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六月中旬,全县的税收任务都很吃紧,县政府与财政局、地税局组织了一个税收督导组,督导下面一定要达到“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的目标任务。
督导组到了水若山所在的地税所。程序上是首先由管业务的水副所长汇报已入库的税收情况,要实现任务过半还有多少缺口,计划还有那些税收“眼色”,最后是向督导组领导保证,坚决完成政府下达的税收任务。
每个所都是这样表态的,但水若山没有,他说,“九四年初我这个乡的任务是6万5千,十月国、地税分家后,当年就变成国税5万,地税30万,结果呢,当年国税只收了不到3万,地税向农民摊派屠宰税18万,余下的12万,单位和个体户收了4万元,剩下的8万是向信用社贷款完成了任务。”
“九五年地税保底任务是36万,比上年增长20%,目标任务是45万元,比上年增长50%,向农民摊派屠宰税19万,向外出打工的人摊派‘打工税’7万,剩下的目标任务19万还不知道去哪儿收。”
“去年信用社不肯贷款,是我们四个税收专管员以个人工资担保贷款8万缴的税,到现在这8万块还没税源补上,信用社现在连自己的税都不肯交了,说是要抵扣我们贷的款,要不就把贷款还了。”
“大家都知道,农村供销社都倒闭了,现在都是个人承包经营,实行个体‘双定’征收。农村信用社全县都一样,四年后的九九年澳门回归的税收都收清了,农村的乡镇企业基本上都倒闭了,没税可收,个体户双定税收我乡与其他乡的税负基本相同,比县城的个体户也少不了多少,且年年按县局标准增长双定税负,地税实际能收上来的4万都不到,上面一定要我收45万,你叫我怎么去收。”
他还没有说,上面要求强行向农民摊派的屠宰税和打工税已经是违反中央政策,还要我们增加农民负担,或虚假纳税,或寅吃卯粮,财政局邱局长已经很不高兴了,说,“县里下来督导,不是来听你诉苦的,税收任务是死任务,能完成要完成,完不成也要完成。”
“如果这样,反正是完不成,请政府财政干脆给我们乡下达1个亿的税收任务,这样,县局就在全省甚至全国都出名了,提前进入全国百强县。”
财政局长显然没想到他的下属会这么顶他,当时就气呼呼地说,“你这个税务所长还想不想当?”
“不是所长,是副所长,局长大人。如果上面不再向农民摊派税收,增加农民负担,不再向国家提交虚假的税收增长和经济增长报告,我这个副所长算什么,帽子是你给的,你随时可以拿去,就算连我的公职拿去换回真实的税收环境我也没话说。”倔劲上来的水若山,脑子短路了。
水若山学的是国家税收专业,他只对他的专业感兴趣,他无法理解上面的领导是如何看待税收环境和政治任务的,如同若干年后,更大的领导嘴里常说的“政治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九五年六月二十几号,地税所一个管片的专管员小张跟他说,有个叫李希白的个体户以前纳税一直都很主动的,这次不知为什么,几天都不见人影,都是他那个哑巴儿子在店里卖货,问他爸去了哪里,半天都说不出个名堂。没有办法,下了个限期纳税通知书给了他家,如果六月三十号下午下班前还没纳税,就处以应纳税额1至5倍的罚款。
水若山有点奇怪,他知道那个六十来岁的李希白,为人诚实、厚道,也很直爽,八二年开店至今,是这个乡的老个体户了,生意做得也很不错,税收虽然定得比较高,但从无怨言,且都是在规定的时间里缴清定税,多次被县税务局评为纳税模范户和县个体劳动者协会优秀会员。照理说,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躲着不见的,这几年的税收环境越来越恶劣,许多的纳税户都有样跟样,如他一个纳税模范户都有意躲避纳税,那么征税的难度将会更大,跟样不纳税的人会更多。
水若山虽然对现存的税收环境非常反感,但也不愿意看到别人逃避税收,欠税或变相抗税,听了小张的汇报,他立即骑自行车赶到李家村。
李家村在交通路口,国道、省道和县道都从那里经过。他到了店里,真的是他的哑巴儿子在那里,跟他说不清,他又到了他的家。原来李希白正卧病在床,看来已经病了很久,面容憔悴,身体消瘦得不成人形。
水若山问他,“老李,您病啦?”
