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整下午的2号房却热闹了。小毛忘记了背上的伤痛,和其他人一道滋滋有味地品尝水若山带进来的水果和饭菜。一边吃着,一边跟若山说,“以后还得想办法弄点钱进来,在这里头,虽不劳动,体力消耗小,但饭菜没什么油水,到了晚上总是饿。有了钱,预备些饼干和方便面之类,好在盯梢的人下班后晚上吃。”
小林接着说,“你只要能弄钱或吃的东西进来,也不会少你一份,不仅其他人不敢对你怎么样,你还可以吩咐其他人做事呢。别的号子里也一样,现在时兴‘招商引资’,只要能带钱进来,你总是特受欢迎,享受特别待遇的,谁叫我们吃不饱、睡不好呢。所以每个号子里都渴望经济犯进来,有时还要跟值班警套套近乎,哎,警官,帮帮忙,有经济犯来了,一定联系安排到我们这房来,到时会给你好处的。”
水若山笑了,心想,这里面的世界还真跟外面的世界一个样啊。
此后,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探望他,时间当然是选在下班以后,要么中午、要么晚上。来探望他的人有他的同学、家人、朋友、也有一些公司的老板和局机关的领导。大多数值班警都为他抱不平,都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关进来了,所以每次只要是来探望他的都给予方便。2号房的生活也因此得到很大改善,食欲大增,总是喊饿了,送饭的工友得到一些小恩小惠,每次也多放些饭菜。
逐渐的,与看守警混熟了,号友们偶尔会请他们帮忙传递信息,没有笔,他们用拖鞋上的黑胶在水泥地上死命的擦,擦出粉末后再掺着牙膏一起擦,直到把白牙膏擦成黑色的,这才用工友买来的卫生纸卷成纸笔,书写在卫生纸上,由会客的人或工友带到指定的地方。
这样一晃到了周末,反贪局的人却没有来与水若山打过照面,似乎把他给忘了,他开始疑惑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其他人都睡了,他把近两年来的记忆稍深的事回忆了一遍又一遍,觉得没什么,工作很认真负责,而且一直严于律已,除被审计单位打的十几二十块的散烟外,从来收受礼品、礼金,更不用说因此减轻被审计单位或个人的经济责任。
生活也很检点,没有作风问题,如同妻子江员员开玩笑时说的,像他这样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身高三等残废,没钱又舍不得花钱的人,想有作风问题也没有机会。
又回忆起两年前的事,一直到财校毕业参加工作至今,还是想不起什么。“究意是为了什么呢?”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周的星期二晚上七点,2号房又来了个新的“房客”。铺板的空位就剩下水若山和哑巴中间两尺多宽的地方,小黄跟若山说,我跟你换个位吧。若山说,这不一样吗?小黄说,不一样,你再往那边挤一点就不好了,若山问,那是为什么?小黄告诉他,靠近哑巴的铺位在你来之前曾睡过一个死人,谁都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只在这睡了两晚,提审了两次,最后一次提审时被打成重伤,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已经死了。
“会有这事?”若山问。
“是真的,这事惊动了市公安局,上面派人来调查,县里面怕影响本县的公安形象,就打通法医,说是得了急病死的,赔了4万块给死者家属,作为不上告的条件。”小黄说,“开始几晚,哑巴总是做恶梦,吓得哭醒过几次。所以你不要往那边挤,我习惯了,让我靠着新来的人睡。”
按照惯例,新来的人首先是900秒的“站桩”,那人坚持不了,只数到120下就跪地求饶,但跪地求饶是不行的。幸好桶里是空空的,“啤酒”是不用喝了,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小林宣布,“2号”法庭现在开庭。
审判长:小毛,书记员:小林,陪审员:一干人,庭警:哑巴。
