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厢娘坐在当院的大槐树下抹泪呢。
一群鸡子围着她,“呿——”书厢娘挥起双手哄鸡子,胆小的鸡子跑老远,胆大的大红公鸡只是趔一趔身子,又去啄她摆在一边的饭碗,书厢娘也不去管它,复又抹起眼泪。她老头子王财此时正气得跟吹了吹。原因是王财一大早拉架子车子去乡集上卖鱼,刚走到枣王学校门口,碰见王炳文老师,王老师见了他掉头就往回走,被王财喊住:“王老师,正要找你哩,我有那孩儿考得咋样啊?”王炳文听了,回过脸,苦笑一下:“您那孩儿考得咋样?跟王恩东并列第一名!不过人家王恩东是正数的,咱家孩子倒数的!”王财听了,话也不多说,只把车子一掉头,不卖鱼了,回到家一片声叫书厢。书厢娘一听老头子没好气,忙停下饭碗想站起来,迎面就看见王财黑丧个脸儿,唬得不敢大声出气,只低低问了句:“咋啦?”“咋了?问你孩儿去!人家狗蛋考得全乡第一名!那王八羔子考个全乡倒数第一名,这多年供应他吃、供应他穿,地没让他下,活没让他干。”王财随手从窗户台上抓起一把芭蕉扇,噼噼啪啪拍大腿,又朝外边指了指,“这孩子乖现在又不知跑哪儿了!尽知道玩,瞎逼转,吃饱遛,啥正事儿不干,这几年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说罢,他把扇子往槐树下的石磨上一扔,背起手,复又在院子里直转圈。
书厢娘刚盛一碗饭坐在槐树下的磨盘边吃,还没吃两口,遇见这事儿,饭也吃不下,又是气,又担心这孩儿要是现在回来还不挨他老子打,只将饭碗一撂,垂着脸,不出一声儿,眼泪却吧哒吧达滚下来。
这时,书厢垂头丧气,拿着一本画书,从外边回来。
还没到门边,书厢撒眼看见他爹气嘟嘟地背放着双手在当院直转圈儿,就知坏事了,正要猫腰往外撤,他爹早看见他,一根指头指过来,书厢就耷拉着脑袋进院来。他偷眼看看他娘站在磨盘边掉眼泪,又斜眼看他爹,心里明白,“朴嗵”跪下来,对他爹道:“爹,您教育俺‘好男儿,志在四方’学习不好,是俺不爱读书,这多天俺也想好了,俺要去少林寺武术学校学武去!”王财听了,好半天回转头,书厢见了,忙怯怯地低下眼,不敢看他爹。王财绕着他走了几步,猛然勾回头,冲着树下他家那口子:“对呀,这娃学武还是那块料!再说,咱家弄了个塘子养鱼养鳖少不得跟那外庄的年轻后生们生闲气——倘这娃学了功夫,看谁还敢来偷偷摸摸的?!”说着,擂他孩子一拳,“还不快爬起来——滚!”
书厢如愿以偿了。
天刚落秋,他就兴奋兴奋地骑辆摩托车去顺店,走花石,一路往少林寺奔去。
当娘的心疼孩儿,王财的婆娘川秀一没事了就唠叨:“练武多吃苦呀!就这一个娃学啥子不好,偏叫学那!有啥子用么?”川秀虽说来了十好几年了,学说寨里方言,可四川口音还是不好改。“女人家懂个啥?!我思想了,学武术真不赖哩。”王财掂起鱼网就往外走。
王财的塘子在寨南门的莲花湾里。
一、二、三,三处河湾经他刨治,成为三面土围子一面接河的水塘了。土围子上插满柳枝,经了日子,竟长成杆杆柳树。王财再气,一来到塘边心里就舒坦得晃,何况“老大难”的儿子又去少林寺上了武校,虽说学费高了点儿,但学成回来,也是能耐哩。 “伍云召、伍云召你上了马鞍桥……”王财一高兴,就开唱呢,不想支书万昌已来到了他跟前。
啥事让你恁舒坦,还唱起来啦。
噫,哪阵儿风叫万昌哥您给吹来了?我正想着这塘里的鱼也大了,小孬那代销店里的宝丰酒也不是尽让别人喝哩,咋,今黑儿逮几条到您那儿喝两盅去?
弄两盅?走,家去!