老李却不能完整地说话,他老伴上前,回答水若山,“我家老倌都病了两个多月了。”
“得的什么病呢?”
“老胃病,犯了好多年了,近两个月才开始发作。”
“有没有到医院检查呀?”
“去了,前不几天才从省一附院检查回来,开了一些药,叫我家老倌回来,注意吃的,不要太劳累就行了,这不,还在吃那些药呢。”
“哦,”水若山摸摸他的背,说,“老李呀,您要好好看病,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看望您。”
他要起身告辞,却被老李拉住了衣襟,老李断断续续地税,“水所长,这个月的税收又到期了,等我好点就送过去,万一去不了,叫我的哑巴儿子送去,把税缴了。”
“不要紧的,老李,下个月十号前缴都行,您老先养好病再说。”
“这哪行。”老李又急剧地咳嗽起来。
他老伴忙揉搓着他的后背和前胸,说,“我家老倌这几天老在嘀咕,税务所又到了什么‘双过半’的时间,税收任务一定又很重,他说,我们家开了十几年的店,从没拖欠过税款,上级领导看得起,还年年得奖状呢,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税款拖到下个月去,给全乡纳税户拖后腿,可是……”
李婶停了停,擦拭了眼角的泪花,接着说,“我家老倌去省医院看病花了不少钱,做生意周转的钱全搭上了,儿子又不会说话,生意落了许多,还有个女儿在省里读大学,每月都要寄很多钱过去,照理说,每月四百多块的税款不算多,但加上工商、国税的就不少了,说实在话,水所长,这个月的税款还真的要去借才能缴上。”
水若山不知说什么好了,从税收任务来说,他希望老李能缴清这笔税款,即使借也要,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很多纳税户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如果有困难就都让欠着,或只收一点点,那税收任务的缺口更大。分家以前遇到特别困难或残疾人还可以报批申请减免,现在是任务压着,什么减免上面也不批了。
而从个人情感方面来说,他不想收老李这笔钱,他收不下手啊,老李这么一个好人,从来没拖欠过税款,现在病成这样,眼窝深陷,脸色暗黑,而且一直捂着肚子咳着,还想着交税的事。他相信,他真的为治病和女儿读书花光了钱,不然他店里的货架上也不会灰掩扬尘,很久没进过新货了,这种情形还要人家按月定额缴税,是不是有点大不近情理,他收税也是为了支持国家经济建设,最终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而这样……
他不敢想下去,他再次起身,掏出二十块钱硬塞到老李手上,说,“老李,我不知道您病了,也没买什么来看您,这点钱,您自己买点去吧,虽是不多,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无论如何要收下。至于税款,您别放心上,等病好些,可以打理生意时,再说吧。”
说完,水若山离开了他的家,然后又去跑了几家欠税的,一户一户的把道理给人家讲清楚,请他们不要攀比,说什么“纳税模范都拖欠税款不缴,我们拖欠一下有什么”。人家老李确实有病而且有困难,你们都是村邻,应该理解的,再者说,依法纳税是你们的义务,你们不能因一、两个人没缴,就也不履行这个义务,这是不对的。
费了很多的口舌,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把这一片的欠税基本收到位。
