的,何不借此对以前的疑问作一突击式的调查取证呢?就是这一念之差,导致他的牢狱之灾。
也许其他原因,如这次移民建镇资金的审计结果也会树敌多人,但有党委、政府的支持,别人不敢怎么样,而虚假财政则直接影响本县的形象,书记县长肯定也不会赞成。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地税局计会股长与水若山是多年的同事,审计组的介绍信上写的是了解代征代扣税款手续费的支付情况。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手续费支付单据和《收入退还书》记账联全部复印了一份,支付凭证的时间大都在九八年十二月底,说明是突击退库,调阅十二月份的税收征解入库及完税凭证,很难找到一一对应关系。
但付给莲阳镇的手续费金额是25.2万元,入库的税款该镇全年不到三百万,即使假设税务专管员全年分文未收,都是代征代扣的税款,按百分之五最高标准的手续费支付率也不到十五万,如何会是二十五万多。
计会股王股长解释说,“今年五月你局来审计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其实每年都有这样的问题,“我们执行了不同的退库标准,比如稽查补缴的税款退库比率是百分之十,举报案件查处入库的税款退库比率是百分之三十。”
“这种解释我听过几次,我以前在税务时也干过,但是应有相应的印证材料,比如稽查补缴的税款要有税务稽查处理报告,税务案件查处入库的要有立案的案卷,代征代扣税款应有扣缴义务人的代扣税款申报表和代扣税款清单,而你们支付手续费的《收入退还书》上的金额却找不到印证材料,那又作何解释。”水若山问。
“这一点我也很难解释清楚,要么我将情况向我们的应局长汇报,然后约个时间到审计局去当面说清,你看行不?”
“当然可以,”水若山知道他的难处,但他也不想就此放弃,像以往一样,不了了之,“不过,还有件事,刚才我们看到,莲阳镇去年弥补地税经费不足七万块,全县是一百多万,通常我们认为乡镇的经济状况比地税要差很多,他们为何要增加自己的赤字来弥补地税经费的不足呢?”
“这个……”地税局计会股王股长欲言又止。
“根据我们的了解,各乡镇所以弥补地税的经费,其实是该乡镇完不成当年的税收任务,而由税务为其想办法,或统一向银行贷款交税,或从外县、市买税,或在县内城乡间调剂税款,是不是这样?”
“这个我真不清楚。”
“那谁清楚,征管股吗?”
“我不知道,我想还是等应局长回来再一起向他了解吧。”王股长面露难色,看来他并不是不清楚,而是不好说,“若山呀,看在我们以前是多年的同事份上,我还是奉劝你一句,这种事最好别去问,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
水若山明白,这的确是非常敏感且棘手的问题,但是审计不能因为问题不能碰而人为造成盲区,脱离审计监管,那样可能对经济发展会有更大的副作用。
水若山吩咐组员们对各自形成的审计取证材料办妥有关签章手续。下午带着这些材料到莲阳镇,找到那位办理手续费报支手续的税收专管员,先请他按平时写字习惯,在一张白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与手续费报支单据(复印件)上的经办人签名相核对,证实笔迹不同,该税务专管员看过复印件上的签名后也一口否认,上面的名字绝对不是他本人所写。
同时非常肯定地说,他没有办过任何一份手续费报支的手续,镇政府取得的三万两千块手续费是由镇会计与县地税局直接办理。
审计组找到镇会计证实,代扣税款手续与弥补地税经费的不足是轧差处理,实际支付弥补税务经费三万八千,并未收到现金手续费收入。
为了速战速决,审计组立即赶往县财政局,电话约见了正在外的分管此业务的辛副局长,向他了解有关税收退库情况。
辛副局长回答说,自从九四年国、地税分家以来,财政局长兼地税局长,办理税收退库从未通过财政分管副局长审批,由地税直接向人行办理退库手续。
——不错,《收入退还书》上的财政审批栏没有签章。为什么要这么做,辛副局长没做解释,审计组又赶往县人行,找到国库股股长,向他了解情况。
国库股股长带他们到陈行长办公室。陈行长说,按规定,应由纳税人或地税局提出退库申请,财政审批,最后由人行办理。但他从九六年在这当行长以来,就一直依照前任的处理方法办理退库手续,陈行长不以为然地说,“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吗?”他反问审计组。
“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退库的程序,没其他的事,打扰了。”水若山他们出了人行的大门。
“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吗?”在路上小江学着陈行长手交叉在背后说话的样子,逗得审计组的人哭笑不得。
是呀,恰恰是这么做,这种习以为常、大家都已习惯的做法,才会出现大的问题。很明显,这是虚假退库,当年全县地税入库税款不到三千万,但办理各项退库就达两百八十多万,而其中人行自身每年退库都在五万以上,几乎全部是稽查补缴的税款。
那么全县一百五十余号地税干部一年都做了些什么呢,难道都是请别人代征、靠别人举报而来的税吗?
晚上水若山将这一新的审计情况向丰局长作了汇报。建议对虚假和已初露端倪的买税、借税、调剂税收的问题作进一步的调查,以彻底弄清数年来悬着的不解之迷。
但丰局听完他的报告,却很冷静,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他对水若山说,“审计组的同志连续作战了半个多月,已经很辛苦,你还是尽快把移民举报的事搞清楚,其他的事暂停,以后再说。这件案子时间长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在等着答复呢。”
“可是……”
“没有可是,若山,既然是‘迷’,领导没让我们解开,就让他永远是‘迷’吧!”丰局长起身望着窗外,外面还是下着恼人的夏雨,丰局像是自言自语,“审计的权力是政府赋予的,审计的职能是为政府服务的,领导交办的事他说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到什么地方停下,就到什么地方停。”
水若山不能明白此时丰局长的心情。这位从八四年县审计局成立至今一直担任审计局长的老领导,心里却非常清楚,无关经济发展大局的财经法纪问题,审计是真正的“经济卫士”。而一旦关乎县委、县政府宏观决策的大事,不管这决策是对是错,审计只能是言听计从,除非是你不要这顶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