“升堂!”小毛用一只拖鞋当作“惊堂木”,朝铺板上使劲一拍,陪审员一齐用鞋底板“哒、哒、哒”击打着铺板,庭警哑巴拉着被告到审判长的脚前。
哑巴对着被告“呜呜”一阵比划,被告莫名其妙,不知道哑巴要他做什么,望望哑巴,望望审判长,又望望陪审员。
哑巴平时都是受辱的对象,今晚得到了授权,显得威风了。见他的指令被告人并不理睬,抬起脚,朝被告的后腿猛踢一脚,被告猝不及防,跪在了地上,正要发怒起来反击。
陪审员异口同声,大声斥责,“大胆,跪下。”
被告意识到众怒难犯,于是赶紧又跪下,等候庭审。
审判长小毛侧身躺着,对着被告有气无力地问:“堂下所跪何人?何方人氏?从实招来。”
“回法官大人,草民占采花,湖阳县城人,今年52岁。”那位叫占采花的觉得这样就像是演戏,也挺好玩的,刚才对哑巴的怒气已消了大半。
“所犯何事?”审判长依然是懒洋洋的。
“被人诬告,说是强奸民女。”
“什么?”审判长这下来劲了,立马坐起身,厉声说:“详细经过,如实道来。”
“这怎么好意思,不说也罢?”被告见审判长来真的了,不像是演戏,反倒畏缩起来。
“说!”审判长声色俱厉。
“说!”书记官用拖鞋再一次重重地击打着铺板。
“哇!”庭警哑巴在一旁示威。
被告看这阵势,知道躲不过,招吧:“昨天晚上,我邀了拐子邻居到我家打牌,打了几圈叫我那烂赌的老婆上来替我,我出去办件事,马上回来。我于是径直下楼到马路边的一家店铺,下午约好了去找睡在店里的拐子的老婆。我想,即使拐子有所警觉,就凭他一瘸一拐的下了五楼,我那事也完了。
我拉开店铺的卷帘门进去,然后把门拉下反扣上。到后房一看,那傻婆娘早已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见我来了,对我傻笑呢。我三下五除二,脱了裤衩,但自己不争气,早泄了。扫兴得很,匆匆回到家,继续去玩我的牌。
谁知打牌散后不久,那傻婆娘竟同她的拐子老公到了我家,拿着我一时大意丢在店里的裤衩,说我搞了他老婆,要我陪200块钱,否则报警,告我强奸。你想,明明是约好的,怎么会是强奸,没想到一个弱智女人,竟有这一手。
我老婆气不打一处出,那还愿陪钱,‘告吧,告吧!王八蛋,傻子也去搞。’拐子的老婆确实是弱智,但最忌讳别人说出来,这下也来气了,当即就告到了派出所。今天民警来取证,我老婆还帮着说呢,‘只要不罚款,尽管关几天去!’因为不肯罚款,晚上就到了这里。”
“你才是弱智,”书记官发话了,“残疾人也去搞,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说!”
“我不是人,不是人。”弱智急忙认罪。
“现在宣判,”审判长重又躺下,朝着黑乎乎的房顶,“被告人弱智强奸罪名成立,本席判处其自行当庭掌杖‘老二’五十下。”
“我抗议,法官大人,这是什么刑罚?”
“抗议无效,庭警,监督执行,退庭。”小毛闭上眼睛,不再理他了。
哑巴欲上前脱下“弱智”的短裤,“弱智”愤愤地拦住他说,“我自己来,小心我的命根子染了疥疮。”
“太轻了,”小林对他的自罚行为很不满意,“用力点,不然把它给剪了。”
“弱智”不知是对判决不满,还是对自己的老婆不满,抑或是对自己不满。非常用力地掌击自己的身体,一边打,一边骂着,“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把我害到了这个鬼地方,早晚让人把你给剪了,看你还怎么害我。”直打得自己鬼哭狼嚎似的,其他人却都笑着进入梦乡。
此后的两天,小毛或小林每次提审回来,“弱智”就成了抠打、发泄的对象。
006
第三天是小黄的十七周岁生日,晚上号友们为他庆祝。水若山托人从外面买来一盒生日蛋糕,几瓶矿泉水,见者有份,连哑巴也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分享,兴奋得不得了,一边吃着,还一边哼起了谁也听不懂的小调。
“按规矩,先轮留讲个故事。”小林主持了这个生日宴会。
小毛补上说,“若山的案子很玄,他是怎么进来的可以不讲,但得给我们唱支歌。”
“没问题,”若山站起来,说“在这样特殊的环境,特别的亲人和朋友,为我们这里年纪最小的弟弟举办生日晚会,纪念意义非同寻常,借此机会,我为小黄也为在坐的各位献上一首《今生无悔》,希望大家喜欢。”
