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上召开全县经济工作大会。
县长周占林亲自主持会议,县委书记张天惠作了题为《拉长农业链条,大力捉进农业往工业化发展》的重要发言。会后,颍河上游有门路的便开了几家小造纸厂,颍河日甚一日地被污染。
莲花湾几百群众到县里上访,县里领导口头答应要治理要整顿的,可是上访群众一走,他们就伙同环保局的到了这几家造纸厂“嘶啦”开张罚款票就完事。 被罚了款的造纸厂的业主们变本加厉地干。不干老亏,罚了那么大钱哩。寨子里的养鱼场眼看开不成了。鱼一群一群地死。书厢那是气哩鳖瞪眼,掂着几杆铳子,叫上百十号铁杆儿,骑着摩托,开着拖拉机,一路嗷嗷叫着奔到上游的造纸厂去。
造纸厂的头头儿哪个没听过“厢哥”的大名,纷纷出来,又递烟又让座,好酒好肉招待一顿,消消火气。
“厢哥,咱也得吃饭是不是?”
“那是那是,可你们不能吃上了饭就叫下游的老少爷们给忘了是不是?”
“那是那是。”
一个两个造纸厂主们惹不起厢哥明里暗里闹腾便改行了。
可干来干去,就这造纸厂的生意好做些,——尽赚不赔。
于是,就又人干起来,并且这一家新开的造纸厂规模大,占地十来亩,厂长是南方人,米庄的女婿,当然米老八又派上新用场,是厂子保卫科长,还据说这位厂长原先是搞那个生意的(贩毒),早买通县上的头头脑脑们,是“黑白”二道通吃,没人敢惹的,这次连支书万昌都打了退堂鼓。
“鱼场是开不下去了。”这天,万昌找到王财说。
“万昌哥,我看也是,人家上头有人,腰里有货,咱拼不过人家。”
书厢在一边听了,是一百个不服气,愤愤接腔道:“砍了他狗日的,他能有‘三头六臂’?”
“你有‘三头六臂’?”王财瞥他儿子一眼,道:“我给你万昌叔在这儿商量事哩,你接啥腔?滚一边去!”
书厢没听他爹的,没滚一边去,反倒是“哗啦”扯过一把小竹椅子,椅背朝前,气哼哼坐下,一双眼“巴眨巴眨”瞅着万昌,“万昌叔您看——?”
“你爸说得对,你也没三头六臂,”万昌吸口烟,鼻子喷出来,一字一眼说道:“砍了他,侄瓜子儿你不得偿命!”
“我思谋着开个沙场不错哩。”王财忽然一脸灵光对万昌说。
万昌又吸口烟,憋着没吐出来,好半天,皱着眉头子,然后徐徐将烟吐尽,低沉地说道: “也算是个好主意!咱这也应该叫‘拉长农业链条,积极开展农业生产工业化’!”
“可咱哥俩没这心劲儿了,叫年轻人干吧。”
“中!”
于是,书厢就着手去买淘沙机。
这天,一大早,白莲跑到莲城师范找狗蛋商量事儿来了。
年下时,学校放假,狗蛋硬是熬到腊月“二十八”才回寨子的。只在寨子里住过几天,他与白莲也只象征性地见过一次面,聊过一场天,对万昌叔、凤仙婶说过几句面上的话。初二初三,乡下兴新女婿到丈母娘家走亲戚,他与白莲“八字没一撇”呢,便只窝在家里两天没出门。过罢初四,“破五”扁食还没得吃,他就不声不响地到褚河铺坐三轮去阳城打“依维克”到莲城去。那天清早饭,白莲听说狗蛋一大早就走啦,心里当然有点恼,有点恨,但白莲争胜好强,泪珠子只在眼里转几圈,背了身偷偷拭掉后,回身对她娘笑道:
“今儿,风真大,有砂子吹进我眼里!”
