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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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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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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故事》连载

第二章 在押十八天

001

旧历七月底的一天,清晨5点,天刚蒙蒙亮,湖阳县看守所2号房。

睡在最里头靠后墙倒数第二的那人,听到有人拍打着房门板上方的小窗,一骨碌翻起身,顾不上穿拖鞋,匆匆到门前,一手打开门板上方的小窗,一手拿起放在门前的一叠塑料饭碗,从小窗口递到外面,让管饭的工友接了。

许是响声惊醒了睡在门边的“坐把”的黄梁美梦,那第一个起来递碗打饭的人,在刚完成每天的第一道程序正要转身回去睡觉时,冷不丁被“坐把”的狠狠的踹了一脚,那人刚起床,筋骨还没活动开,这一脚踹得确实有点疼,那人身子一晃,要不是一手撑在墙上,准会摔倒在地。

他“哎哟”了一声,挪动一半的脚又收回,立正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坐把”的训斥。

“坐把”的却没说什么,大概是继续他的美梦去了。站在那儿好一会,那人才缓过神来,这意味着今天可能不会挨揍了,至少是白天。想到这,脚步轻盈起来,重又回到床上,哼着只有自已才听得见的小曲。

等到6点,管钥匙的人在门外通过门板上的小窗口吆喝着还在睡觉的人起来,一律站在各自铺板前的水泥地上,排成一排,挨个地报数,确认一个不少,才把通往隔壁洗漱间的边门打开。

这时睡在靠后墙最底的一个起身。他每天的任务是倒尿桶。尿桶就在他脚下的墙角处,尿桶的两耳上一律是不安任何绳子、铁丝之类的,为的是防止意外伤害。就光秃秃的两耳,倒尿桶的人刚进来时,因估计不足,用劲不当,结果失去平衡,一桶尿泼洒在了房间,不仅饿了他一天饭,看守还告诉,在他出去时,要他多付4天的伙食费,来赔偿那只并不牢固的尿桶。而那一顿揍,至今叫他毛骨悚然。他小心地将中指插进尿桶两耳孔里,先轻轻试试着力是否均匀,然后卯足了劲,将足有50斤重的尿桶提到隔壁的洗漱间。

洗漱间只是一个雅称,其实那是一个露天的大房间,用来放风的,只有白天才开放。靠后墙是一个洗衣池,一个水龙头,住在里边的人就靠这个洗脸、洗澡、洗衣物,紧挨着的是大便坑。炎热的夏季,除了房间里的汗臭味、尿骚味,就是这里的臭味了。

除此之外,20平米的房内空无一物,每每蹲着大便的人经常可看到前面的窗口有人在肆无忌惮向里张望。房顶是密密麻麻非常结实的铁丝网,几个荷枪的大兵就在头顶上遛达。确有初来的几个见到这阵势,澡也不敢洗、屎也不敢拉。两、三天过去,忍着忍着,落成肠胃病了,再也不能忍时,自然也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

七点半早餐,这基本上是不变的定规。早餐一律是发霉的米做的稀饭,稀饭里是几根劣质的罗卜干,每人一碗,这也是不变的定规。就这样,在头顶上站岗的大兵看到他们半碗半碗的稀饭倒进便坑,便有话说,“瞧,他们整天呆在房里不劳动,饭量多小。”而后就会给他们想个劳动的机会。

那个时侯,他们便可以到房外的院子里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尽管空气里也还弥漫着铁锈和火药的味道,连一只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也见不到。但这时侯,各房的人虽是邻居,却从未见过面,有这样的机会,怎会放过,彼此相视一笑。偶尔趁武警不注意时,和靠在一起劳动的女人无聊几句,那时的女人也很大方。

但院子里的杂草和垃圾并不如他们所愿,每天都会长出来。他们只有绝大多数时间呆在自已的房里,吃过饭后,将2米宽、6米长的铺板和一米宽的水泥地擦洗一遍、二遍、三遍,用手摸一摸地面,还有点污垢,再来一遍。