在世俗的眼中,
我是个很笨的男孩,
我笨就笨在,
我并不是很笨……
我也知道,许多话我可以不说
比我会说、会写的人很多很多
但生性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在世俗的眼中,
我是个很傻的男孩,
我傻就傻在,
我并不是很傻┈
我也知道,许多事轮不到我管
没有了我,生活依然精彩
但我钟爱的事业,怎能够轻言放弃
在自己的眼中,眼前总是那么模糊
就好象孤独的黑夜
找不到路在何处
“谢谢大家,给点掌声鼓励好吗?”大家想不到,若山唱起歌来,还有点明星的风采。不用说掌声也会响起来的。
好一阵热闹之后,轮到小黄讲他的故事:“我爹娘在农村,靠几亩薄田养活一家人,可种了十几年的田,生活却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前我姐出去打工,每月才六、七百块,除了伙食费、零用钱外,按月寄400块回家,供我和妹妹上学兼贴补家用。你知道,在农村,每年上交给村里、乡里的钱要多少,提留、上调、集资、农业四税、按人头摊派的外出打工的手工人税等等,一年下来少不了两、三千,去年底就听说凤凰村有个老头因交不起儿子儿媳妇在外的打工税,被乡服务队的搬走了儿子准备春节结婚用的彩电,老头怕儿子回家交不了差,喝农药自杀了。”说到这里,小黄停了停,像是为那农民老伯惋惜,深深叹了一口气。
水若山插上说,“是有这么回事,我单位还派人参与了这件事的调查呢!”
小黄接着说,“我家的日子本来就很难过了,去年底更是雪上加霜。我娘大病了一场,欠下一大笔账,加上现在学杂费本身就很高,就这样,我高一还没读完就辍学,跟着同村的人到县城的一个工地上帮杂,学学泥水匠。
开始几个月,还挺自在的,虽说没钱花,却也吃得饱,做得开心。上个月‘双抢’,工地上的民工和师傅多是农村的,吵着要老板发点钱,好把钱捎回家请人收割 ,再说不久要开学也要钱用。
这样,老板想法子预支了三个月的工钱。我还是第一次拿到800多块的工钱在自已口袋里,这是我的劳动所得,我计划着明天去给娘买瓶补药补补身子,给爹买顶好点的草帽遮遮太阳,再给小妹买个新书包让她好好读书,然后说什么也要庆贺一下自已。
晚上我跟着两个同乡到街上的夜宵摊上,炒了盘田螺,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之间一个同乡递给我一支烟,我说不会,他说抽了几口就会了,我点上吸了两口,就呛得我难受,猛咳了几声。他两个说‘这才像个男人。’吃喝完之后,跟着他们在街上遛达,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果然,他俩嬉嬉地对我说,‘带你去一个地方潇洒潇洒,管保你终生不忘。’我也是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脚已不听使唤,随他们到了一家美容休闲屋。刚一进门,老板娘笑嬉嬉迎上来,‘老板,是要洗头还是按摩’,‘洗头。’同乡甲说,‘我暂时只有两位小姐,劳烦哪位老板先等会?’‘等什么等,洗小头!’同乡乙说,心里想,都来过几次了,还不知道来干什么,头上洗得溜光光的,到了工地,让其他不谙世事的同乡发现,回了家一说出去,还不要来场内战。
‘行、行’老板娘一连串的行,把我们三个带到三楼的单间,我还在迷迷糊糊一时间适应不了房里的灯光时,闪进来一位妖艳的女人,轻飘飘就把我按倒在床上,柔声细语的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暗语。‘第一次来?’我点点头,不敢作声。
‘那好,让姐姐我帮帮你吧!’说着,双肩一缩,褪下长裙,醉眼迷离的不知道是什么向我的脸扑来……”
说到这里,小黄不好意思停了下来。“接着说呀,不要停。”小毛和小林急了,放下含在嘴里的矿泉水,说出话来,却是满口的酒气。原来那瓶里装的不是矿泉水,而是被人换成了白酒。小林靠他最近,用脚踢踢他示意他继续。
这样的地方,这样一群人,只有香艳刺激的东西才好打发他们无聊的时光,然后满足他们的“梦”,相信读者能够想像得到,接下来要说的、和想听的会是些什么语言。他们的精神食粮,在大多数正统的人看来,是垃圾,作者只好删去。