当娘的,当然懂闺女心思,只是侧着脸看看她,没吭声。
“破五”过了,鱼场开工。白莲忙里忙外,一天到晚不使闲,期间她也曾跟书厢他们坐拖拉机到县上,到小造纸厂里“讨过说法”,“闹过事儿”。白莲心里清楚这鱼场早早晚晚是要开不成,忽听她爹回来说,村里要关鱼场,办砂厂。她当然愿意,更支持。这天,她爹本来要她与书厢一道去省城买淘砂机去,白莲当然知道她爹啥意思,一扭头,撂下一句:“明儿,我要去莲城!”
当爹的,看看当娘的,俩人啥话都没说。
万昌只是低头抽烟,凤仙撩起围裙进灶火屋里头去。
白莲说罢一转身儿径自来到西厢房。她梳头,换衣,然后提着年前在县城买的桔色小坤包走出来,娘,我到十里铺打车,车子放俺表姑奶奶家,从那儿打车,我去莲城。
啥时候回来,她娘问。
我不会多停的,见过他,天不黑,就会回家来。
万昌只在房檐下抽烟。
白莲看他爹一眼,没说话,又看向她娘。
她娘就说,去吧,今年暑天他就毕业啦,年下他回来得晚,走得早,你俩的事不长不圆也不是个事儿。闺女,你今儿去一趟也好,要他个明白话,对谁都好!
白莲点头,就有泪想涌出,忍住了,过去拉开大门,骑车去了。
凤仙握着炊裙出门送闺女,一直眼瞅着闺女拐了过道,才叹口气,一边道:“这闺女也不知啥命?”,一边扭转身往回走。刚迈入院门,只见老头子黑丧个脸。白莲娘唬得不敢吭声,便悄没声息进灶火屋洗碗筷。忽听老头子冲她吼:“她要上天,你也递梯子!”
白莲娘不接腔。
“恩东这孩子“破五”没过就回学校去,这是明白躲咱哩,明摆的事儿,为啥非要闺女去讨没趣儿!”万昌将烟头拧灭,一把将烟屁股掷老远,有两只公鸡跑着追过去,围着烟屁股转动着头,看上几眼,然后怅然分别离开去。
白莲娘还是不接腔。
万昌也不好再嘟噜,背起手,出门走去。
这边,白莲娘洗过碗筷,封上火,将灶火屋又抹拉一遍,就背起锄去北地锄麦地。
晌午,老两口下点汤面条喝过,歇罢晌儿,估摸已经下午三点,万昌去大队院召集开春忙会,凤仙婶就又捞起锄还去北地锄地去。她锄会儿地,抬眼看看地边大路,不见莲的影儿,当娘的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呢。
临地的几个娘们,歇工时,在一边拉闲话,都笑了说,人家凤仙有福哩,老头儿一直当大队支书,闺女白莲前些年一直在鱼场,又当会计,又当副场长。说着,就有一个妇女,一指头指着白莲娘,我说呀你这老X就不会享福,还巴巴地来种地,要这几亩地弄啥呢,啥活儿也不用干,尽在家去享清福吧,还没有你吃的,没有你喝的,要是我,早不种这几亩地啦!
一家人不知两家事儿,你想我老想种地?我就不知歇着好?
听听这老X说这是啥话?满寨子就数你老X有福,就不知咋享罢了,你家能有啥事?一家三口,两人挣钱!
莲他爹在大队里干,一年才挣几个钱?现在有能耐的是人家栓柱,栓紧,人家德祥哥,能跑头发,能开大货车,能做生意的,谁稀罕当这个支书,管谁?谁听!鱼场不是也不中啦!白莲娘扶着锄,扭过身子,对一边拉闲话的妇女们说。
那几个妇女,相互撇撇嘴,纷纭拿指头点点白莲娘,不说话。
起风了,风刮着一拃高的麦苗,满地摇,像一地的绿扁嘴,扇动翅膀叫着呢。天空,嫩嫩的,蓝蓝的,一颗明净的太阳,在透亮的风中,宛如一只荷包蛋,慢慢泊动着,向西去。这枚“荷包蛋”,蛋清慢慢变薄,变破了,露出来里边的蛋黄来。大路边的柳树,一时间见高些,嫩黄的柳条扑散着,几乎要遮住那颗落西的太阳。天色,倏忽儿就变得有些鹅黄,有些褐红了去。
白莲娘心里有事。大路上,一直不见闺女回来。白莲娘有些待不住,就要荷起锄头往家去。忽见麦屯婶擓着荆篮过来说,莲她娘,去水塘边看看吧,你家白莲那闺女坐在塘边这都快半晌了,出了啥事呀,问她,她只朝我笑,也不多说话!
