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九六年三月植树节那天刚上班不久,水若山拿着县人事局的介绍信和公务员过渡证到县审计局报到,审计局办公点在县政府大楼的四楼,同一楼层办公的还有县物价局。
接待他的是局办公室丁主任,丁主任跟水若山身高差不多,大概一米六四的样子,长得老练,为人热情,接了水若山的介绍信就带着他去局长办公室。
丁主任进门一打招呼,正埋头看材料的丰局长立即站起身,笑容满面的握住水若山的手,“欢迎欢迎啊,早就听说你的业务能力很强,是个税务专家。”丁主任倒了杯茶过来,丰局长叫水若山在沙发上坐下,“九五年开始,上面要求审计局每年都要对财政局本级和县直部门预算执行情况进行审计,但税收征管政策审计人员大多数不熟,国地税分家后,新组建的地税干部包括计划会计和税收征管人员多数来自学校,对税收业务也不熟,税收征管和税收会计处理都很不规范,这给本来就半桶水的审计人员带来很多的困难。你来了正好,可以发挥你的特长。”
又对着丁主任说,“小丁,小水来之前,我已跟几位副局长商量过了,就安排小水在财金股,分管财金股的龙局长是我们局里业务最强的,跟着他小水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干。”
来审计局报到前心里还有些忐忑,担心之前在税务被检察院扣留过几天的事,影响新单位领导对他的看法,甚至冷眼。是他多虑了,新单位的领导语速较缓还带一点点结巴,身体清瘦但很精神,面容严肃但透着和蔼,上穿白色衬衣,下摆扎在裤腰里,下穿深蓝色长裤,脚穿粽色皮鞋,皮鞋虽有些旧但擦得很亮。
水若山那颗忐忑的心放下来了,很轻松的跟着丁主任到各个办公室跟新同事们见面。
其实也就4间办公室,丰局长一个独间,丰局长办公室隔壁有门相通的是一间大办公室,局办公室、财金股、农业股、行文股都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室走廓对面有两间,一间是三个副局长的,一间是审计事务所的。
大办公室坐了十五个人,没有放办公桌的地方,水若山的办公桌就暂时放在审计事务所的办公室里。“审计局正在万里大道建新办公楼,到时办公条件就宽松了。”丁主任说。
分管财金股的龙副局长去县财政局沟通“同级审”事情去了,与其他局领导和同事都见过面后。丁主任说,“今天就算正式报到上班了,在县城没房子吧?要不要我来租个房子?”
“不用麻烦主任了,先前我在呜山乡工作时,跟乡建筑公司的冯经理关系还不错,他去年就调县二建公司了,他们公司院内有职工宿舍,叫我先去他那儿租住,房子都腾好了,这两天就搬过去。”
“那好,这两天你就先住下来。还有,小孩读书的事需要帮忙找学校,还有别的什么生活、工作方面的难题你就直说,到审计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不用跟我们客气的。”
“好的,好的,谢谢主任!”
水若山报完到,离开审计局,出了县政府大门,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很开心。
他先到二建公司看看他将要作为家住上几年的房子。二建公司院子离审计局并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不到,跟公司职工房东签了早就准备好的合同,拿了钥匙,再跟冯经理和莲花姐打了招呼,就着急忙慌的赶到汽车站,他要早点回去跟妻子分享他此时的开心。
岳父请了木匠师傅,为他们赶做高低床、橱柜和饭桌椅子,“进城工作了,不能再像乡下税务所那样,一副木架子两块木板拼起来就是一张床,用了几年的小方桌脚松动了,放两个菜都会洒出来。”
岳父当过生产队的队长,现在鸣山观看山。想必这些木材是他看的山上的,估计过年前就准备好了,都快干透了。水若山心里想。
江员员在枕边跟他说,“换了新的工作环境,要改改你的性格。不要动不动就跟人抬杠,凡事多留个心眼,不要冲动。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当官的和小人千万不要去得罪,你弄不赢人家的。”
