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岗黎村在明朝永乐二十年由广州迁入西江省洪洲府隆兴县。那年五月初,广东广州等府发生飓风暴雨,潮水泛滥成灾,淹死三百六十余人,摧毁房舍一千二百余间,损坏仓粮二万五千三百余石。黎氏祖先黎江逃难至此 ,他见白沙岗地势开阔,洪江如一条绿色的绸带飘绕而过,江对面就是洪州府,于是在此扎根。村东有一座沙山,海拔不足百米,山上的沙子像白糖似的晶莹剔透,像绸缎一样柔软,像少女一样娴静,俗称白沙岗。
黎江以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其实这是一处荒芜的沙丘。据说白沙岗的沙丘形成于一万年至七千年以前的全新世地质时期,古代这里曾经森林郁闭,近代由于人为活动、植被破坏等使得古沙丘活了起来。这里地理条件恶劣,植被稀疏,风狂
漫,庄稼常常遭到风沙席卷,导致颗粒无收。黎江、黎波、黎涛祖孙三代用了上百年时间植树治沙,沙丘被种植下去的湿地松、黑松根系渐渐深扎在这片土地,终于使得族人有一片安稳的栖息之地。虽说如此,由于土地沙化,固肥性能差,导致粮食产量低,白沙岗村人的生活与周边村庄相比还是差了很多,外村女孩都不愿嫁入黎村。但白沙岗村人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找到一条自身的发展路子,他们大力发展多种经营,在沙丘种植大蒜、萝卜和韭菜等经济作物,以弥补粮食产量低带来的不足。
种蔬菜不比种水稻,人绑在地上脱不开身。头天下午割韭菜,拉到市场去卖,第二天上午要施肥,日复一日,机械式的劳作,没有个人的空间。年轻人像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一样焦躁不安,改革开放后他们一窝蜂似的跑到洪州城去了,他们宁愿在城市拉大板车,也不愿困在地里。
白沙岗黎村实际上有黎、苑两姓,但由于这里是黎氏先祖黎江在这开疆拓土,人们似乎忽略了苑姓人的存在,习惯性称这儿为白沙岗黎村。100多年前,有一柳姓寡妇带着一苑姓的儿子改嫁到白沙岗黎村,在这又生下两儿子。由此可见,苑姓和黎姓有血缘关系,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如今白沙岗黎村有130余户人家,其中黎姓110余户,苑姓20余户,他们在这块贫脊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友好相处。黎姓人家相互间打架闹事时有发生,但似乎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谁也不准欺负人少的苑姓人家。要是有谁胆敢欺负苑姓人,这人必将遭到包括黎、苑两姓在内的全村人的唾弃。
公元1963年4月2曰,天一亮就下起了大雨,拳头大的冰雹夹带着雨水将瓦房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村东的洪江咆哮如雷,似千军万马汹涌奔腾。一个小生命在白沙岗黎村呱呱坠地,他小小的眼睛,尖尖的脸,又高又挺的鼻子,一双粉嘟嘟的手不停地挥舞着,他就是黎耀宗。这个名字是他爷爷黎寿生老人去省城专门找村上唯一在省城读过书的黎韬先生取的,爷爷希望他能光宗耀祖。
这个可怜的小生命注定命运多舛,他一落地母亲就去世了,三个月的时候,父亲在洪江打鱼被巨浪卷走。他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小耀宗躺在床上又哭了起来。在他心里有种无名的痛苦,别的孩子都睡在母亲身边,都有奶吃,唯有他睡在爷爷身边,没有奶吃。他攥着拳头挥舞着,拼命蹬着腿,想要发泄心中的愤懑。哭着哭着,他的脸都发紫了,但他还是一个劲地哭,似乎只有哭才能减轻他心中的痛苦。
黎寿生老人急了,赶紧给婴儿喂米汤。但小耀宗就是要和命运抗争,宁愿饿死也不吃米汤,还是大声啼哭,最后连声音都嘶哑了。