014
六月三十号早上,地税所的几个人刚吃完早饭,正准备下村去催税,坚持这该死的“时间过半,任务过半”口号的最后一天,李希白老人在老伴的搀扶下,来到地税所的开票室。水若山慌忙扶他坐下,倒了杯温开水给他。
“老李呀,怎么这么大早跑来?”李家村到乡里有六、七里路,虽说一直是大路,但一个病人,至少走了两个小时,脸色也由暗黑变成黑白,而且喘气不歇。
“我都叫他不要来,他说今天是‘双过半’的最后一天,一定要赶在今天把税完上,如果来晚了怕你们都下乡忙去了,找不到人,所以五点多钟就起床了。”李婶也坐下,接过水若山端过来的茶杯,“我说,老倌,你真的要去完税,就把钱给我,我替你去。可他偏不肯,硬要自己来,还说他亲自向国家完税的次数不多了,你看,一大早,他尽瞎说。”
李婶流下了眼泪,继续说,“我女儿还有几天就大学毕业回家,我偷偷地存了几百块钱,准备她回家给她,那么大个姑娘,回了家,身上总得有几个钱。还有,毕业后要工作,也得花钱,昨天我家老倌硬要自己出去借钱,我说就这一回,欠过几天,你身体好些再想办法不行吗?他说,不行,一定要去借,没办法,我就拿出自己偷存下来的钱来。”
水若山眼圈有些湿润了,他没想着要去给他开税票,他问,“二位老人家这么早过来,一定没吃早饭吧?”他转过头对专管员小张说,“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稀饭和馒头,如果没有,请大师傅下点软面来。”
小张正要出去,被老李叫住,此时他喘气稍微缓和了些,“不要了,水所长,把税票开了,我们回家去吃,乡下的早饭都要到9点后,你们今天很忙,就不麻烦了。”他示意老伴,将税款交给小张。
小张接了钱,看了看水所长。水若山正想跟老李解释什么,老李却开口了,“水所长,不要说了,就依我这回,行不?”
税票开了,老李将税票折好,揣进自己的衣袋里,告辞了地税所的四个人。水若山他们目送着老李在他老伴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踏上回家的国道上,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模糊的双眼仿佛看到一支走在国道上的风中残烛,烛光虽然微弱,却依然闪着光,从不肯放弃!
在应收尽收之后,地税所再一次以个人工资担保贷款完成了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的目标,这时稍微轻松了几天。
七月七号早上,水若山一个人在乡政府门前的国道上闲逛,看到街上的一个体户举着一只花圈从他面前经过,他好奇,上前问,“去哪呀,这么早?”
“我李家村的姑爷希白老倌前天下午过身了。”
“老李他过身了?”水若山心里“咯噔”一下。
“是呀,患胃癌去的。”
“那何时入敛?”
“现在天气这么热,不能久停,今晚就入敛,明天出殡。”
水若山跑回办公室,对还留在所里的小张说,“你现在去店里订做只花圈,要漂亮点的,李希白老人去世了,他多年来都是模范纳税户,我们要以税务所的名义送给他花圈。”
小张问,“要是上面不报销费用呢?”
“本来就没打算要上面报费用,我们四个人每人出10块,不够的我付。”
“但我们是以税务所的名义送的。”
“这个没关系,上面要追究,责任由我负。”
定制好的花圈第二天一大早由水若山、小张和小段送去,摆在李希白老人的灵柩旁,水若山在灵柩前磕了三个头,然后上了香。
老李的女儿李小芹上前来对他说,“水所长,谢谢你,请先到房里坐会儿好吗?”