白莲娘一听,暗吃一惊,闺女早就回来了!——莫非她没去莲城?难不成是绕小连庄走干渠回来的,一壁这样想着,一壁荷起锄头,一步步往寨子东边水塘子去。
原来,白莲早早到达莲城师范,教室问过,寝室问过,都说李恩东不在。
白莲就走出学校后门,想先去找家饭馆吃饭,可万没想到大老远一眼就看到狗蛋正和一个学生妹肩并肩在金水边散步哩。 白莲担心是看错了,便又趔起身子往前走,果真是狗蛋!那个学生妹,一边走,一边一只手挽着狗蛋的胳膊来回荡。一句话没说,白莲扭头就回家去。
当时,白莲并没生气,只是觉着一块大石头终落地,坐上依维克就回阳城去。只是回到阳城,踏上回莲花寨这一段路,白莲突然就悲伤起来,两条腿都走不动。白莲怕来往熟人见到她,问她,她就放弃大路,车子放在表姑奶奶家也不去骑,便独自沿着大干渠回家来。也不知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白莲路过牛堂岗,特意往从前与狗蛋约会的地方望一眼,并没有停,一直来到寨子东边水塘子。坐下来,白莲的悲伤像满塘春水,在胸膛内汹涌起伏。白莲坐下来。一群水鸟,从齐腰深芦苇棵里飞出来,绕着塘子飞。那年秋天,白莲与表姐方玲,也是坐在这个水塘边,方玲姐哭了,埋在白莲的肩头哭。白莲陪着她表姐悲伤,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莲,姐想离开阳城去。
白莲咬着嘴唇看着表姐。
莲,关甫江,我不恨他的,我只是不想再见到,再想起他。
白莲咬着嘴唇点点头。
表姐说完话,擦一下眼角,站起身来说,她要去深圳。
那就不当教师不教学了,白莲很吃惊。
现在国家提倡停薪留职,我想好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再说学校那个熟环境,我一进去,心里就不舒服。
嗯,白莲应着,也站起身来。
表姐方玲就将白莲搂入怀中。两个人,在风中,在塘边,站了很久。夕阳西下时,方玲姐迎着夕晖走了。
我能到哪去?白莲心里想,我哪都不去!
这个水塘子,记录着她与狗蛋的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日子,白莲又朝附近水沟望一望,水沟那么窄,水那么浅,可是,可是当年我咋就差一点被淹死?幸亏财叔救了我;现在又要人家一家人来救我么,难道,我就是这命。狗蛋你害我两次,两次都要人家姓王的一家人来搭救我!白莲坐在塘边,“前三皇,后五帝”,想来想去,忽见她娘背着锄头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朝这边喊,莲,莲——
白莲站起身,答应娘。
她娘一边擦着额上汗,一边说,多早晚回来啦?坐这儿弄啥哩?咋不回家去?急死你爹娘啦!
娘,白莲喊一声,忙走过去,接过她娘肩上的锄,人家在这儿坐一会儿都不中?
中,中是中,你也得先回家,给我们说一声。
回来得早,俺爹您俩也不会在家,就直接来这儿,坐一会儿,看看水塘,能不能将养鱼场搬到这儿。
白莲娘知道闺女这是找借口,也不说破,但还没忍住就多嘴问了句,见着狗蛋没?
娘,不提他啦,他变了心,从此后,俺俩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这是迟早的事儿,傻闺女——人家恩东不是昔日里的狗蛋了,是大学生哩。”看着闺女,当娘的也只好这样劝闺女。
“大学生有啥了不起?!没钱了还不是饿死他!”白莲肩起她娘的锄头,一边挽着她娘说,“咱回家吧,我非让那狗蛋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