单说那第一次后,小黄竟上了瘾,几乎天天要去发廊。那可是个销金窟,不到5天,钱花光了,才想起他乡下的父母,才想起他的伟大计划。怎么办呢?这要让爹娘知道了,还不要活活被打死,得想个法子,补上这些钱。
也该他出事,一天晚上,他独自在街头上闲逛,快11点了,茫茫然走到一条昏暗的小巷,迎面走来一位富态的女人,右肩上搭着个小包,手指上两个金灿灿的戒指,脖子上还有条金灿灿的项链呢。
与那女人擦肩而过时,也就是一念之差,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疾步上前朝那女人后肩猛力一击,那女人当即昏倒在地。他抢了包,勒下项链,要取那戒指,毕竟是第一次,心里慌慌的,用尽了力却怎么也取不下,倒把昏过去的人弄得痛醒了。
那女人大声乱喊,“抢劫啊,救命啊!”这是热天,许多人还没睡,听到有女人呼救,都开了门要出来看个究竟。小黄更怕了,竟连包也忘了拿,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郊外,见后面有人拿手电筒追来,“滋溜”钻进了尚未收割的稻田。
市民们追到了田边不见了人影,猜想准是躲在哪块田里,索性坐下来等他露面。一边还高声说,“让他藏吧,让毒蛇咬上一口,看他还敢藏。”别说是毒蛇,单是可憎的禾虫他就忍不住,乖乖地被他们送到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说,抢劫未遂,念你年轻,又是初犯,交4000块罚款来吧。他正是因没钱才抢呢,哪有钱交那么多的罚款,这就被送到看守所。二十几天了,只提审过一次,笔录上也是原话“找过你家,没钱交罚款。你有吗,没有,再好好蹲着。”
小黄讲完了,他们几个又回味起小黄的发屋按摩经过,生怕遗漏了什么细节,问这问那,笑声不断。一会又联想起“弱智”的强奸,借着酒劲,拳打脚踢“弱智”一通,嘴里还“嘟嘟哝哝”抛出一套名言:“按摩真英雄,畜生才强奸”。
“弱智”在他来的第4天早上点卯时,终于忍受不了,不顾一切地冲到房门前,对着门板上的小窗口喊叫,“放我出去,我快被打死啦!”
上午8点半,两名武警来开门,叫“弱智”收拾好东西,换到5号房去。“弱智”高兴了,以为这下到了安全地带。
不多久,看守所所有号房的门都打开了,各人站在自已门前排成一排,周围和房顶上全站着武警。一个像是带队的武警拉着“弱智”到2号房的犯人前,问“昨晚是谁打你?”
“弱智”指着小毛和小林说,“主要是他们两个,昨晚喝了酒,借着酒疯……”他还想说,那武警打断了他,“好,你回5号去。”
武警将手一挥,又上来一个武警,把小毛和小林拉出来,一脚把他们踢倒在地,挥着军用皮带,朝他俩赤裸的背上、胸前一阵猛抽,打得他们皮开肉绽,要他们说出酒是那来的。
两人虽是年纪不大,却像条汉子,怎么打也不肯说这事与水若山、值班警、送饭的工友有关。武警没有办法,完了,给他们每人上一副脚镣,然后吩咐所有在押人员开始劳动——拔杂草。
杂草很久没有清除过,深的齐人,草丛中的青虫,特别是蚱蜢多得要命,天又这么热,有人不敢上前,这时武警会挥着皮带跟上来,“快干活,怕死吗,猪猡!”。劳动结束了,许多人虽用肥皂洗了又洗,但到了晚上,还是痒得难受,身上都抓出了血来,皮肤过敏的,看来要好几天才能好起来。
好在晚上9点多,5号房打来“电话”:“洞两、洞两,我是洞五,今天来的那个,晚上我们要继续审判,你们说,判他什么罪合适呢?over。”
“就判他个叛徒罪吧!over。”不一会,那边就传来“弱智”杀猪般的嚎叫,那叫声让所有在押的人忘记了痛和痒,欢欣了一个晚上。这就是叛徒的下场,走到哪都会人人喊打。
第二周的星期五下午,反贪局的人来提审了水若山。但水若山依然没说什么,检察官们也没刻意要他承认什么,无非是做了几个审问、和作答、和笔录的样子,目的是为了让县电视台记者摆拍。
水若山本想抗议他们这种做法,但想起前几次法律援助的要求都被拒绝时,也就随他们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古有之,他想。
007