“小李,你别管我们,节哀顺变,我们随便走走。”
“不要紧的,水所长,现在离出殡还有两个多小时,来的客人有我大姐和姐夫招呼,我一直在外面读书,很多人也不熟悉,倒是你,我父母常提起,说你是个好人。过年寒假时,我在店里见过你,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李小芹执意要水若山去她的房间里坐坐,她说有几样东西想给他看看。
那些是李希白老人开店十几年来所获得的所有荣誉奖状,全部用镜框装裱了,以前是挂在老人房里的,现在都取下收聚到他女儿的房里。还有一包用报纸包着的,全是税票,从八二年到九五年六月的都在。
李小芹说,“八二年是每季度定税9元,以后每年递增,到九五年,是一年5000多,我汇总了一下,十三年半来共缴纳税款六万两千多块。”
水若山翻着那厚厚的一叠税票,心里想,这简直就是中国的完税票历史,八四年第二步利改税开始,税票的版本不断变换,国、地税分家后更是如此,全部聚齐,若干年后,一定有很高的收藏价值,想不到这位依法纳税的老人临终还给女儿留下这么一笔宝贵的财富。
那叠税票的最上面一张,除了有一些折痕,票面还是新的,连税票上的印章色也还那么新鲜。这是李希白老人生前缴纳的最后一笔税款。
怪不得六月三十号一大早,老人忍着病痛也要将税款送到税务人员手中,这是他对国家的最后一次作贡献的机会,他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完成他的最后的心愿。
李希白老人临终前几天的憔悴且暗黑的面容在水若山的脑海里渐渐光辉且神圣起来。是啊,我们只要对百姓有一点关怀,他们都会竭尽全力地报答国家。相反的,我们的某些领导只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显赫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李希白的事后,水若山的性格开始有所改变,他计划着要慢慢改善与领导的关系,他要积攒一些钱调到县城,同时又静下心来,认真地看书,准备明年参加注册会计师考试。他发奋说,即使进不了城,发挥不了他的才能,他也要通过考试,获取资格证书来找到自己的出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过中秋节时,听妻子江员员的劝,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拎了烟酒去了局领导家,想请领导帮忙把他调到县城去,孩子大了,在县城读书终归比在农村学校要好。
其实他不懂,那时已不时兴用烟酒去拜访领导的,领导家的烟酒多得放不下,大包小包的拿到店里去卖又太显眼,所以那时候送礼都是送红包,全是现金容易处理。
总之,水若山跑了几家领导,答复当然是这事局领导一定会考虑,你只要好好地工作,组织上一定帮你解决进城的问题。再说,像你这样工作了十年还呆在乡下,又是科班出身的税收人才现在很少了,你好好干吧,先把年终税收关账的事做好。
从局领导的言语之中,水若山丝毫感觉不到能进县城的迹象,那位市局的沈副局长“良心”发现,跟下面打的招呼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还是要有后台有路子才能走得通。
水若山开始灰心了,对税收任务不再那么用心,反正也完不成,不如硬扛着,随便上面怎么处理吧。
这样一晃就到了四季度,税收任务关门的紧张时刻。水若山却一点也不紧张,开始忙起农村有线电视的事来。
015
呜山乡安装农村有线电视的想法,是王法贵书记提出来的。从他八六年当乡长时认识水若山起,就知道这个人喜欢写点东西,没事时练练字、哼哼歌,似乎还有那么点文艺细胞。国地税分家又到了他当书记主政的这个乡,觉得两个人还是有缘的。
王法贵八六年元月副团转业到地方,先是托人找关系留在江城,但路子没走通。退而求其次想留在县城,跟他同时转业的营级干部都留在了县城,有的在公安,有的在税务,也有在审计的,唯独他安排到了呜山这个经济落后、虽然在国道边上但离县城还是比较远的小乡。
好在其他人都是安排股长,有的还是副股长,职务最高的也不过副科级,而他一下来就是正科实职,稍微得到了些许心里安慰。他也就一心不二想了,拿出部队的作风来,扎扎实实地工作。
稍微有点能力,又肯用心做事的,总是能做出点成绩来的。这个各项工作在全县排倒数第几的小乡,自从他来当乡长后,明显有改观,财政经济、治安管理、计划生育、农村建设等工作都受到县委、县政府的表彰。