万昌扔给王财一棵烟。王财双手捧着接过,往耳后一捌,拿起网兜往塘里一撒,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就逮上来,折根柳条串了,支书万昌就先走了。
万昌与王财两家,算是前后邻居。
两家房子都是水泥板平房,“明三暗五”,院里格局也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万昌家大门有门楼,王财家大门没门楼。万昌家在过道后边偏东,王财家在过道前边偏西。春末夏天,若没啥大不了的话题,二人就分别登上自家平房顶,王财盘腿坐席上,万昌必要叫闺女搬上来一把小竹椅子坐了,你一句,我一句,隔空说话。当然,若遇紧要事儿,万昌必要把王财叫家里,院门关了,风门闭上,一盏灯泡下,围着八仙桌坐定,一壁喝酒抽烟,一壁压低了声音谋划说道。
“凤仙,支油锅!”万昌一到家便冲在里屋纳鞋底儿的媳妇喊。
白莲娘放下鞋底儿从里屋出来,也不多问,还用问么,不是乡里有干部下来,就是村里有要紧事找人商量哩,便进灶火屋去捅煤火。煤火口刚捅开。王财就掂着一串鲫鱼进院内。白莲娘一看,就笑道:“将将儿(俗语:刚才之意)你万昌哥还说让我支油锅,油锅还没支哩,你这‘鳖财’就掂着鱼来了!”
“与我哥喝两盅哩,不中?”王财叫那一串鱼往石桌上一放,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泥水。
“中哩,中哩,咋不中?!” 白莲娘不迭声地说,挽起袖子就去拾掇鱼。
此时,王财又要出去。万昌拦住。王财不依,非要出去。
万昌说,别去,花哪钱弄啥?家里又不是没有。
家里有是你的,今个儿要喝我的!王财说了,甩一下膀子,挣脱开万昌的手,兀自拉开院门去了。万昌在一旁严肃个脸儿,见王财走掉,又扭回头冲家里那口子,嘿嘿地笑。末了,忽然问道,莲呢?说着,伸脖子朝屋里看了看。
闺女大啦,甭管她恁多!谁知弄啥去啦,将将儿还在家里呢。
白莲娘一壁说着,一壁就拿起那串鱼,刮鳞、剖膛、冲洗,没一会儿,几十条小鲫鱼就已收拾得干净。
这时,王财腋下夹着一团废报纸,从外边回来。
万昌瞪他一眼,又严肃个脸儿,“我说财,你就不听哥话。家里有,非花这个钱!”
王财嘿嘿笑,将腋下报纸抖开,原是两瓶宝丰老窖,往八仙桌上一摆。
万昌也没看,又说:“你老有钱!”
“咋,没钱,咱也要喝酒啊!”王财道。
二人也不外了,就分别在桌边坐下。
万昌给王财送枝烟,只送出去一点,王财弓腰伸手双手接住。
二人吸烟,也不说话。
这时,白莲娘已将一盘焦黄的油炸鱼端上来。万昌就去撬瓶盖,撬撬,没撬开。王财伸手要过,拿牙咬了瓶嘴,一用劲儿,盖就掉了。万昌赞王财一句:“钢牙!”,就摆酒盅,摆了一溜儿,有七八个,尽是小盅的。王财就去倒酒,一个一个都是倒得八分满。白莲娘又端桌上一盘炒鸡蛋,一碟油炸花生米,还调了盘豆腐腌香椿。
万昌端起一杯,抬起下巴示意王财也端起一杯。
二人一照,仰脖闷了。
万昌掂起筷子,“吃菜!”王财便就去摸筷子,刚摸起筷子要去夹菜,万昌一边很响地嚼着花生米,一边吸口烟鼻子里喷出去, 好半天儿,才慢悠悠对王财道:“财,今儿哥找你,是想给你商量个事儿。”万昌端起一杯酒,抿一口,复又夹起一粒花生米搁嘴里很响地嚼着。
“啥事儿?”王财一喝酒,脸便跟猪肝一样暗红。
“乡里有文件了,说要村村上项目,拨款哩!”万昌睃王财一眼。
“拨钱?那是好事呀。哥,您想上啥项目?”王财端起一盅与万昌照过一仰脖喝尽,又把酒盅口朝下——没剩一滴儿。
“还能上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您说要上养鱼?”王财心里猛一惊,暗地儿里想,我的鱼您也没少吃呀,咋还砸我的饭碗哩。可想归想,也不能表现出来,笑笑,又端起一杯酒:“来万昌哥,我给您敬一杯。” 万昌接过,慢慢喝下,又捏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三万块钱我给你,能不能弄个养鱼厂?三七开,大队占七,你个人占三,中不中?”万昌直直地看着王财。
王财高兴得差乎晕过去,三万块呀,忙不迭地说:“中中中!咋不中哩。”
“你是中了,可还要通过村委研究哩。”万昌说。
“村委?还不是得听您哩——哥。”
“也是这理,但程序还是要走一走的。你回家准备一万块钱,明儿我开全体群众会,当场竞标,现拔现,咱寨里还有几人能一晌拿出恁多钱,往银行取也来不及,——你看中不中?”
“高!”王财夹起一条煎鱼递给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