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5月,白沙岗黎村与全国一样,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基本特点是集体将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承包给农户,承包户根据承包合同规定的权限,独立作出经营决策,并在完成国家和集体任务的前提下分享经营成果。一般是将土地等按人口或劳动力比例,根据责、权、利相结合的原则分给农户经营,俗称分田到户。分田到户是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产物,既发挥了集体统一经营的优越性,又调动了农民生产积极性,是适应我国农业特点和当时农村生产力发展水平以及管理水平的一种较好的经济形式。
黎耀宗家分到两亩一分地。他觉得分田到户最大优越性是自由了,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剔除上缴国家任务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你想什么时间出工就什么时间出工,干完活就回家,不像过去听生产队长黎金彪的号令,没事也要捱到吃饭时间才回家。黎耀宗陡然觉得时间富裕起来,他有时间看书了。他重看了一遍《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不怕困难、艰苦奋斗、勇于胜利的大无畏精神再一次震撼着他。他觉得自己在虚度年华,在浪费宝贵的生命。如何让每一天的生活都过得充实、过得精彩,不白白浪费生命中的每一分钟呢?他环顾四周,如今自己蜷缩在这穷乡僻壤的白沙岗,像只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第一次产生了走出白沙岗的思想,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分田到户为黎耀宗走出白沙岗创造了条件。他只要在家干上一个月——春插一个星期,双抢半个月,秋收一个星期,日常的田间管理交给爷爷就可以了。
就这样,黎耀宗来到了洪州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洪南货场的装卸工。洪南货场是一个铁路货场,位于洪州市南面,每天有全国各地的货物由铁路运到洪南货场,再由洪南货场发往洪州市各地。洪南货场装卸工多为当地洪南魏家的农民,据说当时铁路货场征地时有个协议,为照顾当地农民的生计,由洪南魏家农民组成一个洪南装卸队,专门负责洪南货场的装卸工作。后来因货物多了,洪南装卸队忙不过来,洪南货场又招了一批装卸工,都是照顾货场职工的亲属。黎九根是洪南魏家的女婿,他小舅子原是洪南装卸队的搬运工,后来买了一辆货车搞运输,便将自己装卸队的指标让给了姐夫。装卸活太重,许多洪南魏家的人身体吃不消,他们纷纷另谋出路,于是在黎九根的介绍下,黎耀宗成了洪南货场的一个装卸工。
装卸工不需要太高的技术,但一定要能够吃苦,而且要有一副好身体。货场活多时,每人每天能赚一块五毛钱;活少时,特别是下雨天停工时,一分钱也挣不到。虽说如此,平均一个月也有30来块钱的收入,这对于刚走出农村的黎耀宗来说,是一笔稳定且可观的收入。
洪南货场旁有一家工艺品店,黎耀宗看中了里面的一根龙头拐杖。这根拐杖形似游龙,杖身雕刻的是龙的躯干,把手则雕成了龙头的形状。第一个月发工资,他便买了这根龙头拐杖,趁雨天回了一趟白沙岗,将拐杖送给了爷爷。黎寿生老人很喜欢这根造型奇特的龙头拐杖,有了这根拐杖的支撑,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从此,龙头拐杖成了黎寿生老人最忠实的伙伴。
装卸工赚的是辛苦钱,那时铁路货运都是化肥、水泥、木材、钢筋等笨重货物。第一次卸的是尿素,走进火车车厢,刺鼻的尿素气味几乎要将人熏倒,装卸工们头戴挡灰帽,汗流浃背,紧张地卸着尿素。黎耀宗扛着50公斤一袋的尿素健步如飞,一个半小时左右,他们这班便把一节车厢60吨1200袋尿素卸进仓库。一列火车几十节车厢,他们的劳动强度非常大。不卸货的时候他们要装货,各地的货车到货场拉货,他们得把货从仓库装到货车上。装卸工在货场边集体租房,做饭、炒菜都是自己动手。他们睡的是大通铺,七八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工余时间的娱乐项目大多是打牌、下棋,也有的讲些黄色故事,讲得年轻人晚上都睡不着。
由于火车进站时间具有不确定性,因此30多名装卸工分成三班。黎耀宗不会打牌、下棋,更不愿听黄色故事,于是他专门选择当晚班。洪南货场有个阅览室,有报纸、杂志,有时间他就钻进阅览室,他觉得报纸、杂志给人以启迪和思考,搭建了他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
抑或是去街上走走看看。黎耀宗最喜欢一个人瞎转,沿着货场的铁轨步行一公里左右,翻过一截围墙便进入洪州市的中心区域。他喜欢站在天桥上观望这个陌生的城市,一种美丽、动感、热闹、繁华、迷人而又新奇的气息扑面而来——高楼大厦一幢接着一幢,让人眼花缭乱;宽敞的马路四通八达,汽车像一只只甲壳虫一样在路上不停地爬行;两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蓬大的树冠将街道遮盖得严严实实;金属般的蝉噪与汽车喇叭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支富有城市魅力的精彩乐章;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们像鱼虾一样在街上漫不经心地游动;商店琳琅满目,明亮又不刺眼的黄色灯光将商品映照得异常明亮;淡淡的香水味随着顾客进出而飘入街道,钻入人们的鼻腔;夜幕降临,华灯齐放,流光溢彩,就像参加舞会的美女,将自己打扮得撩人心房……