“冬平妈,你行行好!我家小耀宗哭个不停,可能是饿坏了,你帮喂口奶吃好吗?”黎寿生老人抱着一脸笃紫的婴儿四处讨口奶喝。
冬平大小耀宗三个月,冬平妈见可怜的小耀宗哭得都要憋气了,赶紧解开衣服,将奶头塞入小耀宗口中。小耀宗贪婪地吸吮着鲜美的奶水,脸色顿时红嫩起来。他一双手紧抓着冬平妈的衣襟不放,一双眼睛骨碌碌讨好似地看着她,似乎从心底发出无声的呼唤——婶婶,你让我喝个饱吧!我想让这幸福更持久些。
“寿生叔,您天天喂米汤给这孩子吃可不行,他还小,还消化不了。”冬平妈看着小耀宗可爱的模样哭了,“只是我的奶水也不多,您隔几天将孩子送我喂他一顿。”
“谢谢你!”黎寿生点头哈腰,浑浊的眼睛流着感激的泪水。
那个年代多数人营养下不良,黎寿生老人也不好盯着冬平妈一人不放,村上哺乳的妇女他都找过。苑小薇同耀宗同年同月生,她母亲身体单薄,奶水不够小薇吃,但只要黎寿生老人将耀宗抱过去了,她还是将女儿撇在一边,让耀宗饱食一顿。光福母亲是个壮实的女人,她的奶水充盈,但她丈夫黎金奎很小气,有次光福母亲刚喂耀宗两口,他从外面回来,见光福在一旁啼哭,他怒斥道:“到底是你儿子重要还是别人儿子重要?”光福母亲慌忙将耀宗递还黎寿生老人,任耀宗在老人怀里号啕大哭。
尽管黎寿生老人不能给小耀宗丰厚的物质生活,但这个孩子却是他的希望所在,他要尽一切努力让孩子快乐的成长。老人虽然没文化,但他记性很好,他每天为孩子唱《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小孩子能跟着欢快的节拍挥舞着粉嘟嘟的拳脚,这让他特别开心。有一次,他在石港街为小耀宗买了一只红色的拨浪鼓,孩子特别喜欢,只要他转动拨浪鼓,听着咚咚的鼓声他就咯咯地笑个不停。后来,他自己也会转,一个人听着鼓声边转边笑。他在菜地抓到一只褐色的小鸟,绑在小耀宗床头为他歌唱,他还在松树林抓到一只毛绒绒的小白兔,装进笼子里供他玩耍。多年后,黎耀宗回忆自己的童年总是满满的幸福感:每天在爷爷拨浪鼓的咚咚声醒来,黎明来了,带着欢乐与美好,和蔼与宁静。在咚咚的鼓声中浮现出许许多多梦境和愿望,他听到了小鸟欢乐的叫声,听到小白兔在欢快地跳跃。他翻身爬起来,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床上,他打着赤脚在院子里飞奔,暖风拂过他的脸庞,他好似听到美妙的旋律在空中荡漾,小鸟从天空掠过,小黑狗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快冲出去。他太富有了,有床,有桌子,有凳子,有柜子,这些都是他的玩具;有小鸟,有小白兔,有小黑狗,这些都是他的朋友;树上有毛毛虫,墙角有蚂蚁,厨房有蟑螂,这都是他的伙伴;还有杂物间浓密的蜘蛛网,上面爬满了蜘蛛和垂死挣扎的苍蝇。他像是这里的皇帝,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让蜘蛛吃了苍蝇,也可以救苍蝇一命;想让蟑螂吃了毛毛虫,也可以观看蚂蚁与毛毛虫的战争;想让小鸟吃了蟑螂,也可以让蟑螂逃之夭夭。累了,他便在躺在树下、桌子下,抑或是在杂物间睡觉。他一下子就进入梦乡,他感觉生活无比惬意,无比快活。
岁月的长河缓缓流逝。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春天逝去了,来年会有人吟唱“春去春又回”;燕子飞走了,来年定会是“似曾相识燕归来”;桃花凋谢了,来年也会是“桃花依旧笑春风”。“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尽管吃百家饭,喝百家奶,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艰难,但黎耀宗如黄山上的一棵青松,在岩石的隙缝中顽强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