江员员辞了乡办企业的工作,跟着老公一起,来到新的环境。审计局领导帮忙把儿子转学到县政府斜对面五百米不到的天宇小学,水若山上下班负责接送,江员员在家忙家务。两个人都很节俭,江员员又会管理,一个人工资虽然不多,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
水若山的性格真的有所改变,谨慎小心同时又不失自信大方,局里有五个人都是江南财校的校友,龙副局长是大师兄,沟通起来顺畅自然,渐渐地就与局里的同事关系很融洽了。江员员又热情好客,以前开过餐馆烧得一手好菜,同事先是周末,后来工作日没事时也常来他家打牌。
夫妻俩个都不会打牌,同事来玩多了,看也看会了,江员员学得最快,手气还特别好,可能是“牌红生手”的缘故,赢钱的时候多,正好把赢来的钱多买点好菜,同事们来得更勤了。带头的就是他们龙副局长,牌瘾不晓得几重。
这样开心愉快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来月,一个周六下午,办公室丁主任在水若山家打完牌吃晚饭、喝酒,丁主任不胜酒力审计同事都知道,二两下去就会翻的。那天他就喝了一杯二两,看来憋很久了,忍不住,说了一件事,让水若山有点不开心了。
原来他坐在审计事务所办公室,干着财金审计业务的活,并不是因为大办公室桌子放不下,而是他的公务员编制被换成了事业编制,中介机构改制脱钩前的审计事务所属于事业单位编制。
而比他早几天到审计局报到的小邱,来审计局前没有编制,是县财政局的一个临时工。他爸爸就是财政局的邱局长。财政局长可是县直单位响当当的位子,一般的副县长都没有他“吃香”。邱局长通过运作,把他临时工的儿子换了水若山的公务员身份进了审计局,再在县人事局弄个事业编给了水若山。
“这事老大丰局不知道吗?”龙副局长也糊涂了,他还真没注意审计干部办公室的安排会隐藏什么秘密。
“他能不知道吗?”丁主任两眼红红的,一口的酒味,说话断断续续,声音还有点大。“他儿子小丰,原来不是城郊供电所的临时工吗,现在在哪儿?地税局直属分局,事业编,正式工。”
“你怎么那么确定?”
“县委编办江主任告诉我的,我去上编时问江主任,小水过来是公务员身份,人家有公务员过渡证的,县纪委只是给了个警告处分,没有改变他的身份,怎么变成了事业编?江主任肯定也不满这种偷天换日的卑劣手法,就偷偷的告诉我,有人在里面做了手脚,欺负老实人。”
“哪个江主任?是不是之前在三中做过老师的?”水若山听清了,他又被人耍了。
“对,就是在三中做过老师的。你认识他?”
“他是我三中高中英语老师。我想去找他,看能不能换回来。”
“这个有点难,都过去几个月,不过你可以去试试。”
水若山去找了他的高中英语老师,现在的县编办江主任。江主任又带着他去了丰局长家,解铃还需系铃人,丰局长自八四年审计机关成立,从县委组织部过来任审计局长以来,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二年,外面的口碑还是不错,为人很正直,很有原则。
丰局长有点尴尬,但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会去请分管审计的吴副县长出面解决这件事。吴副县长听到这个事当即表示她会处理的。
财政局邱局长过于强势,政府领导里除了县长和常务副县长,没人在他眼里。这个人快到切到二线的年纪,还是这么乱来,得管管。
领导真心帮你,效率还是很高的。不到一个星期,水若山的公务员身份恢复了,但也给了邱局长的面子,给他儿子小邱上了事业编。他儿子也不是真心来审计上班的,没多久就去商城开店做生意去了。
又到六月底,地税“时间过半,任务过半”的催命时间,刚刚恢复平常心态的水若山,又收到一个不痛不痒的消息。
呜山地税所的小张、小段来局里找他,说“双过半”的任务没有着落,去年底借款垫的税,农行营业所又在催要还,怎么办?
“我走之前付移交,不是都还清了吗?”
