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小学坐落于金鸡岭片,距白沙岗约两公里的路程。校园在大队部隔壁,建在一个山洼子里,山上是茂密的竹林,翠绿的竹叶似片片晶莹剔透的翡翠片,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炫丽的光茫。
从白沙岗到金沙小学要经过一片松树林,正是这片松树林阻挡了风沙对白沙岗黎村的侵扰。松树林一年四季常青,苍翠挺拔,这便是白沙岗黎氏始祖黎江、黎波、黎涛留给后人的财富。它朴素美丽,亭亭玉立,没有柳树柔美,没有桃花妖艳,没有茶花芬芳,但在风沙的侵袭下,在刺骨的寒风中,在皑皑大雪压迫下,它依然傲然屹立,始终穿着那套美丽的绿装。
穿过松树林便是一条河汊,叫金鸡汊,这是发源于金鸡岭的一条小溪。金鸡汊是白沙岗和金鸡岭片的分界线,连接金鸡汊两岸的是一座红石桥。这座红石桥约三十公分宽,五米长,中间有一个桥墩。这座桥不知修于何年代,桥上长满了青苔,雨天打滑很容易摔入河汊中。背着新书包的黎耀宗心中充满喜悦,他就要成为小学生了。他抚摸着用士林布做的书包,上面缝了一个红色的五角星,特别威风,特别漂亮。这是他爷爷卖了两担韭菜,在供销社买了块士林布,花了好几个晚上亲手为他缝制的新书包。走到红石桥,黎耀宗兴奋的心情顿时被紧张所替代,昨晚下了雨,桥上有些滑,他试着走了一步,感觉会摔下去,他不敢过去。他在桥边踟蹰着,这时黎光福和黎冬平背着书包过来了,他们俩一点也不怕,蹦蹦跳跳就过去了。他有点害羞,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他不敢过去,他急得都快哭了,再不过去就要旷课了。他看到苑小薇过来了,她迟疑了一下,显然她也有些害怕,她侧着身体,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移着过了红石桥。他想学苑小薇过桥的方式,可一上桥便浑身发抖,他又将脚缩回去。
“黎耀宗,你别急,我带你过去。”苑小薇知道黎耀宗害怕,她一步一步又移回桥的另一端。
“顺走身体容易晃,侧走要稳一些。”苑小薇像小大人似的,“你将手交给我,这样走一点也不害怕。”
黎耀宗将手交给苑小薇,两人手牵手,缓慢往前移。黎耀宗感觉手心冒汗,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好在有苑小薇的手做支点,他们还是缓缓地过了红石桥。
过了桥的黎耀宗如释重负,两人小跑着去学校,赶到学校刚好上课的铃声响了。
回家的时候,黎耀宗心里还是有阴影,还是苑小薇牵着他的手过桥的。一连几天,黎耀宗都在桥边等苑小薇过桥。有一次他们过桥被黎光福和黎冬平两人看到了,他们在一边起哄:“胆小鬼,羞羞脸!胆小鬼,羞羞脸!”
黎耀宗哭了,他的自尊心第一受到了伤害。他恨自己胆小而遭人奚落,为什么别人敢过他不敢过呢?
一个星期天,黎耀宗他从家里拿个铲子,跑到红石桥,趴在桥上将上面的青苔铲得干干净净。他发现自己对青苔很敏感,正是青苔让他心生恐惧。再过红石桥的时候,他不再感觉滑了,竟然健步如飞。他在桥上跑了十几个来回,一次比一次快。他笑了,他内心发出一阵狂吼——我不怕过桥了!
解决了过红石桥的障碍,黎耀宗终于可以安心下来学习了。他学习很用功,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当天的课程当天消化,及到弄懂弄通为止。功夫不负有心人,期中考试,他的成绩位列全班第一。
看到孙子出色的成绩,黎寿生非常开心,他将家里那条大黑狗卖了,帮孙子做了件漂亮的白色确凉上衣。的确凉凉快、耐磨、弹性好、不易变形,穿在身上笔挺,黎耀宗每天神气活现地穿着的确凉去上学,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有一天下课,他听同学们叽叽喳喳,看到他们个个怪模怪样,他心里有些蹊跷。这时,苑小薇指指他后背,他狐疑地脱下上衣,才知黎光福在他漂亮的的确凉上画了一只大王八,因为黎光福就坐在他后面。黎耀宗急了,找黎光福理论,黎光福不认账,他气急败坏将一瓶墨水泼在黎光福身上。黎光福一件白色的确凉顿时变花了,他哭着到大队部找他父亲去了。
黎光福的父亲叫黎金奎,个子不高,脑袋很大,四方脸,小眼睛,大鼻子,梳着一个大包头。黎金奎当过兵,说话声如洪钟,走路昂首阔步,平常总喜欢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显得与众不同。他从部队转业后,先在生产队当队长,现在在大队当治保主任。黎金奎性格暴躁,作风彪悍,动不动就将人关起来,村里人都很怕他。
“寿生同志,你孙子动不动就往人身上泼墨水,肆意妄为!这还了得,长大了会杀人放火的!”黎金奎态度很严厉,按辈分他应该叫黎寿生为叔,可是他就他叫同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金奎主任教育得好,我一定严加管教。”黎寿生点头哈腰,态度很虔诚。
“赔三块钱,这事就算了。”
“要不少点,光福的衣服我负责洗干净。”
“看在您老的面子上,两块。但黎耀宗必须当面向黎光福赔礼道歉,让他切实认识自己的错误,以杜绝后患。”
黎光福傲慢地瞅着黎耀宗,心想,与我斗,服软了吧?
“是光福先在我身上画王八,我才泼他墨水的,他应该先向我道歉。”黎耀宗脾气很倔。
“赶紧道歉,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黎寿生重重地给了孙子一耳光,勒令他给光福道歉。
黎耀宗就是不道歉,他一把推开爷爷,像发疯似的跑了出去。黎寿生说孩子不懂事,赔着笑脸,说了许多好话。
黎耀宗很难过,心中怒火中烧,这是他第一次挨爷爷的打,脸上还火辣辣的疼。他难过的不是爷爷打他,而是爷爷不明辩是非,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他。是光福先侮辱他并弄脏他衣服的,凭什么他不道歉,他不赔偿?难道仅凭他父亲是大队干部?
黎耀宗穿过那片密密的松树林,越过爬满稀疏蔓荆子的山岗,一口气跑到白沙岗山顶。脚下的洪江汹涌澎湃,滔滔不息。他坐在山顶号啕大哭,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他就是想哭。哭了许久,他坐在山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远处的洪州城灯火璀璨。这时,他忘记了刚才的痛苦,他梦想着自己进了城,离开了这不公正的白沙岗,在某一个亮着光的窗口的餐桌上啃着猪脚。猪脚太香了!他睡着了,口中流着涎水。这时,山下爷爷、九根叔、冬平妈焦急的呼唤声把他从梦中唤醒。他默默地下了山,远远见到爷爷佝偻的身影,听到爷爷沙哑的声音。他飞快地跑上前,怯懦地叫了一声爷爷,然后拉着爷爷的手回家了。回到家,爷爷紧紧抱着他,生怕他飞了似的,泪水从他浑浊的眼睛流在他稚嫩的脸颊上。他有些后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爷爷哭,或许他不应该违拗爷爷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