除了“坐把”的和二当家的,这些活都是轮流干的,而洗尿桶和便坑则就是靠后墙那人的专利,洗呀、洗呀,不要忙,有一整天的时间,尿桶晚上才会用,桶底和桶壁上残留的发黄的尿渍怎么冲洗都还在,他就先用肥皂涂抹,然后用指甲去刮,刮完了、干净了,他也就笑了,似乎是他身上、心底里被彻底洗干净了。

号房的下午像蒸笼一样,人们大都挤在隔壁露天房的阴处,两个正赤身在冲澡,不知是哪来的规定,他们每天要交10块钱的伙食费,伙食成本可能用不了2块。这水却是免费的,所以每到下午,他们都轮流着洗澡,洗完澡接着洗衣服。

下午四点多,值班警接待了一位新的“房客”:三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高1米65左右,黑且清瘦的脸,打皱的衬衣,黑色裤子上有斑斑点点的黄泥溅着的痕迹,皮鞋上则满是已干的黄泥巴。在办理手续时,值班警偷偷地问送人来的两位检察官,来人犯了什么事,检察官余怒未消的样子,说,“经济案,五天了,他妈的死都不肯认账,送你这来开导开导。”

办完手续,两位检察官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夹着个黑包,对新来的“房客”说,我会通知你的家人送衣物来的。然后钻进院外的车,走了。

值班警将来人身上的钱、钥匙和腰带悉数取下,锁在壁橱一格子里,叫他坐到椅子上,吩咐早已在一旁侍候的理发师为来人整容。来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声音怪怪地问值班警,能不能不剃头。

没等值班警回答,理发师已经很利落地将脏脏的黑围巾围在了他的胸前,一边动起剃刀,一边说“想都别想,在这里那是你说了算,”剃刀已飞快地动了起来,“你要想形象好,我给你弄干净点,头上不留一根杂毛。”后句话里那位师傅的语气显然缓和了许多。

“这么说,我应该见你的情了?”那倒是不错,理发师给别人剪头三下五除二,一般只用三、四分钟,给这位却用了近半个小时,空调底下,他光光的脑门上竟渗出几滴汗珠。完了,理发师痴痴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傻笑,来人竟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匆匆回了他一笑,随即转过脸,对着值班警说“走吧。”

值班警领着他出了值班室,经过一道铁栅门,穿过几弯回廊,路过其他号房时,正在阴处觅凉的男女见了不知是惋惜,还是欣喜,传声出来“又来了一个”。

来到2号房前,值班警示意他停下,然后开了铁皮包的门,叫他进去,并大声告诉里面的人,“新来的,不懂规矩,好好关照,千万别乱来呵!”然后“咣当”一声把门关了。

002

新来的人一下子从阳光下进到屋里,眼睛很是不适,加上前几天下乡时身体就不舒服,近两天饭也吃不下,这么一折腾 ,视线模糊起来,于是就近摸了门边的床檐坐下来想歇会儿,定定神。

门边的“把头”小毛一时楞住了,但很快回过神,起来一脚踹在他的后背上,“滚后边去!”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倒使他清醒了,这不是办公室,累了、乏了,可以坐下来歇歇、喝喝茶——这是看守所。

他很识趣地起来,往后走。到后墙倒数第二个人时,有人叫住他,说“你不要睡最后一个铺位,就睡我边上吧。”见新来的人有点不明白,不是刚来的吗,理应排在最后一个铺位。那人接着说“靠墙边的是个哑巴,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哑巴就成了他的名字。我来时他就已经在那里了,也不知关了多少时间,究竟犯了什么事,看守说他生了疥疮,谁也不敢跟他换位,所以进进出出多少人,唯他一直睡在那里。”新来的人对他说了声“谢谢”,又很同情地看看那哑巴。