胖子小张说,“没有啊,去年底你一直忙有线电视,没管年终关账的事。程所长被邱局长催得紧,就用财政所的公章向营业所担保贷款十万块,补目标任务的缺口,到现在还有三万多没税源还。”
“还有啊,”小段接着说,“听医院的人说,县文化局冯股长举报你也是程所长唆使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你喝得更多,都醉了,是嫂子扶你回去的。安排冯股长上床休息后,我们就都回房睡了。你醉成那样,不可能还特意跑回去推他下楼,酒醉心里明,喝醉的人滚下楼梯很危险的,故意推他等于谋杀,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没人相信你会这么做。当晚值班的医生说,他听到程所长跟刚醒来的冯股长说是你推他的。”
“还有件事我们也怀疑,单页填写税票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和程所长知道,局外人冯股长怎么会知道?”小张说,“程所长一直对你有意见,以前就说过你不把他这个所长放在眼里,有事从不请示汇报。后来又不管事,害得他去找人借款垫税,帮你擦屁股。他一准是借机整你。”
“没想到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个小人。”水若山对他们俩说,“你们放心吧,借款我来想办法。之前呜山乡的冯经理,他们二建公司接了庐山石门涧的工程,快要结算了,到时请他帮忙,建筑安装发票在你那儿开,税款你们收。”
……
回忆久远了,还是回到在押十八天时正在做的移民建镇专项审计吧。
018
愿你是一片白云
飘向最美的蓝天
愿你是云中朝露
沐浴着爱的温馨
九九年六月的一天,楼下的音像店里婉婉地传来动人的歌声。但今天没有白云,更没有蓝天,窗外正下着绵绵夏雨。
水若山停下手中的活,倚靠窗台,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雨丝落在窗前的树上,平日里积淀在树叶上的尘埃随着雨滴滑落到人行道、水泥路上,一时间的叶片显得格外的翠绿和清新。
地面的流水纷纷从道路中间汇聚到两侧低处,夹带着尘埃和污垢,一齐从下水道排泄,只是拐角处一年三修的水泥路面,因整下午的雨水浸泡和过往车辆的辗压,早已冲成了一个不小的水坑,急着赶回家的小车疾驶而过,不仅车上的人猛不丁一个颠簸,正好到此的行人也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的泥浆,这时也许能听到几声怒骂,但骂声很快就淹没在朦朦雨雾和匆忙的脚步声中,楼下传来的歌声依然那么动人:
假如你愿意陪我到湖边
我将把你高高地举起
让晚风撩起你的纱裙
夕阳映照你的玉体……
这时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丰局长的。“您好,丰局,我是水若山。”
“若山,你现在哪儿?”
“我还在办公室整理档案呢,有什么事吗?”
“你立即到政府齐县长办公室来一趟,有紧急任务。”
“好的,我马上到。”十分钟后,水若山来到县长办公室,丰局和罗副局长也在。
齐县长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让他擦了额头上的汗水和雨水,边倒茶水边说:“近期县政府和审计局等单位均接到不同来源、内容相似的举报材料,举报莲阳镇在移民建镇及相关工作中,个别领导干部有严重违反国家政策和财经法纪的情况。县委、县政府十分重视此事,县长召开紧急会议对此作了专题研究,为了尽快弄清举报事项的真实性,也为了慎重,以控制移民上访的趋势,决定成立专案审计组,由罗局任组长,你做主审,你另外挑选三名助手,明天即开始进点工作,审计发现的问题,或有什么困难,你和罗局随时向丰局长或我直接汇报,要注意保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实际上,水若山根本来不及想会有什么问题,他接受这样突发的专项审计任务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知道,即使困难再大,他也无法推却。
“那好,所有举报材料都在这儿,你回去好好琢磨。就这么定了,我得赶去接待省里来人。”
水若山起身接过齐县长手中沉沉的资料袋,与丰局、罗副局长一起告辞后即回家,连夜分析所有材料并拟草审计实施方案。
第二天一上班,水若山将早上在家拟写好的审计实施方案呈请丰局长审批。丰局立即召开了审计组成员会议,水若山先介绍了审计的原因、依据,审计内容、重点,审计方式以及审计组成员的分工。丰局长最后强调了两点:一是要作深入细致的调查,以获取充分可靠的审计证据;二是审计组成员不得单方与被审计对象接触,审计情况要及时沟通汇总,并由审计组长或主审单线汇报。
九点十分,一行六人驱车来到莲阳镇政府。早已接到县政府办通知的镇党委杨书记、程镇长、财政所长、镇政府会计等有关人员均在此等候,随同来的县移民办主任主持召开了短暂的审计进点会议,丰局长对这次审计的来意作了说明,希望镇党委、镇政府给予支持、理解和配合,如实提供审计所需的各项资料。会议结束后,移民办主任和丰局长、罗副局长一同回县城,审计组四人也正式开始了审计工作。
通过两天的账、证、资料审查,审计发现以下几个需证实的问题:
一是为了财税“任务过半”,财政所扣缴全镇“农业四税”和手工业者个人所得税、移民建房营业税等一百多万元,移民与非移民应缴税全部抵作了下拨移民补助款支出。也就是用应拨付给移民的补助专款一百多万,可能抵作了税款入库,移民实际没拿到钱。
二是移民领款由所在村委会统一办理,支出凭证下附的领款单凡签名或盖章的不排除他人冒领的可能。
三是基础设施施工合同不全,工程验收手续短缺,预付款与施工进度不符,经实地观察,大部分工程尚未动工,即已付款80%。
此外,镇政府新建的办公楼及职工宿舍,据了解总投资三百余万元,部分投资资金来源与移民建镇资金专户有往来联系,专户现已无余额。由于移民户补资金和公建资金设了两个账户,为弄清真实情况,下午小江和小王到开户行农行莲阳营业所获取专户开户至今所有收支“发生额”情况,但开户行说会计出差,无法调阅,只好改天再去。
上述未证实的问题必须尽快证实,但刻意审计的举报材料上的问题却依然模糊,唯一的办法只有上户调查。临近傍晚,水若山告诉程镇长,还有其他事需处理,明天就不来这里上班了,什么时候来再通知。程镇长很客气,坚持要他们司机送。
镇政府的司机小张爱说话,一路上就没停过,审计组小江问他,“去年你还开着个破吉普,现在换了桑塔纳2000,是不是觉得挺带劲?”