湖阳县虽不是大县,但无论是国土面积还是常住人口,所辖乡镇数量,在江南省也算是中等偏上的,光是扬澜湖的水面,湖阳县就占了三分之一以上,近四成的村民以打鱼为生。农村管理是个头痛的事,加上乡镇事务千头万绪,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纪委等领导机构安排的工作不算,县直部门安排的这工作、那任务就够乡镇书记、乡镇长,乡干部们一年忙到头,疲于奔命。
大家都想干完一届,想方设法调到县城去,哪怕是干个部门副职,或搞个工会主席,也比在乡镇强。进不了城到县城周边乡镇也行。但是30多个乡镇、农林水产场,100来个正科级实职干部,哪能都进得了城,没有关系没有门路的,就连县城周边乡镇也是奢望。
这不,当了五年乡长的王法贵,乡镇各项工作和县委、县政府临时安排的中心工作都完成得不错,县领导是看到的,但没办法解决呀,县城周边乡镇职数已经挤破了头,就地重用吧,就这样。九一年下半年,王法贵就地任命为呜山乡党委书记。
这一干前后又是五年。王书记没有放弃进城的努力,孩子要读书,妻子还是临时工,进城了这些肯定要好解决些。乡里的工作不那么上心了,除非重大事项需要党委会决策的,大多数时间王书记都不在乡里,开个会,把工作任务安排给乡长和其他副职,以外出招商引资的名义,不厌其烦、不辞辛劳的去县里、市里,甚至省里找战友、熟人。几年下来,礼送了不少,调进城里的成效不大。不过也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积累了很多政治资源,懂得了不少跑官的诀窍。
有一次在县文化局蒋局长那儿闲谈战友资源时,又说到了农村有线电视的事,蒋局长说上面有政策,鼓励农村安装有线电视,财政补贴的钱虽然不多,但在行政许可、文化监管方面开了绿灯。当然,投资也不少,光是购买安装卫星接收设备就得5万多,加上路上的电缆电线、放大器和入户的线盒,两百来个用户的话,少说也要十万,村庄分散的地方,成本投入更大。
“不过,你们乡要安装的话,我可以跟省里那家有线电视设备公司的老总打个招呼,让他们优惠点设备款,安装时派个专业的人来现场免费指导,学会后就自己安装,这样也能节省一万多甚至两万。”这位比王书记早几年正团转业的蒋局长,正在极力推荐他的农村文化建设理念。
王书记在县里开会或别的场合与其他乡镇长、书记闲谈时,也会有意无意说起推广农村有线电视的事,这项上面力推的农村文化建设政策实行两年了,全县30多个乡镇场,只有四个集镇人口多且周边村又相对集中的乡镇安装了有线电视,其中只有1个乡镇安装两年后勉强收回了本钱,另3个乡镇一直在亏本,有一个乡的有线电视投资人正准备转让给别人。
为什么会这样?没人做过调查。
王法贵虽然是书记,见得多,识的广,但对市场这一块也不是很懂,但文化局局长极力推荐的,准没错。在部队里副团见了正团是要敬礼的,上级吩咐那就是命令,那就得完成。何况自己这几年找资源跑调动,也是人家蒋局长提供了不少信息,据说市检察院刚上任的莫检察长已经在为他的事活动,说不定年底最迟过完年就有希望调进县城。
而且蒋局长的话外音他也听出来了,文化局这两年推的农村文化建设任务完成得不理想,估计还挨了上面的批,需要他这个当书记的部下帮个忙,这个人情要还,这也是相互共赢的事。
一回到乡里,他第一个找的就是有点“文艺细胞”的水若山。
水若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没有考虑,也没有跟老婆商量,当即就答应了。
国地税分家前就在王法贵乡长的乡里干过几年,分家后又到了一个乡。总体感觉这个书记人还不错,工作有魄力,有责任,对他们税务人员也很关心,更关键的是,对于增长计划高得离谱的地税任务他们还有点共同语言。王书记从不过问税收任务完成进度,更不会因为地税目标任务完成不理想而给地税干部施加压力,这些压力事都是乡长干的。
妻子江员员知道他要搞有线电视,不同意。江员员在国地税分家前开过一年多的餐馆,知道做生意不容易,工商、文化“两条狼”就很难摆平,各路“索拿卡要”的神仙更惹不起,何况有线电视有固定投入,两百个电视用户是自己估计的,真正有多少人安装没有把握,何况别的乡镇都不安装,已经安装的几个乡镇也想转手,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不去调查下,听书记这么一说就做,这不是乱来吗?