哑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又指着铺板上的一条缝——说是条缝,其实足有二尺宽。对哑巴说,不准越过这条线,传染了别人,否则,那人轮起了拳头。哑巴明白了什么意思,“哇”一声便不动静了。

面对第一顿晚餐,新来的人难以下咽,带黑的饭粒中残留的霉味是用水洗不清的,埋在饭下的是几片毫无油腥的地瓜。他有几天没有口味了 ,旁边的那人见他只是用塑料勺翻动几下饭团,并没有食欲,便凑过来,对他说“咬咬牙便没事的,开始都是这样,时间长了,你还会想吃呢。再者说,按规定新来的晚上还要表演,你什么都不吃,会挺不住的。”

他于是勉强吞咽了几口,但还是觉得反胃,跑到洗漱间全吐了出来。拧开水龙头,漱了口,又猛喝了几口自来水,觉得舒服了不少,这才返回,对那人说“你要是没吃饱,不嫌脏的话,就把我那份吃了吧。”那人也不客气,把饭全倒在自己的碗里。

他仔细打量那人,年纪并不大,约十七、八岁,白白的脸上还有一丝稚气,正是发育时期,真的饭量很大。“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新来的人问那小孩。

“我姓黄,你叫我小黄吧,还有十几天也就是下个月的初十是我十七岁的生日。”小黄介绍说,他的职业是每天负责送饭碗、取饭,吃完了饭,接着洗所有的碗。

但哑巴的饭是自已管的,他不能接手别人的碗,而哑巴的职责是每天早上倒、洗尿桶,晚上关门前再把尿桶拿回房间。

晚上8点,院子里全黑了下来,通往隔壁洗漱间——唯一一个通风透气的边门早已锁上。天气晴朗,天空中有闪烁的非常漂亮的星星,但号房几乎与外界隔绝,什么也看不到。号房墙顶的孤灯上布满了灰尘,灰暗的灯光犹如恐怖片中的鬼火般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看守警大都下班回了家,头顶上荷枪的大兵也不知躲在何处,只有一、两个值班警在密闭的空调室里,不知在玩什么。整个看守所一时间像死一般的沉寂。但沉寂是暂时的,接下来的时光是属于那些一时失去自由的人,悚然的牢房也变成了他们的快乐大本营。

睡在“把头”身边的“二当家”小林首先打破沉寂,坐起身,厉声对新来的人说,“起来,到墙边站桩去。”新来的人并不懂这里的规矩,好在事前小黄告诉了他,晚上的表演是些什么节目。

他二话不说,脸对着众人、背靠着墙、双腿弯曲、又似马步又似半蹲的姿势,两手平举齐肩,这就叫站桩。

站桩的时间是像秒表走时的速度,由表演人自已大声数到900,中间不能有任何动作,如手放下片刻、或扭动一下腿、换一下身体的重心等。否则,首先是执行裁判的脚踢,然后是重来,从1数到900。通常能完成这套表演动作的并不多,怎么办呢,为公平、公正起见,完不成的奖“啤酒”一杯。

“啤酒?”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在铁桶似的号房里,颜色黄黄的,还带有那么一股潲水骚味的,就只有尿桶里的尿了。你不想喝是不行的,到时会有三个体力好的听从“把头”的号令,两个左右分开,把你按在墙上,一个卡住你的脖子,让你呼吸困难而张开大口,一杯“啤酒”轻而易举的下肚。

站桩完毕,接着是90下的俯卧撑,最后是由他人用手肘击打胸部9下,这才是一套完整的过关考试,他们把这叫做999朵玫瑰,作为见面礼,献给室友,也献给自己。

新来的人蹲在那里才数到500多点,额头上汗珠已模糊双眼,头像要涨裂似的,他脑子里仍在想:一定要坚持,挺过去。但终究因几天未吃饭,身体太虚弱,眼前一黑竟晕倒在水泥地上。

执行裁判却不留情,以为他是装的,上前朝他的膝盖处猛踢一脚,“装死呀,你。”却没有回声,身体也没动一下,裁判俯身贴耳听听他的心跳,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慌了手脚,“真的就那么不经折腾吗?”