“那还用说,不过镇长的车还不如书记的,那可是最新款的红旗世纪星,但话又说回来,破吉普都开了8年,去年处理时,只卖了一千块给了个包工头,当时还真有点舍不得。”
“你们镇这两年发展可够快的,又建房又买车的,你看我们局长,到现在用的还是九四年买的普桑。”小王接着说。
“那得感谢那场大水啊,你想想,一场大水,好老总一下子给了我们县7个亿,想不享受都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县要工业没工业,要商业没商业,地理位置又不是很好,等移民建镇完了,钱花光了,那可真难过,怕是吉普都没得开啦。”小江颇为忧心地说。
“放心吧,天塌不下来的,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又来场大水,长江决口,河水倒灌,好老总再一次泪洒长江……不好意思,到了,下次再聊吧!”
晚上,水若山电话将这两天的审计情况,向丰局作了汇报,并提出了调查路线、方法等自已的想法,丰局非常赞同,同时指示,调查秘密进行,不需任何人陪同。
刚放下电话,就有电话打进来,“我是县建的老黄,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黄经理,有事吗?”
“你有个省城来的同学在我这儿,想约你过来喝茶,肯赏脸吗?”
“谁呀?”
“刘锋。”
刘锋?水若山想起,他不是在省城搞房地产开发吗?这个时候到莲阳跟县建总公司的黄经理在一起,莫非与“三兴”移民小区的开发建设有关?
019
入夜的中心广场,虽然还下着丝丝小雨,但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迎宾楼的门前停满了车辆,不时有谈笑声,卡拉OK房的歌声和划拳劝酒的吆喝声传出来,它们混杂在一起,随心所欲地溶入这夜雨中。
这就是小县城的特色,什么生意都可能关门,有些单位可能打不开门,酒店却总是那么红火。
现在较以前的吃喝是大有不同。
一是酒馆多了,大街小巷挂上招牌的已算不清,使用自家多余的房子,装璜一下,弄三、两个包厢的也不少,正是应了那句古话,“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火的不得了。当然,它们的生意好并不是因为“酒香”,而是老板自己,不是有权就是有势的。
二是档次高了,四特窖酒是大众化的啦,稍好点的就是临川贡或国酒茅台,越是高档酒,利润越高。地道的扬澜湖的“湖水煮湖鱼”是很难吃到了,但海鲜是少不了的,就象当年杨贵妃要的荔枝一样,那价格自然不菲。但这个时候的“食客之意不在食,在乎联络感情也”,只要被请的人高兴,多花点钱值得。
三是吃的理由多了,上面来了人要吃,检查的人来了要吃,别的单位领导来了要吃,自己的老朋友来了要吃,我上次吃过你的,这次回请,还有不着边的路上碰到,正好自己想喝两杯,于是拉去,几个电话,就是满满的一桌。
四是公款吃喝的开支更大了。有人说酒店的生意红火是件好事,拉动消费,增加税收,解决就业。许多单位的经费大都用于吃喝上,连起码的办公条件都没有,更别说解决职工福利。大多数职工只能眼睁睁看着少数人进出酒馆,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懒得去做事来做无声的抗议。
说到公款吃喝开支年年上升,倒是叫人想起,湖阳县八年前的检察院、公安局、财政局、税务局、审计局等这些有钱的单位,每年的招待费仅千余元,少的还只几百块呢,现在每年至少是七、八万,甚至二、三十万。
招待费增长过快的原因,或许是经济真的发展了,但是否与这些单位的局长的家属或子女统统都开了酒馆有关呢。因为自从他们开了酒馆以来,就不再管是那位领导分管吃饭,只要给他们做了生意,是谁签的单都会报的。