但水若山是一头犟牛,决定了的事,就听不进妻子的话了。这就开干了,向江城、铜城税务局的同学借了几万,加上这两年计划进城后买房的积蓄,蒋局长出面,有线电视设备公司又优惠了1万多,同时答应预留百分之十差不多八千块作为质保金,等有线电视投入使用正常运转一年后再付。
水若山文科毕业,对电子这一块并不懂,但只要他钻进去了,上手就很快。设备公司专业人员把两台卫星接收基站和机房安装调试好后就回去了,到村电缆架线加装放大器和入户安装,都是水若山带着大田村两个小伙子日夜施工,经常跟水若山一起喝酒的电管站、农技站长也帮了不少忙。
江员员看看扭不过他家那头牛,利用地利、人和优势,挨村挨户去推销他们家的有线电视。水若山平时收税对人和蔼,讲道理,理解人,好多个体户都来捧场。
夫妻合力,朋友支持,两个月不到,竟然安装了两百多户,每户安装费两百元,并减半预收60块一年的收视费,投资成本一下子收回了百分之七十以上。
已经通过组织考察,过完元旦就上任县检察长的王法贵书记高兴了,通知在乡单位负责人来开会,“我们乡农村文化建设取得了重大成果,得到县文化局和分管文化的县领导的充分肯定,为了扩大影响,推动其他乡镇农村文化建设,根据县委领导指示和县文化局的要求,准备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阳历年那天正式开通运营,到时县领导会来参加这个开通仪式,兄弟乡镇的人也会来观摩、学习。”
王书记在会上动员说,“这不光是乡政府的事,也是大家的事,这个项目花了不少钱,都是人家地税干部个人出的,有压力啊。经乡党委会议研究决定,每个单位都要出点力,赞助多少都是意思。”王书记又转头对坐在后面的财政所程开元所长说,所里提供财政单位内部往来结算票据,交由水若山去开票收款,所收的赞助款全部用于有线电视前期个人垫资的费用。”
016
九五年最后一天,县委宣传部邵副部长、县文化局蒋局长和文化市场监管股冯股长,以及附近几个乡镇的乡镇长或分管领导带着文化站站长,加上在乡单位和乡政府七站八所,有一百多号人,政府办公楼二楼会议室都坐不下了,还有几十个人站在走廊上旁听。
王书记主持,邵副部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对呜山乡农村文化建设特别是农村有线电视的成功开通给予了充分肯定,要求其他乡镇领导要向呜山乡取经、学习成功经验。邵副部长讲完后,蒋局长就没再讲什么了。
邵副部长因为县里还有要紧事,蒋局长就先陪同邵副部长回了县城,留下文化市场监管股冯股长和司机。
水若山快速整理邵副部长和王书记的讲话材料,用买给儿子玩的小霸王游戏机,五笔输入新闻宣传稿,录影机连接有线电视交换机,发给已安装有线电视的单位和农村用户,并把冯股长带来的三大箱录影带编成节目单,提前告诉用户这几天会播放哪些武侠连续剧,都在什么时候开播。
把个文化市场监管股的冯股长都愣住了,没见过这么在农村有线电视里发新闻、预告节目的,这不一小电视台吗?小霸王游戏机还有这功能?还真不得不佩服水若山的小聪明。
这一佩服不要紧,中午开了十四桌,部长和局长都回去了,就剩下他这个股长代表县领导,敬酒的你一下他一下,一瓶多泸州老窖下去,冯股长喝多了,让司机先回去,下午不走了,说要晚上继续跟水所长再干一场。
中午喝多了的冯股长,下午睡一下午,快到傍晚时醒了,醉眼惺忪的,看来还没完全醒酒,嚷嚷着要接着喝,“我就不信,我喝不过你。”