其他人也紧张了起来,七手八脚把他抬到铺板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把头”也把仅有的半碗白开水一勺一勺喂进他的嘴里。拨弄了二十几分钟,新来的人才迷迷糊糊睁开眼,不解地望着围在四周的先前还是凶神恶煞般呼斥他的号友,“是不是吓着你们了?”他歉疚地说,大家这才“呸”一声散开回到各自的铺位。

“扫兴。”小毛轻轻说了声,随即躺下想下个点子,与小林嘀咕了几句后对大家说,“今晚的表演很不成功,为了开开心心度过这个不眠之夜,每人都讲一个自已怎么到这儿来的故事。”

“我们不是都讲过了吗?”中间有人插了一句。

“废话,叫你讲你就讲。记住,不要瞎编,讲的要与上次不同,小心挨揍。”然后单指那个新来的人,说“喂,新来的,好好听他们是怎么讲的,最后轮到你。早得到消息,说你犯的是经济案,但到现在不肯认一个字,好样的。不过你听着,在这里却不能不说,这里一切都要求是真实的,你放心,谁也不敢把你说的告诉别人。”小毛很有一副说一不二的领导派头,“好,现在开始,从我做起,我先说。”

“咳、咳”小毛清了清嗓子,跟领导作报告一样。

003

“我16岁那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补习了两年,还是没考上,老爸又不像其他人的老爸那样有本事,不用考大学也能帮儿子找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整天呆在家里不知道干些什么,心里烦透了。后就瞒着家里跟镇上的几个哥们混,吃喝嫖赌样样都做,没钱用时,就回家偷。

今年春节时,土城市的一位老乡回家过年,约我们几个去喝酒,我们本来就和他熟,几杯酒下肚,他便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搞摩托车生意做,说是只要车到手,立即付我们现金,怎么卖出去,不要我们管。别看我们几个平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来真的,当时就有两个人胆怯、不敢做。剩下三个玩得最好的铁杆哥们当即应承了。

那位老乡于是推迟了返市的日期,好好地给我们上了几天的课,教我们认识各种型号、品牌的车,如何拔线、如何开锁,最后怎样交货等,临走时给了我们1000块定金,以表示他做此生意的诚意。

从此我们哥仨便干上了这行当。起初非常顺手,隔三差五的就弄来一辆,那个老乡倒是没骗过我们,只不过价钱很低,多的不过千元,少的只一、二百元。这也已经够我们玩乐的了。”小毛为自已的成功很是得意。

说到这,他顿了顿,神情陡地黯淡下来,接着说“两个月前的一天,我正准备出门,我那死鬼老爸不知是哪听来的风声,说我在外东游西荡、不务正业。一大早就守在我的房门口,见我要出去的样子,抄起早放在桌上的一把菜刀,指着我‘死伢,你今天胆敢出去,就别想进这个门。’但我不能失约,我一声不吭,装乖到厨房吃饭,趁老爸不注意时溜了出去。

路上还想过今天彩头不好,出门不利,不如回去吧。但转而又想,不会这么邪门吧。哎,真的就那么邪门,望风、踩线的人竟认错了人,以为停在饭店前的一辆‘雅马哈’的车主被人叫去后院打牌了,至少半天不会出来,而其实那车主正坐在靠窗的桌边喝酒,眼睛还盯着窗外他的车呢。

我和另一个搭挡若无其事地上前,拔掉连接锁孔的电源线,骑上去,正准备弄响车时,车主冲了出来,大声喊‘捉贼啊,有人偷车啦’。一时围来了很多的人,虽说以前我们哥几个经常在街上跟人打架,这阵势却从没见过,于是撒腿就跑。

