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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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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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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岗》连载

第三章 一顿红烧肉

从此,黎寿生老人坚决不让小耀宗去放牛。他就一个孙子,他不敢拿孙子的性命去冒险。倒是黎耀宗本人没什么感觉,爷爷不让放牛他就拾猪粪肥地,拣稻穗养鸡,有时和苑小薇一起去挖野菜。有一天他挖来一篮子野菜,爷爷洗干净,切碎,将其与浸好的糯米一起磨。他问爷爷这是干什么?爷爷说做野菜饼给你吃。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做野菜饼,将野菜和糯米磨成的野菜米浆用纱布包好,经过短时间过虑硬化,加上葱花、精盐、酱油,用手揉磨均匀。锅中放点油,待油温上来后,用手做成一个个圆饼放入锅中,然后再调一面。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野菜饼便出锅了。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黎耀宗特有成就感。

黎寿生年轻时腰板很直,不知是受儿子儿媳意外去世的打击,还是遗传基因的影响,六十岁以后,他腰椎骨逐步向前弯,整个人像一张弓,怎么也抻不直。本来他这个年纪应颐养天年,但由于要抚养孙子,他必须像青壮年劳力一样去出工,耕田、耙田、插秧、耘禾、打药、割禾、收禾、挑禾一样不能少。最让他难受的是挑禾,别人挑一百多斤,他只能挑三四十斤。生产队在牛角湖分的稻谷稻草,他一人挑不回来,要不是九根叔帮忙,不知道要挑多少天。

这天黎寿生从地里耘禾回来,赶紧到米缸舀米做饭。正准备淘米,却见厨房热气腾腾,打开锅盖一看,里面有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黎寿生满腹狐疑,谁这么好心帮我做饭呢?

“爷爷,不知饭熟了不?”门外传来黎耀宗稚嫩的声音。

“这是你弄的?”黎寿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孙子。

“我就想帮您做点事。”黎耀宗的声音像大人似的,特别沉稳。

黎寿生抱着孙子忍不住哭了,这孩子还没锅台高,就知道做饭,这远远超出了他对一个仅有六岁孩子的认知。奇怪的是,黎耀宗弄的饭不软不硬,粒粒分明,松香可口。

那年夏天很热,整个大地像个蒸笼一样,小鸟躲到一边不再叫唤了,狗趴在地上吐出鲜红的舌头。刚洗完澡又满身大汗,黎寿生和黎耀宗祖孙俩每天晚上坐在门口的院子里乘凉,黎耀宗躺在竹床上,爷爷为他打扇子。爷爷有一把用得发了黑的芭蕉扇,扇面大,扇柄长,边上的线脚密,扇起来风大,蚊子落不了身。门口虽凉快,但蚊子多,你只要一停扇子,蚊子就会叮着你不放。为了孙子不被蚊子叮咬,爷爷几乎一晚没停扇子。祖孙俩一边乘凉一边聊天,黎寿生嘱咐孙子要好好念书,长大后成就一番事业,将来光宗耀宗,让爷爷跟着你享福。黎耀宗并不知道光宗耀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让爷爷享福肯定是好事,于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黎耀宗听着爷爷的话,摇晃着两条腿,嘴里哼着歌,胡思乱想着。他仰望天空,月光似水,天上的云彩十分清晰,不断变幻着模样。一会儿像头牛,一会儿像条马,一会儿又变成一条恐龙;一会儿像个老爷爷,一会儿又像个老太太,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阿姨。他觉得这个阿姨和他梦中的妈妈一个样,他看着阿姨笑了,他在心里和阿姨对话。这时,一团黑云漂过来,吞噬了阿姨的形象,他心里很沮丧,甚至差点流泪。他看了看爷爷,他根本不关心这团黑云,似乎那些幻化的云彩根本不存在过。

黎寿生慈爱地看着孙子,孙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价值。他恨老天不公平,为什么要带走他的儿子儿媳,而不带走他呢?如果能换,他宁愿早日到地下去陪老太太,而不愿在这世上苟且偷生。每每想起那天晚上孙子差点被九根用铁锹铲成两截,他就后怕,如果是这样,将来到地下见到儿子儿媳该如何交待呢?他好奇地问:“耀宗,那晚在祖坟山,九根叔铲你的时候你是醒的吗?你是吓得叫妈吧?”