没办法,人家毕竟是县文化主管部门的。水若山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喝就喝吧,谁服谁呀。于是晚上又开干了,而且是单挑,一人一瓶,吹。冯股长眼看一瓶快喝完了,终于坚持不住倒在了桌下。
地税所和财政所几个人把他抬回到招待所房间,安排他睡了也就离开回去睡了,中午晚上连续两餐海喝,大家都挺不住啦。
谁知道冯股长没等大家走多久,又迷迷糊糊走出房间,要找水若山继续干。醉酒的人走路不知深浅,一脚踩空直接从楼梯上跌滚了下来,躺在地上,动不了了。
财政所程所长是不喝酒的,十点来钟睡不着,就出来溜达,就溜到乡政府院内的招待所楼下,一看到歪躺在楼梯口的冯股长,顿时慌了神,赶紧叫乡政府旁边医院的人帮忙。
其实没什么大碍,输了液到早上人就清醒了。坐上中舍路过呜山到县城的早班车,回去了,那时的水若山还在梦乡呢。
可这件事却推演出了多个版本。说是水若山纠集地税所的几个人故意把冯股长灌醉,并且在冯股长醉酒行走有问题后,没有扶他去招待所客房休息,而是发生争吵时把他推倒在楼梯,且不管不顾独自回去睡觉了,差点弄出人命。
冯股长因此骂娘了,一气之下,过年前的半个月,把水若山借安装农村有线电视之机,向税务管辖单位乱集资乱摊派,以及虚开税票贪污税款用于个人有线电视投资的问题举报到了反贪局,反贪局局长跟他是老乡,接到举报二话不说接案了。
因为涉及到税收问题,就让县检察院驻税务检察室参加,反贪局再派两个人一起五个人一早来到呜山乡地税所,也不找人谈话,先把地税所所有的资料全部装进随车带来的几个硬纸箱里。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又跑到水若山的住房和厨房,以及有线电视机房,把文字和录影带全部装进纸箱,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连同水若山一同带回了县检察院车库二楼的监视房,把个农村里的江员员吓得只知道哭。
水若山也整懵了,都没想过要检察官们出示检察证和搜查令。
反贪局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案方式,还真起了点作用:收取单位有线电视赞助费是财政内部往来收据,存根加总合计收了乡供销社、邮政所、建筑公司、粮油所等单位赞助款三千三百块,多的几百,少的五十,没有做收入进乡政府或财政所的账户,都被水若山“贪污”了。
这是很容易查清的,水若山也不否认,但强调两点,一是收这些钱是乡党委会开会决定的,不是他利用税务职务之便,以权谋私,其中还有一些不是本乡本所管辖的单位赞助的。二是这些钱是有线电视开通仪式当天收取,当天即用于烟酒餐费支出。那天有十四桌,晚上还开了两桌,赞助的钱三千三百块还不够,自己还垫了钱。这些你们新任的王检察长可以做证。
税票也就是通用完税证有三联,第一联是存根联,税务所自己保存。第二联是税票联,给纳税人的。第三联是缴销联,交给县税务局票证所核销的。
税检室只有一个是检察官,另两个是税务局的人,都是内行。一查对就发现问题,税票存根联和缴销联填写纳税人、纳税品目、金额一致,但部分税票联是空白的,部分虽有填写内容,但纳税人、纳税品目与金额均与存根和缴销联不一致,毫无疑问,单页填写!