因为我从车上下来,心里紧张了一点,起跑晚了,输在了起跑线,刚跑出十几步,就被人揪住我的后衣领,我一时不知所措,拔出藏在腰间的西瓜刀,朝着身后就是一顿猛砍。后面追来的人傻了眼,竟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感觉揪我衣领的人松开了手,才没命地跑了。

晚上躺在床上,想着中午那事时,还感觉害怕呢!半夜听到有人来我家,我躲在门后一听是派出所的,‘这下完了’我心里想,想轻轻拉开门,趁着黑夜逃走。门却拉不开,原来是我那死老爸在外面把门反锁了。就这样我被老爸送进了派出所,派出所要我供出同伙,我供什么呀,我说就我一个做的。

其实他们下午就跑了,有本事派出所自已抓去。审讯了三天三夜,没有结果,就把我送看守所来了,这不,一呆就是两个月,听说那人被砍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院,不知道会不会死。”他两眼微闭,不像先前的领导气派,双手托着后脑,躺下。结束了他的故事。

轮到二当家小林的,他见“把头”心情沉闷的样子,说起话来也不像先前那样粗气:

“九四年,我十八岁,正读高中。老爸身体不好,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龄,就提前办了退休的手续,让我辍学顶了他的职,在卫生系统搞药品监督。我老爸人缘很好,退休在家后,还经常有人来看望他,跟他聊天、陪他喝酒。我工作不到半年,就跟很多人都熟了,渐渐地,跟在县城混的小有名气的一些人也打得火热。我当时想,多个朋友多条路,总不会有坏处吧。去年春节我老爸去世了,老娘的身体也因此日见虚弱,那段时间,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谈了几个女朋友,都是有始无终,玩玩而已。

去年五月,街上的一个哥们问我能否帮他弄到吗啡、杜冷丁之类的药,说他最近胃出血,难受的要命。我想既是朋友,这点小事,应该没有问题,于是找到县医院的一位副院长批了两支杜令丁。谁知半个月后,他又来找我要,此后要的更频繁。

那时我也想过,还是到此为止,弄不好会出事的。可每次一见到那哥们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又忍不住要帮他,县医院弄不到,我就找借口托熟人到乡卫生院去弄。这样过了四、五个月,县医药公司一位管药品批发的人觉得不对劲,向公司经理反映,这种国家管制用药怎么这几个月销量猛增,会不会有人借机贩毒?

公司经理也觉得蹊跷,即与县公安局联系,很快便查出来:我那位哥们不仅利用我,还利用其他包括外市、县信任他的人,四处购买那种药。他们自已只是使用一小部分,大部分药品是高价向有钱的人兜售,他们活动的窝点就在县城的‘湖阳山庄’,怪不得有两、三次我送药到他指定的湖阳山庄时,总看到有那么多的小车停在院子里,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一天上午,我在局里上班时听到同事们在议论,当时就吓慌了,‘趁他们还没有把我供出来,赶紧逃吧!’我心里想,也来不及告诉老娘,取了工资折上的2000块钱,一口气逃到了厦门,过了几天,估计没事,深夜才找个机会用磁卡给老娘打电话。

谁知那帮臭公安在我家守了几天几夜,告诉我,‘你老娘已送进看守所,限你三天之内回来投案,否则要你老娘顶罪。’妈的,这帮人简直没一点人性,我老娘都60好几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儿子犯了事,与我老娘何干,有朝一日,早晚把他们给收拾了。

我气得整晚不能睡,第二天一早我就坐火车回来,径直到看守所。我老娘果然在号子里。几天不见,老娘苍老了许多,头发已花白,两眼深陷,眼神飘飘忽忽的,走路也要人搀着。我三步并作一步跑上前,双脚跪在老娘面前,喊一声‘娘’时早已泣不成声,娘俯下身抱住我的头,‘小林啊,你回来认罪就好了,你要不回来,再错下去,叫我怎么对得住你死去的爹。小林啊,你也不要怪他们公安,是我自愿进来的,为的是怕你不肯回来。’老娘硬咽着,已说不下去了。”