这样又过了两天,期间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在县城混,跟人打群架时伤一无辜的人。一个据说是来湖阳县投资的外商在发廊按摩时被派出所抓住了,他又不直说是某领导招商引资来的,派出所见他是个生意人,想狠狠敲他一笔,罚款1万元,他不肯交罚款,因此进来了。
不过第二天就有人来保他出去,说他是来这里投资的,上面有政策,这类人不能抓,听说抓他的那个派出所民警还因此挨了批呢。
期间也出去了两个,一个是进来时做了笔录,此后无人问津的小黄,据说是他在广东打工的姐姐收到水若山托人传出去的信息,赶回来托关系找派出所的人,说他还是个孩子,能否教育从严,处罚从宽,可说来说去,还是拼凑了4000元钱交了罚款。
临走时,小黄很有点舍不得,说一定要认水若山做大哥,“等大哥出去了,有什么吩咐一定照做。”
水若山送他到值班室,见到了小黄的姐姐。他姐姐长得很迷人,听她讲交罚款保弟弟出去的经过时,水若山可以想像得到,办案的民警是用什么眼神看她,而她是宁愿交罚款也不肯有半点含糊的画面。
另一个是因诈骗进来的县里某企业单位中层干部,弄了半月,他原是县委管政法的燕书记的亲戚,因为金额不大,才5万余元,退了脏款交了2000元罚款也就没事了。交罚款时那人还忿忿不平,说既有人罩着,为什么还要交那么多的罚款。
“公、检、法的人都有罚款的任务,收缴罚款的任务完不成,要扣奖金甚至工资,”燕书记说,“已经卖面子了,不要给人家太为难。”
2号房也就象个“和平饭店”,进进出出的,只要按这里的规矩,说真话,坦诚相见,有吃的来最好是有钱进来,孝敬“坐把”的,“坐把”的也不会“一言堂”,其他人也跟着分一点,日子总是好过的。可以讲你的新鲜故事,可以唱你想唱的歌,连在头顶上值班和隔壁消防大队的大兵也学会了不少歌,有时忘了歌词或发音,还用枪托敲铁丝网,问下面,“喂,那位大哥,那一句的下一句怎么唱?”
不过司法督查组的人每周都来了解:你或其他人有没有挨过打,看守警是否虐待过你、伙食是否太差等等形式上的问题时,却没一个人回答他们。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说知道也不告诉你,督查组的人明明看到他们身上有伤,他们也会说,那是自已不小心弄伤的。不说的原因,据说有的是怕说了出去,下次打得更惨,前面那个“弱智”就是例证。有的是不相信督查组的人,照他们的话说是:一丘之貉。
第三周的星期二也就是水若山进来的第十五天的下午4点,值班警叫他出去。路上值班警杨警官告诉他,有一位从省律师行来的年轻漂亮的女律师来帮他,这下你有救了。
走进值班室,那位在窗边站着的女律师立即转身,叫他“哥”,他愕然。水若山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他坐下,她跟着坐在他身边,“你不记得我啦,哥,我是艳子。”
“哥?”水若山记事一流,记人还真不行,当天见过面的,说不定第二天对方换个衣着就不确定了。水若山打量眼前这位身高1米62左右,稍卷短发,上穿米白色衬衣,下穿黑色长裤,左手挎着个黑色公文包,体态轻盈青春靓丽的女律师。
有些印象了,十五年前湖阳至宫亭的漳河的一艘机帆渔船上、险些葬身湖心、孤独无依的8岁小姑娘?“哦,你是方艳?!”
“是我,哥。”方艳抓住大哥的手,兴奋他终于记起了她这个小妹。
水若山顿时感觉心里放晴了,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你大学毕业有三年多了,三年不见,长成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了。”
“是啊,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江东那边找工作,没有合适的,心里烦就没联系大哥。一年前在省城应聘了现在的律所,又想拼出点成绩后再回来看看大哥大嫂,没想到时间一晃就三年了。”
旁边的看守警提醒方艳说正事。水若山这才问起,“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你嫂子告诉你的?她人呢?”