如果真的有关,那么就不难解释,多年来我们一直强调加强廉政建设,但公款吃喝却一直敢与它公开叫板的原因。
最近又出了新鲜事,当然对深谙此道的人来说,并不新鲜。
县检察院的一位副检、反贪局的副局长、法制科的科长,他们三位夫人(都在机关工作)也开了家酒馆,生意更是红火。很多人都不明白,像检察院法制科、政工科等科室的真正的职责或职能范围是什么,但他们都有收缴赃、罚款的任务,有可以无限期关人的权力。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到处去抓人。也不用立案,先把你的住房和办公室搜个遍。真的就有许多食人间烟火的人,有一些不好见光的往来被发现了。一天三顿,晚上就住在楼上摆了几张床被称作宾馆的房间里。
有人做过这样的调查,在小县城,收费昂贵、生意又特别好的酒馆老板,都与官场或法场有关,这是他们生意红火的秘笈。
当然,他们只会干个三、五年,把钱赚够了,就会不失时机地易主。但新的主人总是会传承他们的秘笈,甚至精熟秘笈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
闲话远了,还是说我们审计主审水若山的赴宴吧。
“欢迎光临!”迎宾小姐笑得总是那么可爱,“先生,您几位?”
“我想有人订了6号包厢。”水若山很有礼貌地回敬了小姐的一笑。
“在二楼,这边请!”跟着迎宾小姐到6号包厢前,等在门外的包厢服务小姐敲门进去时,已有三人在座。
“不错,还是老同学,就知道你会来。”三十四、五岁上下,身高1米75左右,上穿白衬衣,系条红领带,大圆脸,红光满面,头发不长,但油光发亮,耳朵里塞了个耳机,细黑线的一头连在腰间的手机上,他就是刘锋。
刘锋站起身给他让座到上方,然后指着站在身后的一位小姐问:“还记得这位是谁吗?”
房里的灯光很柔和,来时并未仔细打量并不熟悉的面孔:30岁出头,丰腴的脸蛋,齐肩的头发,显得落落大方,水若山怎么想也没有印象。
黄经理赶紧插上话:“她是我们刘总的助理兼财务总管,我们叫她昙小姐,在公司里,你们曾见过一次面的。”
“对不起,我真的一时没记起。”水若山抱歉地与昙小姐握了手,他记人的能力确实很差。
彼此刚坐下,站在一旁的服务小姐问:“先生,可以点菜吗?”
“你们安排吧,挑好的本店特色菜只管上。”黄经理说。
“那要什么酒水呢?”
“三瓶‘临川贡’。”
“好的,请稍等。”小姐拉门出去。
“喂,你是不是疯了,三男一女,要三瓶?”水若山试图阻止。
“老同学多年不见,不醉不休,罗嗦什么!”
“可我晚上还有事。”
“知道你有事,大审计官,可不能整天只顾找人毛病,罚人家的款,而丢了十几年的同学感情吧?”
“是啊,你们同学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这个局外人也很高兴作陪哦。”昙小姐冲着水若山妩媚的一笑。
“我说若山,你的手机怎么也打不进去,是不是换了号码,不告诉我们?”黄经理问。
“不是啊,养不起,早就停机了。”
“不会这么惨吧,审计干部会交不起话费,是不是这顿饭不想请啦?”刘锋并不相信。
“说什么呢你,湖阳县是个穷县财政,不光是审计,就连政府、财政部门工资都只到位60%,奖金、福利几乎没有,像我一样,每月才500多块,拿什么养手机。”水若山极其认真的样子,“不过,这顿饭……”
“算了吧,还是我请,”刘锋打断水若山的话,“说得那么寒酸,没准哪天将发票塞到哪个被审计单位,岂不怪我害了你。”水若山觉得听起来不是很舒服,所以并没回他。
“听说这两天,你们在莲阳审计,情况怎么样?” 酒过三巡,刘锋红着双眼,似醉非醉地问水若山。
“还没结束呢,完了会把结果告诉他们,”水若山也装作似醉非醉,“哎,你怎么关心起这个呢?”