此时的2号房,已经沉静了,只听得见讲故事的小林“嗽嗽”的抽泣声,有几个躺着听故事的人轻轻地侧转身,背对着小林装着要睡的样子,手掌捂住早已湿润的双眼,不让泪滴落到硬梆梆的铺板上,怕是微小的响声也会搅了他人的沉思。

接下来的故事只有等到明天或后天,灰暗而诡秘的灯光彻夜不息,今夜已无人入睡。

004

第二天早上7点多,户外已是夏日融融,号房里却只能从不到30厘米高宽的铁栅窗斑驳地漏几点阳光在铺板上,房间里的人都已洗漱干净,正在吞食早餐,唯有昨天傍晚新来的那位许是大劳累了,竟睡到太阳晒屁股还没起床,且没人叫醒他。

有人说,反正他不习惯这里的饭菜,而有些人又吃不饱,不如分了它,等他饿了几顿,自然就习惯了。于是早饭前规定的报数也是邻床的小黄代他应了一声。站在门外透过门板上的小窗口监督点卯的看守警,一时竟没有发现还有一个人躺着没起来应答。

上午10点,小毛按照惯例每星期的一、三、五均要提审,一个小时后被送回号房。看守警关上门刚离开,他就在床上大声谩骂,“狗日的臭公安,这样对待老子,不得好死。”同房们“哇”一声围拢来,这才把睡觉的那人吵醒。

他勉强睁开双眼,感觉头疼得要命,一摸额头有点烫手,显然他病了。他想找点水喝,但看到同房的人都围着小毛,有的“呀呀”地同情,有的“呸呸”地臭骂,也就下了床近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帮畜生,见我什么也不说,用手铐反铐我的双手,然后用绳子的一头系在铐链上,另一头吊在房顶的钢筋挂钩上,吊得我两只胳膊像断了一样。”

“他们要你招认什么呢?”

“还不是每次都问的,说我的三个同伙,这次抓获归案,把每次盗窃事实都认了,我还是顽固抵抗。呸,这些骗子,还三个同伙呢,连人数都没弄清,我才不上他们的当。早就得到信息,说那两人逃得远远的,连名字和样貌都不知道,怎么去抓。”小毛说着,刚才还是满脸的愤怒,现在却为自已的智慧和坚强得意了。

他忍着痛,让小林帮他脱下那件粘粘的背心,背上满是皮腰带烙上的新的、旧的血痕,有两处抽打得重的还有血水流出。小林用他人递过来的湿毛巾轻轻擦拭一下小毛的背部,然后挤出“中华”牙膏涂抹在伤处。完了,小毛侧身躺下,其他人才一并散开,回到各自的铺位躺着,微闭双眼,想像着刚才审讯小毛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新来的那人无精打采地到洗漱间,先是漱了口、洗了脸,然后捧几口自来水喝了。感觉稍微好些,再站在太阳底下,对着一堵空墙,双掌轮流击打。果然有效,虽然没什么力量,但击打不到20分钟,额头上竟有汗珠冒出,稍事休息一下,取下挂在墙上晒得半干的毛巾,擦了额头和背上的汗,身体轻松了许多。三天了,真的很想吃点什么。

中午,他正对着那霉味很重的米饭细嚼慢咽,并感觉有点味道时,刚换班上岗的看守警把他叫了出去。同房们猜疑,中午还会提审吗?