“不是嫂子告诉我的,她都没我的联系方式。”方艳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询问笔录,“嫂子在外面,按规定不让进。”水若山想起,妻子江员员的确没有方艳的电话,他的手机里有,但他的手机被反贪局办案的人拿走了。
方艳说,“上周五我在办公室与同事们闲聊,有个同事说刚接到省地税局一位朋友的电话,说他湖阳县的同学犯了点事,被检察院收押了,叫我们律所帮他找个好点的律师。我听那名字跟你同名,也是湖阳县审计局的,估计就是哥,于是打电话给省检察院的办公室秘书,他是我华东政法学院的同班同学,请他了解有关详细情况,我那秘书同学说,他手头上正好有下面报上来参加全国最佳检察案例评审的材料,我赶过去看材料和照片,果然是哥你。我向我们律所所长请求,自愿为你辨护,办好了相关手续,周六一早我就赶过来了。”
“我们现在说案件,相信艳子,不,是要相信委托律师,有什么说什么。”方艳进入律师角色,翻开笔记本,接着说,“县检察院报给省院的材料说你在县新华书店综合楼工程项目招投标过程中涉嫌介绍贿赂,新华书店的曹经理是不是你高中同班同学?”
“对呀。”水若山点点头。说到新华书店的工程项目,水若山开始似懂非懂了。
“综合楼项目施工单位的项目经理洪什么是不是你介绍给曹经理认识的?”
“洪经理我跟他不熟,平时没接触过,我只知道他是你嫂子,也就是我妻子的老乡,与我妻子的姐姐是一个村的。这家县乡镇企业局下属的二建公司老板冯经理我倒是很熟悉,我原来在呜山乡做驻乡专管员时,冯经理是该乡建筑公司的经理。你嫂子,不,我妻子也是乡办企业的职工,在我认识冯经理之前,她就与冯经理的爱人陶莲花关系很好,并以姐妹相称。因税企关系我跟冯经理经常打交道,后来冯经理升到县二建任经理,我从呜山乡地税所调到县审计局,初来县城时没房子,就租了他们公司的职工宿舍住。”
“新华书店综合楼项目招投标前,洪经理好像还不是县二建的正式职工。你嫂子喜欢打牌,我有时也玩,审计局的同事经常来我家玩。有那么几次,冯经理陪着他爱人陶莲花来我家打牌,洪经理找冯经理有事,找到了我家,后来也来我家打过牌。就这么见过面,彼此认识。”
水若山想了想,“整个招投标过程是县招标办在运作,县纪委、监察局的人也全程参与,评标时分管城建的董副县长亲自坐镇,听说汇报初评结果时,是县一建公司在中标候选人中排名第一,董副县长现场接到举报,说县一建作弊,在投标前通过新华书店内部的人拿到了标底,于是临时改了评标方法,结果是县二建中了标。”
“项目施工招标前,那洪经理是不是经过你手送了两万块钱给曹经理?”
“经过我手送了两万块给我同学?”水若山一时没明白过来,用手摸了摸脑壳,“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同学,也就是新华书店的曹经理正在打麻将,说输光了,叫我想办法送点钱去。我知道他们几个牌打得很大,但我哪有那么多钱。正好冯经理跟他爱人在我家吃完中饭还没走,听到我的电话立即叫他公司出纳送了两万块现金过来,我当时想也没想,这几年我没审计过县二建,也不知道新华书店还有个项目要招标,冯经理也没跟我说投标找我同学帮忙。”
“真的没有请托帮忙或介绍认识?”
“真的没有,我搞审计的,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水若山停了停,“对了,那两万块钱我当时以我的名义打了借条给县二建的出纳,并要求他入财务账。后来你嫂子在商城开的音像店因资金周转需要,向信用社借了四万五,用这笔贷款还了县二建两万,县二建开了还款收据给我,二建的财务账上应该有记录可查。洪经理在项目施工收到第一笔工程进度款后,直接去银行帮我还了两万块的借款本息,说我同学借的钱,不应由我来负担。我觉得这样不妥,过了段时间我还特意找我同学来当面说清这件事,我同学说他已经还了洪经理这笔借款,不用管了。过了这么久,你不提起,我把这事都忘了。”
“你确定这笔钱是他们公司出纳现金送到你家,然后又是你现金还到公司出纳手上?”
“我确定,公司出纳现金送到我家后,和我现金归还公司借款时,我妻子都在场,都在二建公司院子里,就是楼上楼下的事。”
方艳认真做了笔录,接着问,“那你拿钱去给曹经理时是在哪儿,当时有谁在场?”
