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宗并没有沉沦,他保持着良好的心境,一直琢磨着找到一条尽快还债的路子。他不怕吃苦,他认为吃苦是他人生必须要走的一条路。他梦想着自己能像梅花一样,在凛凛的瑞雪世界里绽放出她那娇艳的花朵;在人生的逆境中逆流而上,寻找到生命的乐趣。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黎耀宗知道,未来无论多么遥远,只要肯迈出第一步,一步一个脚印,总能延伸到远方。信念是黑暗中的光,脚永远比路长。赚钱还债就是他的信念,他决定从种植蔬菜做起,因为种大蒜、萝卜和韭菜是白沙岗人的特长。他没种过蔬菜,他拿着本笔记本问爷爷,去菜地观察蔬菜生长的规律。在他认为掌握了蔬菜种植的基本技术后,他在生产队上工之余,在爷爷开荒的菜地上重新种上了韭菜。他在地里泼了大粪,一场细雨过后,韭菜又嫩又绿,他心里特别开心。
第一次挑韭菜去石港街卖,黎耀宗心里非常忐忑,生怕碰到老师和同学,他低着头像是做贼似的。隔壁的大妈很会叫卖,一担菜一个小时就卖光了。他很羡慕这个大妈,但他的嗓子眼像是被人卡住似的,就是发不出声来。他有些沮丧,他一个中学生还不如一个农村老大妈。
“卖菜的,挑着菜跟我走。”这时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在叫他。
这人姓姜,他认识,是石港中学食堂管理员。
姜管理员骑着辆三轮车,上面装满了他采购的鸡、鸭、鱼、肉、蛋等食品,有一个挑着黄瓜的大爷也跟在后面,大概三轮车里装不下蔬菜。黎耀宗将草帽压得低低的,尽量不让人看清他的容貌。在食堂过秤后,接过钱,像逃跑似的离开了校园。
他伫立在围墙边,远望后山的香樟树,依然郁郁葱葱,生气勃勃,傲然屹立。才三个多月,却恍若隔世,那时自己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学学生,而现在自己是一个卖菜的农民。他多想时光倒流啊,让他回到这可爱的校园。可是过去的永远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想到梅老师,想到冯丽雅,甚至想到唐铁军,想到其他同学……他们在哪?他们还好吗?想到这,泪水顿时盈满了他的双眼,他跑到附近的竹林里痛哭了一场。
回到家,他早早睡了,爷爷还以为他病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教室,梅老师正在上课,她的声音娓娓动听,轻盈空灵,如汩汩清泉,溅起他心底的浪花……醒来时,梅老师清丽的面孔像依然清晰地挂在他跟前。
“这是黎耀宗同学家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不是梅老师的声音吗?黎耀宗以为自己在梦中,但这个声音再次从窗外飘了进来。他翻身爬起床,用手理了理纷乱的头发,跑到堂屋,果然见梅老师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梅老师!”黎耀宗像孩子见到久未见到的母亲一样,拉着梅老师的手喜极而泣。
“你怎不去青峰中学报到呢?”梅老师在堂屋坐下,说,“我来了解一下,看你家有什么困难。”
原来,梅老师因培养出一个全县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学生而名声大噪,今年暑假被青峰中学挖走。她对黎耀宗特别欣赏,觉得这孩子有悟性、肯钻研,点名放在自己班上。可开学半个月了,黎耀宗始终没来报到。今天她到石港中学转工资关系,于是顺便到黎耀宗家来看看。
黎耀宗迟疑了片刻,讲了家里的情况,说自己决定放弃上学。
“你的成绩这么好,一直向往学习,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梅老师说,“这样,学费我帮你争取减免;生活费用有我负责。你立刻去青峰中学报到,否则课落久了跟不上的。”
“谢谢梅老师!”黎耀宗摇摇头道,“可是我还得还债,还得养活我和我爷爷。”
梅老师无语,哽咽着离开了。能承担黎耀宗高中两年的费用已是她所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送走梅老师,黎耀宗坐在堂屋发呆,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时爷爷房间传来挣扎的声音,跑进去一看,见爷爷将床单打了个结,一头挂在床架子上,一头套在自己脖子上,他的双脚悬在空中,他要吊死自己。
“爷爷,您这是干什么?您这么做不是置您孙子于不孝吗?”解开床单,黎耀宗怒了。
“你让我死了算了!我留在这世上就是个祸害,害得你吃苦,害得你上不了学!”黎寿生刚才听见孙子与老师的对话,才知孙子不是没有考上高中,而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被迫放弃上学。
“您的腿马上就康复了,钱也欠下了,您这时去寻死,前面所有的努力都白毁了!您只有好好活着,我放弃上学、我努力去赚钱才有意义。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黎耀宗都气哭了。
黎寿生紧抱着孙子,祖孙俩抱头痛哭。
从那以后,黎耀宗卖菜不再害羞了,他大声地叫卖,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农民。他送菜去石港中学也不再躲躲闪闪了,他还与姜管理员套近乎,说自己是石港中学的学生,每次都送一把韭菜给姜管理员。姜管理员见黎耀宗很机灵,叫他每集都送一担韭菜到中学来,这样他家的韭菜就成了中学定点供应的韭菜,他不再耗费时间在街上吆喝了。