初秋时节,天气不冷不热,金灿灿的阳光将梧桐树的树叶撒在街上变成了道道剪影,风儿将树叶刮得沙沙作响。这天,黎耀宗来到恢弘大气的洪州博物馆,门口有一个巨大的西汉时期骑着战马挥舞着长刀的将军塑像。就是这个名叫洪婴的将军,2000多年前在洪江边筑城,后人称之为洪城或洪州。博物馆前有条洪婴街,有很多出售古玩字画的店铺和摊床,主要卖文房四宝,书画作品、工艺品等,书卷气息浓重,很有文化氛围和历史古韵。洪婴街的尽头便是人民公园。湖面上,几条小船随风飘荡,一个父亲抱着个瓷娃娃似的女儿在歌唱;湖岸杨柳依依,青青的草坪上,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在放风筝,母亲的眼神跟着儿子的身影在跑,眼角尽是甜蜜的微笑。他在街上转着。这是一条美食街,大饭店、小酒馆、美食摊比比皆是,耳边尽是商家的叫卖声、广告的嘈杂声、迎来送往的寒暄声,空气中充斥着各种美食的香味,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拐过美食街便是洪州大学,这是洪州市最有名的学府。他最喜欢在校门口徜徉,看戴着眼镜、一身素净衣裙、斯斯文文的女生在门口进进出出,抑或透过栏栅,远观一群穿着运动服、露出结实肌肉、活蹦乱跳的男生在篮球场上拼拼杀杀。离洪州大学不远有一座电影院,叫爱国电影院,上午、下午、晚上不间断放电影,有时放到天亮,都是最新上影的影片。爱国电影院的观众以洪州大学为主,他们成群结对,或男女同学手牵手,真是让人艳羡。
黎耀宗爱上了这座城市。爱这座城市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爱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和宽阔马路;爱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爱这座城市的街道、市场、公园、学校、电影院、天桥、梧桐树;爱听到小孩天真清脆的声音,爱见到情侣们互相依偎的情景,爱看到白发苍苍相互搀扶的老人的身影,爱这里一切祥和幸福的景象……
有一天晚上他做梦,梦见白沙岗成了城市,村庄变成了高楼大厦,白沙湾成了公园,松树林变成了大学,蔬菜地变成了电影院,他们全村人都成了城里人……他和黎冬平正在电影院看电影,片名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讲的是沈荒妹从小对男生产生戒备心到喜欢许荣树,再到被迫嫁人还钱反抗,恰好赶上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她终于勇敢面对爱情的故事。他发现沈荒妹的脸变成了苑小薇,而自己变成了许荣树。他看见苑小薇在脱外套,看到她耸起的胸。苑小薇气鼓鼓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大骂一声:“流氓!”村上人将他扭送至派出所,黎光福给他带上了手铐……
他从梦中惊醒了,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他摸摸自己的手,并没有手铐,急促的呼吸声才逐步平缓下来。想起刚才的梦境,他自嘲地笑了,白沙岗怎能成为城市呢?那是他因为喜欢城市的生活而盼望家乡也成为城市,那只是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下雨的时候,装卸队休息,黎耀宗就去找黎冬平玩。黎冬平工地的萝卜烧肉可好吃了,吃完饭他们就去爱国电影院看电影。那段时间,他们看了好多电影,有《小街》《喜盈门》《元帅与士兵》《特高课在行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月亮湾的笑声》等,他们从小到大都没看过这么多电影。黎冬平穿着很时髦,蓄着长发,带副墨镜;黎耀宗也穿戴整齐,手上喜欢拿着本杂志。街上卖冰棍的小姑娘都以为他们是洪州大学的学生,看着他们都是崇敬的眼神。他们挺直腰杆,器宇轩昂地从小姑娘跟前走过,那样子别说有多神气了。
只有肩上背着沉重货物的时候,黎耀宗才知道大学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梦而已,他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到城里讨口饭吃的装卸工。他像一条蛮牛一样专挑又脏又累的活干,他抗着货物疾步如飞,任由汗水湿透他的衣衫,模糊他的双眼。他就是要将精力全部耗光,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不让自己的思想驰骋飞翔。黎耀宗的工作得到装卸队所有人的肯定和好评,大家都说这小伙子吃苦、能干、诚实、不偷奸耍滑。
有人就有江湖,就有矛盾,就有斗争。装卸队分成两派,一派是以洪南魏村人为主的本土派,一派是以货场亲属为主的外来派。由于黎九根是洪南魏村的女婿,他和黎耀宗自然划归本土派。两派曾因为对方有人偷奸耍滑而打过架,货场为避免两派发生矛盾,将他们作了明确分工,本土派以卸货为主,外来派以装货为主。两派工作量一样,但装货时间显然要更长一些,本土派乐不可支。有一次黎耀宗去早餐摊上吃早点,看一个货运司机拉着外来派的负责人在一边讲话,那态度很谦恭,并往他口袋里塞东西。在聊天的时候,他才知道,货运司机必须塞钱给外来派的负责人才能早日拉上货,否则要等上好几天。黎耀宗这才知道本土派原来被货场给阴了,好处全让外来派给占了。他不想将这事告诉本土派,否则他们也会想捞好处,受害的只会是货运司机。于是,他以货运司机的名义一纸状纸告到洪州火车站。很快,洪州火车站派人到铁路货场调查,制止了索拿卡要事件的发生。不久,洪南铁路货场负责人的换了。
装卸队工作辛苦、肮脏、单调且乏味,在城市工作和生活大半年的黎耀宗激情减退,他不再热衷于这份工作。他不是怕苦怕累,只是觉得这装卸工太没技术含量,在这里同样是虚度年华,同样在浪费宝贵的生命。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收入太低,一个月才30来块钱,这对于立志要让爷爷住上砖瓦房的黎耀宗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黎耀宗又开始在洪州城瞎转。他不再追逐城市的繁华与喧闹,他想在这座城市里找一个契合点,从而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