“那边打牌催得急,我收到公司出纳借来的现金后,立即就送去我同学曹经理在幸福路上的家里,当时县人民银行和110中心的几个新元老乡在一起打牌,曹经理手气不好,他老婆正在桌上替他挑水。”
方艳翻了翻在检察院反贪局那边取得的资料,“去年十一月份还有一笔两万块,是直接送到新华书店曹经理办公室的,是不是你送去的?”
“还有一笔两万?我没听说过啊!”
“真不知道有这笔钱?”
“真不知道!莫非洪经理说这笔钱是我送去的。不可能啊,上两个月洪经理还找我,说钢材水泥等建材涨价,去年汛期还误工,要求工程结算考虑这些因素,要我出面找我同学多结点工程款,我拒绝了,让他找工程造价审计的人,符合政策要求的肯定会考虑。难道这个得罪了他,他故意害我?”
“你不要乱猜。”
“对了,县二建的冯经理怎么样了,他是公司法人,是不是也因此案进来了。我进来这么多天,从没见过他,是不是关在了外县?”
“反贪局给我看的所有材料里没有出现冯经理这个人的名字。”方艳其实也很纳闷,招投标时洪经理还在呜山乡办建筑公司,新华书店综合楼工程项目中标后才来的二建公司任项目经理。如果违规招投标,公司法人首当其冲接受调查,如果是因为受贿而违规多结算了工程款,公司法人也脱不了干系。但这只是猜测,作为律师,她不能与她的当事人说太多,何况还有看守警在场。
008
第二天上午10点,看守所送饭的工友来到2号房前叫水若山签名。同房的人正准备庆贺他可以出去,但没想到,他在法律文书送达回证上签收的却是《逮捕证》。
进看守所十几天都很冷静的水若山,突然不冷静甚至发怒了,他将那张不知何物的废纸撕碎,将碎片吞进肚里。觉得还不泄愤,一到晚上对小林说,我进来时,大家照顾我,没让我过关,今天补上,请你给我做个见证。
没等人回话,已经下地站桩,这十几天有吃、有睡、有唱、有笑,身体已得到恢复,加上一腔怒火,咬咬牙,900秒的站桩过了。90下的俯卧撑在财校时是体育必修课,也难不住他。但用手肘击胸9下,需要他人代劳,见他这样子却没人敢上。
最后他对小毛说,还是你来吧,使大点劲,就当给我留个纪念,我不想走后门,否则出去了,也没人承认我来过这里一趟。
周五下午5点,方艳陪着嫂子江员员去县反贪局交了两万块的保证金,为他办好了取保侯审的手续。在保证书上,检察官要他写上,检察院认定的一切,他在法庭上、在其他场合都不得推翻,否则,两万块保证金全部奉送不算。
王法贵检察长在无人时还对他说,“你要翻供,下次再找个机会把你弄进来,不信试试。”
水若山坦然地一笑,十八天了,他已深深明白,神圣的“法律”这个词,在某些人眼中究竟是什么玩意。
到看守所取回暂留的随身物品,交了18天的伙食费后,水若山与相处了18天的号友们一一告别,并把自已用的毛毯送给哑巴,说“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一关就是半年无人问津,也不知会关到何时,转眼就是秋季,这个就给你防凉吧,等我出去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又对其他人说,“哑巴很可怜,这么长时间,没听说有人来看过他,大家给个面子,对他好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你们也要好自为之,并非一失足成千古恨而自暴自弃,关键是看自己能不能正确面对自己的过错,是不是?我有一个计划,说不定将来还可以用得着你们。”
出了看守所的大门,他受小毛之托,顺便去了看守所隔壁的县公安局预审科,了解到他所砍伤的人半个月前已治愈出院,伤者并不想告他,只想赔偿有关损失。但公安局与检察院在是罚款还是起诉上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案子一直搁在那里无人管。
他于是打电话到看守所,请值班的杨警官转告小毛这一信息,并请他放心,会想办法尽快处理好这件事。
因为这件没有缘由的案子而对他刮目相看的几个公司老板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为他接风压惊。
饭后,妻子江员员和方艳陪着他步行回家。扬澜湖边防洪墙上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在水面上,波光眨巴着诡秘的眼睛,似在暗示那儿有暗礁,那儿有漩涡,那儿会风平浪静。不远处,几艘出湖放夜网的渔船和隐约可见的数只怕冷枪射杀而死都不肯飞到这城中来的自由的小鸟……