这天,黎耀宗送了担韭菜去中学,接过姜管理员递给他的1.2元钱,喜孜孜地离开了。回家的路上,他想,一集卖1.2元钱,一个月只有9集,只能卖到10.8元,一年不到130元,这还是在确保每集都有韭菜卖的前提下,这要何年马月才能偿清债务呢?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其他的法子。
黎耀宗从回家的路上折回集市,在市场瞎逛,以寻找商机。这时他看见一个白眉老爷爷挑着一对猪崽在卖,那对猪崽毛光水滑,非常漂亮。白沙岗以种菜为主,养猪的并不多,因为猪容易生病,搞得不好鸡飞蛋打。他想,现在爷爷不能出工干活了,在家养对猪正好。两头猪一年出栏后可卖到400多元,剔除成本,有300来元的利润,加上卖蔬菜的收入,两年可偿清债务。
黎耀宗挑着对猪崽回来在白沙岗引起一阵轰动,大家都说他被钱急疯了。前几年冬平妈养了一对仔猪,养到200来斤发瘟死了,说是得了二号病,会传染到人,兽医站勒令埋了。到手的200多块钱飞了,冬平妈心疼得在家哭了两天。
那时,黎冬平正和表叔学石匠,黎耀宗拣了些砖头、瓦片,让他练练手艺,盖了个简易猪栏。黎耀宗知道养猪是门技术活,必须钻研技术、钻研业务。白沙岗一个兽医都没有,他跑到兽医站要来相关资料,掌握了养猪的相关知识。他知道,小猪怕冷,肥猪怕热,所有猪都怕潮湿。猪还要求空气新鲜、光线充足、营养全面、环境安静,只要满足这些要求,养好猪并不困难。最重要的是消毒,他在街上买了十几斤石灰,撒在猪栏里,让猪有个健康的生活环境。除了喂泔水外,他还喂些玉米、小麦、高粱及各种青绿饲料给猪吃,不时将猪赶到洪江大堤去吃草。两个月后,两头猪崽长到四十多斤了,肥头大耳,肚滚腰圆。
猪承载着黎耀宗全部的希望,可是有一天,一只猪发烧不吃食,他慌了,比他自己发烧还紧张。他小跑着跑到兽医站,可是技术人员都出诊了,一个都不在。他在兽医站等了四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姓章的兽医回来了。那姓章的兽医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要了他家地址,说是第二天一早过去。黎耀宗急哭了,说这头猪就是他的希望,万一这头猪没了,他和爷爷就活不下去。那姓章的兽医见他说得可怜,就用自行车载着他来到白沙岗。那头猪烧得并不严重,打下一针头孢+柴胡,第二天一早就退烧了。黎耀宗感激涕零,他没什么送的,又送章兽医一把韭菜。后来,他经常去找章兽医咨询,他都快成半个兽医了。
就在黎耀宗沉迷于养猪之际,1977年10月21日,中国各大媒体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并透露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西江省洪州市的高考时间被确定为1977年12月9日和10日。
这天傍晚,黎耀宗在菜地拔了一担大蒜,挑到白沙湾洗,准备明天送石港中学,迎面碰上背着书包骑着行车回家的黎光福。
“耀宗,洗菜呢。”在塘丘中学读高一的黎光福如今面对黎耀宗有更多的自信。他父亲觉得他年纪太小,不急着让他走上社会,于是托了个关系,走后门让他上了高中。他是一个朝气蓬勃的高中生,未来有无限可能。而黎耀宗的人生已经定性,他只能在土地里刨食。
“今天不是周末,怎么回家了?”黎耀宗心里很平静,他一点也不羡慕黎光福,他不是读书的料,在塘丘中学混个高中文凭,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还不知道吧?国家恢复高考了,我们学校是考场,明天考数学,后天考语文和理化。学校给我们放假两天。”
恢复高考了!黎耀宗心里猛然一惊,黎韬爷爷的预言果然成为现实,只是这天大的喜讯现在与他无关了。
黎光福讲了些学校的趣闻轶事,说唐铁军和他阴魂不散,他们在塘丘中学又是同班同学;昨天唐铁军还说起你,说要是你上了青峰中学,肯定可以考上重点大学;唐铁军和陈翠君还在谈恋爱,他爸将她安排在公社酱油厂工作……
黎光福说了许多,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放下担子,黎耀宗发疯似的往白沙山跑。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东北风呜呜地吼叫,肆虐地在旷野奔跑;狂风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将沙滩拍得震天的响;白沙岗上除了松树依然苍翠以外,到处都是一片枯黄的景象。
如果没有恢复高考,黎耀宗没这么失落,没这么悲伤。有些事,不想发生,却不得不接受;有些人,不想认识,却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有些东西,你不想了解,却时时左右你的人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生如流水,时间把你带到哪里,你就要学会适应那里的环境。你要积极地面对一切,你越是抗争,越是挣扎,越像困在沼泽地一样,越陷越深。
在白沙山上坐了两个多小时,黎耀宗失落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他知道,学校不属于他,高考不属于他,而菜地里的菜属于他,猪栏里的两头猪属于他。与其忿忿不平,怨天忧人,不如面对现实,脚踏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