“要不要再来一瓶?”这回倒是昙小姐提议,及时打断了刘锋的话。她实际比他们三人喝得都多,三十来岁的女人,此时正是桃红水色,不时用双手将齐肩的秀发拢到脑后,两颊有对浅浅的酒窝,柔和的灯光下非常迷人。
“喝了三瓶了,不能再喝了,”水若山坚决推辞,“我想你们也该休息了。”
“才晚上八点半,就想回去睡觉,是不是想我们骂你。”刘锋完全不依,“酒可以不喝,上哪儿去玩玩。”就这样,水若山被前拉后推,跟着他们上了四楼的美容休闲中心,来到按摩室。
“老板,这么按手法是不是重了?”
“正好。”水若山躺在按摩床上,双目微闭,经过一天的劳累,加上喝了不少酒,这么一按,水若山已感觉轻松、舒服了许多。有时侯专业按摩确实是一种享受,所以近半个小时,水若山很少说话。
昏暗的灯光下,按摩小姐的脸始终模糊,但声音甜甜的。不时唱几句歌或问一些小姐们通常问的问题,许是觉得太闷了,于是又问“老板,不喜欢听我唱歌吗?”
“喜欢呀,我一直在欣赏,有没有新歌呢?”
“有啊,保证你从未听过的。”小姐像是受了鼓励,也不管客人愿不愿意,就动情地唱起来:
是否还会记得
星河那个夜晚
你我相偎相依
是否能够感觉
多少日日夜夜
我的无尽思念
……
奈何鸿雁飞过
音信总是全无
满目真情如昨
如果时光倒流
每日陪你左右
不教泪眼空流
……
“等等,”水若山蓦地睁开眼,坐起身打断了她的歌,“这首歌是谁唱的,哪张专辑?”他也喜欢唱歌的,很多歌都会,江员员还在商城开了音像店,VCD光盘都是他去省城进的货,但好像从来没听过这首歌。
“很好听是吧,告诉你吧,这不是那个歌星的专辑,是我去年在广州打工时一个好姐妹教我的。”这位自称是江北凤仪县的小姐很得意的样子,轻柔嫩滑的手在他身上游弋,把个水若山弄得心痒痒的。
“噢。”水若山起身下床,拿起外衣,一边出门一边说,“一会儿告诉另外三位客人,说我有事先走了。”
“可我还没有给你踩背呢,”凤仪姑娘不解地望着她的客人离去的背影。
他的言行常叫人难以理解,但也许这是一种解脱,否则整晚都会被同学纠缠不休的。
他回到家,妻子江员员早已熟睡。他泡了一杯参茶,坐到书桌前,再次翻弄那些举报材料。
早先那些零零散散、毫无头绪的所谓“线索”,再次过目却给了他一个惊讶:举报材料称承建莲阳镇移民小区的某市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刘经理、扬澜湖区二期防洪改造工程和诸多水电项目的县建公司黄经理莫非就是今晚的二位?
果真如此,那么今晚的请客,还有审计的安排……刚才酒席上的情景和按摩小姐有些挑逗的手势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推开窗,一阵晚风吹过,感觉清醒了不少。已是深夜一点,窗外的雨早已停了,路上的行人渐稀,孤寂的街灯仿佛默默地陪伴着遥远夜空中隐约可见的几点星光。
“喂,您好,县审计局吗?”过了几天一个早上上班时间,有位姑娘将电话打到审计局办公室。
“是的,请问找哪位?”办公室丁主任接了电话。
“请叫一下水若山接电话好吗?”
“对不起,他今天没来上班,有事我可以转告吗?”
“那请您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行吗?”
“不好意思,他的手机停了,你明天上班时再打来试试吧!”
020
而此时,审计组四人已在上户调查的路上,由于通往被调查的村庄的机耕道被毁,正在重建,车子无法通过,他们只好租了条小渔船,走水路到达目的地——仙桥移民中心村。
清晨的扬澜湖水有一丝凉意,由于是白天,收网的渔船早已回去,所以过往的船只并不多,小船驶过,柴油机的声音虽不是很大,但也时常惊起浅滩上小憩的鹭鸶,鹭鸶一展翅飞向天空。不远处的簇簇芦苇被刚刚下过的夏雨冲刷得格外白净,缕缕炊烟在岸边的渔船上徐徐升起,靠岸的水面上飘浮着长长的数不清的白色浮标,那是围湖养殖的珍珠蚌,温暖的阳光照在湖面上,好一片景致。
船家忍不住,站起身,一手握着舵,一边破开嗓子唱起来:
扬澜湖水清又清
清清湖水起歌声
歌声飘到飞仙寺
香雾淼淼惹人醉
惹人醉呀惹人醉
灯火楼台万家齐
……
怎借朱帝琼玉桨
荡起扬澜千古气
那歌声虽略带沙哑,但也粗放,有点听味,只是这歌不知是谁写的,从未听过。水若山走到船尾,大声说:“我说大叔,这歌是哪那听来的,歌词的最后两句又来得那么奇怪,能说来听听吗?”