“爷爷,我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其实那天我在做梦。我梦见妈妈给我烧了一碗红烧肉,我吃了一块,太好吃了,我想再夹一块,可是手伸不过去,于是大声叫妈。”黎耀宗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在黑夜里发着光。他的表情有些羞涩,似乎自己不应该做这个贪吃的梦。

黎寿生抚摸着孙子黑瘦的脸庞,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孙子明显营养不良,脸色发黄、暗沉,皮肤没弹性,除了一年三节,从来没有吃过一块肉。别的人家可下洪江捕鱼,偶尔改善下伙食,他年纪大了,不敢下洪江。家里除了青菜就是盐菜,连油都不敢多放。他赶集去街上卖韭菜,换点零钱买油盐酱醋,置点衣服,或买点生产用品,没多余的钱买肉。他思忖着如何弄点钱,帮孙子改善下伙食。

从地里刨食何其之难,但黎寿生没别的途径,他只有一双手。平常生产队要上工,他只能起草贪黑去白沙岗开荒。白沙岗地势开阔,在爬满蔓荆子的空隙有许多空地,但土质好的土地早被人开荒种植了蔬菜、大豆、玉米等农作物,剩下的都是含沙量高的土地,要种农作物必须改善土壤。他挑了十几天塘泥,将沙地改造为沙壤土,然后筑成三畦菜地,再在菜地边挖了个蓄水池。他在这三畦地种上韭菜,这便是他的银行。他每天都要给菜地锄草、施肥,看到韭菜头发芽,黄黄的菜苗长成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韭菜,他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四十多天后,韭菜长到十五公分高了,可以开镰收割了,一茬可以收二十几斤。

种菜难卖菜更难。从白沙岗到石港街有五公里路程,来回要走两个多小时。石港街上有个露天市场,每逢农历一、四、七赶集,韭菜只能挑哪儿卖。前面说过,黎寿生腰椎弯曲,平常走路都难,更可况挑二十多斤韭菜,他边走边歇,走到石港街感到浑身都散架了。那时人们生活水平低,买菜的人不多,二十几斤韭菜要卖到傍晚才能卖完。尽管如此,但他很开心,每茬能卖个五六毛钱,这离他改善孙子伙食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卖了两茬韭菜,黎寿生身上有了一块二毛钱了,那时的猪肉七毛四分钱一斤,可以买到一斤六两肉了。他攥着一块二毛钱,来到乡食品站,指着一块肥肥的猪肉,要卖肉的师傅割给他。那卖肉的师傅是个胖子,嘴里一直叼着根香烟,他接过钱,向他要肉票。他从来没买过肉,不知道买肉还要肉票,于是说:“我没肉票,要不你少割一两给我。”那胖子将钱扔在砧板上,凶神恶煞道:“没肉票还想吃肉?”

黎寿生在食品站转了上个小时,想碰碰运气,看谁手上有多余的肉票可以转让给他。他逢人便问,可是问了十几个人,大家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这年头谁家还有多余的肉票?

黎寿生仍不死心,他想找站长,看站长能否看在他孙子可怜的份上卖给他一斤,如果一斤不行,八两也可以。站长五十多岁,是个光头,眉毛很浓,眼球凸在外面,看样子很凶,此刻他正在骂人。原来食品站的厕所便池满了,屎尿溢出一地,臭气熏天,而清扫厕所的老大爷病了,办公室主任想等老大爷出院,可老大爷一时半会还出不了院。黎寿生找到站长,陈述自己的孙子可怜,从小无父母,做梦都想吃肉,差点被人用锹铲了,央求站长卖一斤肉给他。

站长没听完他的陈述,瞪着突出眼球的吼叫道:“你没看到我正忙吗?”

办公室主任低着头,解释道:“我请了几个人,可人家都不愿干。”

站长指着办公室主任的鼻子毫不客气道:“没人干,那就你自己干。总之,这事必须尽快解决。”

黎寿生知道机会来了,于是赶紧说:“这事我干,我就是想买一斤肉。”他赶紧揽下这活,企求站长能够让他买肉。

站长定睛看了看黎寿生,似乎被他佝偻的身体感动了,于是拍了拍老人的肩说:“好,那厕所就交给你了。”

掏厕所又苦又脏又累,这活并不是谁都愿干的。黎寿生整整掏了五天,终于将厕所掏干净了。站长很守信用,卖给他一斤六两肉,还送给他一副猪大肠。

这天晚上,黎寿生将一盘香气诱人的红烧肉端上桌,看着孙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浑浊的眼睛顿时模糊了。

多年以后,每每想到爷爷为了让他吃上一顿红烧肉,在食品站掏了五天厕所,黎耀宗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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