“对,是单页填写。”水若山很平静的回答检察官们的质问。
发现这么重大的问题,税检室和办案干警本来很兴奋而且很激动,没想到嫌疑人却不当回事,貌似还有点嘲笑检察官大惊小怪,什么都不懂,把个检察官气得,“你认真严肃点,老实交待,单页填写税票套取贪污了多少税款?”
“套取贪污税款?这帽子好重呀!”水若山的脾气也不好,连个搜查令、拘传证都没出示,就被他们不问青红皂白的弄了进来,且一来就是五天,本身就来气,“你们就不问问为什么税票要单页填写?为了完成税收任务,我到处借钱,纳税人是谁还没着落,我不得先把税交了,税票联留白,等我找到了纳税人再填写给他。”
他转头对税检室的两位税务干部说,“很多税源短缺的农村所都这么做的,你是税务的人,你不知道?”那两位税务干部低下头,默认了这一普遍做法。
“还有,那些已填写的税票,是人家答应了给我的税款,但还没给,要等他们外出打工回家过年时才能给,不信你可以去向这些人求证。实际上,这里面有两千四百多块是我自己垫付缴库的,他们过年回家能不能收到还不确定。”
“这些还不止,我们所的小张、小段他们也有个人借款垫付的,至今没收到。你们坐在这里瞎搞,这么几天了,既不问我要什么,也不听我解释,还以为抓到条大鱼,都不知道我们基层税务干部有多苦。”水若山把办案人员堆放在桌上的资料翻出来,里面有个笔记本,上面全部记录了每张税票对应号码的存根联、税票联和缴销联的详细情况。“都在这里,你们去调查取证吧。”
草率了,检察官们意识到自己这回有点草率,但不能就这样下台,得撑着。
新上任才几天的王检察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为水若山背书,否认收取所辖单位赞助款是他主持会议决定的,乡党委的会议记录也没有这个事,也没同意他用财政票据收取赞助款,是他自己向财政所干部要来的,财政所程所长都不知道这回事。这些完全是地税所水若山副所长个人的行为。
人是不能扣留了,本来就没走扣留程序,水若山当天下午就回家了。但扣留的财物却移交给了县纪委,县纪委那边要继续查处以职务之便乱集资乱摊派的问题。
被检察院扣留的五天,江员员只能自己去县文化局租录影带,但先前还很客气的文化局办事人员,这回变脸了,一会说没有新片,要不拿老片去重放,一会说先前的租金减半优惠政策现在没有了,现在要按原价收租金。
脸色不好,又拿不到新片。加上那几天风大,把卫星接收的两个大锅给吹动了,卫星电视节目信号不好,开始有人闹要退款。
水若山回到家,立即与红城有线电视设备公司联系,请他们派人来维修。设备公司的人却要求水若山把合同约定一年后付的质保金八千块提前一次性付清,否则没人来维修。
之前收到的初装费和收视费大多数还了人家借款,之后又退了不少用户的钱,家里实在拿不出来钱,经过这件事后,也很难再借到钱,设备公司那边没得商量。
有线电视业务做不下去了,实在没办法找人折价接手。开通不到一个月的农村有线电视,水若山净亏一万多,相当于他三年多的工资收入,还拿了个县纪委的警告处分,赞助款三千三也被县纪委罚没了。
经此一事,县地税局领导不知道是觉得内心有愧,还是市局分管人事的沈副局长早就交待的事没办。一位从县审计局过来的曹副局长找到水若山,问他愿不愿去审计局,如果愿意,组织上来给他安排。还说,审计局跟地税局一样都是县直机关,地税局的老大还是财政局长兼的,审计局的老大直接归县长管,以后上升的空间还是有的。
那个时候水若山对审计并不是很了解,只是之前还在中舍税务所时,县审计局来搞过税收征管政策执行情况的审计,觉得审计还不错,跟办案人员一样。满足了进城的愿望,在哪个单位上班都可以。
经历有线电视一劫后的水若山,开始了直到退休的审计职业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