船家转过头微笑着对着水若山,“小伙子,看来你挺爱唱歌的嘛,告诉你吧,这歌是飞仙寺里一个老道士写的,歌中唱的朱帝是当年与陈友谅大战扬澜湖的洪武皇帝,至于最后的几句我给忘了。”
他难为情的样子,抓了抓头上稀疏的头发,接着说,“传说那一年洪武皇帝出师不利,船翻‘扬澜湖魔鬼三角’,是一只老乌龟救了他,将他驮到岸边。为了纪念这只老龟,在他登基称帝后,即在此建了飞仙寺,数百年来香火鼎盛,尤其是去年那场大水后,更是香客不断,人们焚香烧纸,杀鸡祭奠,以求上下行船顺风顺水。”
船家说的神灵活现,绘声绘色,“这些想必你们都听说过,但有一件事你们未必听过,”他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了湖中神灵,泄露天机,神秘兮兮地附在水若山的耳边说,“写这歌的老先生可是个风水大师,去年发大水他在当年四月就已估计到,他还说不过江里有条龙可以镇得住……”
“大叔,您是哪儿的人?”水若山打断了船家的话头。
“我就是你们要去的仙桥村人。”
“听说你们村被水淹得厉害,大都往高处搬迁了,现在都搬进新居了吗?”
“是啊,我们村百分之七十的村民都是移民户。要说这党的政策确实好,房子淹了政府给钱建,但四五千块钱怎么能按要求建得起两层的楼房呢?到现在除了几位村干部和生意人,大都还在老房子里住。”
“上面不是每户给了一万一的补助资金吗?”
“也听说是一万一,不是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农户没有搬迁指标吗?村里开了会,说我们国家是社会主义,还是初级阶段,国家拿不出那么多钱,一部分给了,也不能让另一部分空着手,就这样,每户平分两千给了不是移民户,村里面再扣了些提留、税收、集资、欠款等,到手的也就四千多一点不到五千。”
“这种情况你们村就没人向上反映吗?”
“有啊,前不久还有人告到了省里,不几天就听说那人在练什么‘功’,走火入魔,神经有点问题,被镇里的人送到县公安局去啦。我们村靠湖偏僻,路又不好,上面的人很少来这里检查的,有时真的来了人,村组里的干部早接到通知,一大早就守在大路上等着迎接检查组的人,一了解没什么大的问题,吃顿饭就走了。告了几次还是原样,也就没人再去提这事。其实也没什么,世代都住砖瓦房,一下子去住楼房,哪习惯呀,要搬还舍不得呢!”
说话间,船已到岸了,水若山与船家商量,说他是本村人,路熟,就做个导游吧,船租照给,另付一天的工资。船家也没问要干什么,就领着他们四个进村了。
村口有棵大樟树,看起来树龄有好几百年了,树下有个用砖瓦砌成的小土地庙,庙头上挂着一咎红布,里面供着土地公公的牌位,一个香炉和两盘时鲜水果。
船家说,村里人每次出湖捕鱼或出远门前,都得祭拜这位土地神,以求出入平安。不过等到今年过年时,尊神就要被请到新居了。
“你们看,前面那三栋未完工的楼房,中间的那栋就是将来用作供奉观音菩萨、土地公公和龙王爷的,左边的那栋是村委会办公和村民开会用的,右边的是族人的祠堂,以后谁家的红、白喜事,都得在祠堂里举行才算是正式的。”
“那些房子钱从哪来呢?”
“村民们按人头出三十,那就三万多,不够的据说是村里面想了办法解决。”
进村后,船家领了他们到自家小坐了一会,吩咐老婆将四位客人带来的菜中午弄好。小陈和小王按事先安排上户去了,水若山和小江则由船家领着去新建的移民新村里转悠,每到一栋新房前,就问问房主的姓名,完了在一张写满名单的纸上打个“√”,有时也跟正在忙乎的房主闲聊几句。
快下午三点了,船家才来喊他们回去吃午饭。
船家好客,拿出自家酿的米酒招待三位客人,刚上桌,一个村民进屋来,“老王啊,你家来客人啦?”