路上,方艳说,“我上周六赶过来先找了反贪局长,要求查阅你的案卷,但是被拒绝。省检的同学又亲自给王检察长打了电话,这周一我才被允许详细看了你的案卷。实际上你的案卷里没什么材料,我也是从侧面了解到受贿人曹经理和行贿人洪经理的一些证供。把这样的事当做重大案子来处理,我和我的律师同行们还是第一次听说。
同时我了解到与哥的案子有关的受贿和行贿两个主要当事人,在向检察院交了五万块赞助款后就作了不诉决定。这就更让人难以理解,所以周二见过你后,我就向分管起诉科的邵副检察长提出保释请求,邵检说他们晚上会召开检委会,第二天上午答复。第二天上午未见答复,我又去找邵检,他知道我有同学在省检办公室,并且过问了此案。偷偷告诉我,他爱人是县政府的吴副县长,协助县长分管县审计局,县审计局还通过吴副县长请他帮忙,但实在帮不上,言语之间暗示,此案主要是王检纠住不放,加上反贪局长也想借此案立功。”
江员员还没缓过来,带着哭声说,“你那天下乡后晚上没回家,电话又关机,问跟你同下乡的同事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急死我了。带你下乡搞审计的罗副局长到第三天才告诉我你在审计现场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至于什么原因他说不知道,我就觉得这个罗副局长靠不住,跟他一起下乡没把你一起带回来,好歹原先也在县人大办公室干过副主任,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很不负责任,就没再找过他。”
“音像店的生意没心情做下去,家里剩余的钱都用光了,到处找人还要花不少钱,只好没问过你同意就把局里集资买的店面卖给了审计局的魏局长,请魏局长带着我去挨家找人找关系,但没一点效果,我又一个人去检察院找反贪局办案人员和领导,他们不让我进门,我就在门外等,等到天亮第二天他们出门去上班……检察院的人很坏……”江员员说到这时,水若山的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
“实在没办法,我把你九五年财校同学在江城十周年聚会的通讯录翻了出来,找找看有没有能帮得上你的同学,最后给你省地税局的同学打了电话。”说着,江员员又抽泣了,“那段时间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在儿子面前还不能表露出来,怕影响到他,感觉天已经塌下来了。”
“都怪我不好,在省城工作了一年多都没回来看你们,最多是逢时过节打个电话给哥,不知道你们还有个当律师的妹妹就在省城。”方艳递给江员员面巾纸,“直觉告诉我,这个王检察长在有意整你。”
“不说这些了,”水若山轻轻的搂着妻子的肩。中秋节前两天的月光还有些昏暗而且柔弱,十几天不见,柔弱的月光下,感觉丰腴漂亮的妻子清瘦了很多,脸上和披肩的长发也少有光泽,“我们先回家吧。”
回到家,江员员先进屋,将之前教十来岁的儿子水杉早准备好的火盆端到门口,要水若山跨过火盆进家门,然后在浴缸里放好水,将浸泡好的艾叶水倒进浴缸,水若山好好的洗了个澡。
洗完澡已是晚上十一点多,方艳对大哥说,“哥,早点休息吧,养精蓄力,明天开始我们还得想想下一步如何应对法院开庭。”
“想什么呀,艳子,你是省里面的律师,应该比我清楚,在里边的未必都是坏人,在外面的未必都是好人,是是非非,如何都是‘法律’两个字所能断定的。何况我们国家的法制还很不健全,有很多的地方,‘王法’是有价的,还很贵呢,要用很多的钱去买才行呵!”
在看守所号房里,水若山无思无想每晚都睡得很香,回家了,躺在自家舒服的席梦思床上,水若山反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已是深夜了,水若山的脑海里一会儿闪现:那个打电话到他家的是否就是交给他办的那件移民建镇举报案的领导呢?他主审的那件就要水落石出的案子,会不会因他在押十八天而停办,甚至流产呢?
一会儿又翻腾出他与王法贵检察长的几次交手,但每次交手最后都是他受挫。
加上这次,换一般人,早跨了,难以振作,自暴自弃。听看守所的人说,就有医药公司的一个人因贩卖杜冷丁进了看守所,出来后人就失忆了,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不到一年,公司就把他辞退了。
水若山鼓励自己,无论今后的路是否会受这次在押影响,影响程度有多大,一定不能放弃。查处腐败的信念和意志因此反而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