值班室坐着两位女性,一见他进来,立即站起身,其中一位急促跑上前,双手抱住他,泪流满面的叫一声“老公”。好一会,另外一位拉着她坐下“别哭了,小江。”哭的那位是水若山的妻子江员员。

看守警挨门坐着。小江指着身边的女人对水若山说,“多亏了柳会计,她昨晚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几天没回家,我说是啊,你有什么消息?我原听你单位的陈局长说,你在乡下工作时,被检察院的人找了去,说是了解什么情况,可一去就是三天,局领导到处托人打听,答复是正在监事居住,至于犯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想尽办法见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谁知你竟被他们弄到这儿来了。”说着眼泪又出来了,柳会计递给她一块手帕。柳会计是县第二建筑公司的,以前跟水若山他们住一个院子里。

“我也是听小杨昨晚下班回家,跟我说今天看守所关了个人,名字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我于是问是谁、哪个单位的,怀疑可能是你,打你的手机又关机了,托了几个人弄到你家的电话,想证实一下。”柳会计指着门口坐着的杨警官对水若山说,“他是我丈夫,有什么事尽管找他。”然后对着她丈夫说,“你知道的,若山帮过我,他在这里多关照点,经常过去看看,别让号子里的人欺负他。”

杨警官回答说,“我知道了,不过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快点说,这个时间指不定会有谁来。”

小江似乎忘记了这是看守所,赶紧擦干眼泪,问水若山,“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几位局领导都出面说情,他们完全不卖账,有那么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不过我有点奇怪,这几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我想我会弄清楚的。”水若山知道,他进看守所表面上是新华书店的事,实际可能是别的事,因为他知道,新华书店他没什么事,检察院要整他的真正目的,应该是别的事,但他一时想不清楚。

“前天晚上,我接了个电话,对方不肯说是谁。只是叫我不要四处托人打听、跑路,那样反而可能会害了你,还说什么事都会有个结果,叫我放心。你猜那会是谁呢?”

“那会是谁呢?”水若山自己一时也想不到。

杨警官也觉得奇怪,于是插嘴问道:“监事居住的五天,他们都没有提示你承认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们只是要我写什么保证,写我近两年来所做过的违法的事。可我又没做过违法的事,我请他们给个提示,他们说我假装糊涂。我坚决不肯写,任凭他们怎么威胁。昨天上午,监视我的人对我说,下午可以走了。我还以为我可以回家了,谁知道竟到了这里。”

“照理说,这个星期五以前一定会提审你,你要有思想准备,他们会提些什么问题。”杨警官说。

“谢谢你的提醒。”

“要不要找你的同学出面,你没到家的第一天,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但怕对你影响不好,不敢告诉他们。”小江问水若山。

“暂时不要告诉他们,等事情搞清楚了,再看情况决定。”

“要不我去请个律师,先保释你出去?”

水若山摸摸妻子焦急且憔悴的脸,笑笑说,“你香港的电视看太多了,在这里,是否找到证据并不受24小时限制,只要他们愿意,关你多少天、关在哪里都行。案子移送法院之前,当事人未必有权申请律师的法律援助的。”

杨警官接着说,“不错,在我们这里,案子弄清之前,只可找熟人,花点钱打通关系,或通过上级施加压力,才能保释得到解脱。请律师保释,闻所未闻。”

“可是……”小江望着丈夫又黑又瘦的脸欲言又止,只是心里很疼,想起带来的水果和尚热的饭菜,对水若山说,“趁热吃了吧,快凉了。”

“我刚吃过了,不如我带进去。”

水若山站起身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时间太久会给杨警官添麻烦的。记住,坚强些,不管是谁向你打听任何事,你都不知道。”

杨警官起身开门送他进去。

妻子无奈地望着丈夫离去的瘦俏的背影,强忍住泪水,在柳会计的陪同下,离开了看守所。

正午的环湖路上竟没有一丝风儿,烈日将水泥路晒得滚烫,她回头望望那堵高墙,和墙上的铁丝网,和直指天空的尖顶的岗亭,天空中没有自由飞翔的小鸟,路上竟连出租车也没有,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人感觉晕眩。小江坚持着,担心会晕过去,走不到自已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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