“是啊,王队长,您要不也坐下来喝两杯?”那个王队长也不客气,船家叫老婆添了一副碗筷,倒满酒,“他们租了我的船,来这游玩的,你说我们这除了鱼,临时也弄不来什么菜,这不,这些菜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游玩?”王队长满脸狐疑,打量着他们。
“对啊,不像吗?”水若山赶紧站起身,“王领导,我敬你一杯。”除了村民们叫过他王队长,压根就没有人叫过他领导,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端起酒杯一碰嘴就干了。
水若山趁机向小王他们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即明白,频频向那位王领导敬酒。
王领导看来也是喝酒非常豪爽的人,又不断的回敬,几个轮回之后,王领导显得语无伦次了,嘟嘟哝哝地说,“我们村支书和村长听人报告说,你们在村里转悠了半天,问这问那还签字按手印的,会不会是上面检查组的来了,前天就接到镇里来的电话,说是检查组的可能要来。你们喝酒那么爽快,菜也是自已带来的,我看也不像。”
“来,再喝,老表,这一杯我敬你们四位,祝你们玩个痛快!”但醉眼惺忪,也不看人是否端起酒杯,自已先一口干了。
水若山装着干杯的样子,然后递给他一支烟,问“王领导,您是队长,村里的人您最清楚,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水若山报了两个村上听来的名字。
“那俩兄弟,都七老八十啦,抗美援朝那年受了伤,也没子女,十年前送到县光荣院啦。”
“哪杨某某呢?”这是举报材料上的名字。
“那个老寡妇,早几年就死啦!”水若山眉头一皱,叫船家小孩去喊那位王队长的家人来扶他回家,审计组四人草草地吃了饭,即赶往村委会。
路上简单交流了情况,证实了船家说的实事。
村委会几位等探听消息回来的村领导正在办公室搓麻将,见有陌生人来打扰,很不高兴,其中一位脸黑黑,胡子拉碴的问:“有事吗?”
小王上前,问他们“村长在吗?”
“我就是,你们是谁?”仍然很不高兴的样子。
小王掏出《审计证》和《行政执法证》对他们说,“我们是县审计局的,有些情况找村里了解一下,方便吗?”
“方便、方便,”王村长被这些不速之客弄得慌了手脚,一边扫拢桌上的麻将,一边忙着介绍坐在上首的书记,“这是我们村的李书记,这是王会计。”一边使眼神叫另两个人倒水,弄水果来。
“打多大的呀?”小江也喜欢玩麻将的,于是问道。
“不大、不大,没事时玩玩而已,”书记显得很尴尬,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五块钱一炮,你们不会玩的。”
“差不多啦,我们有时两块的都玩呢。”不知道小江说的是真是假。
大家都坐下来了,小王指着水若山说,“这是审计组的水主审,”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这次按政府的工作安排对你镇移民建镇情况进行审计,今天来你村就是想看看你们中心村移民资金的领取、发放及村委会的财务收支情况。请你们支持。”
“可以可以。不过现在快五点了,不如明天看吧?”
“没关系,晚就晚点,弄不完就加个夜班。”
“那好吧!”王村长吩咐会计拿出账本和有关表格。
这些资料曾经财政、审计、县移民办等多家检查过,上面记载的移民资金收、支表面上并没什么问题,但就是与移民户反映的实际得款出入较大,看来不是短时间可以弄清的。
水若山对村长说,“要不办个手续,将这些资料带回去看看?”
“这……”村长看来做不了主,看了看李书记。李书记的表情也很为难。
“感觉为难的话,向程镇长请示一下吧!”水若山说。
王村长拨通了程镇长的电话,水若山简单地说了调账审计的要求和理由,镇长说有必要吗?当然有必要,水若山回答说。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谢谢支持!然后将手机交还给村长,让镇长亲自对他说。
办理完调账审计的资料交接手续,已是晚上七点多,审计组一行四人还坐了早上来的船,返回县城。
船上,那位大叔说,下午有好几个人到他家问,今天来的真的是检查组的吗,为何不早说,还有很多要说的呢。水若山微微一笑,递给他一张名片,跟他说老百姓有什么要反映的,可以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他望着雨后初晴的星空,心里想,今天有不少收获,但也可能会因此及早暴露而增加后面调查取证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