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莲花寨,白莲躺在床上一天不起来,忽然起床,非闹着她爹说要进城学裁剪,上裁剪技校。
“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上那技校弄啥?又不转户口,又不分配工作,啥用?!”万昌起始不愿意。白莲就趴在她娘的怀里嘤嘤地哭。
“闺女想出去学些本事,有啥不好?!”凤仙不敢看妞掉泪。
这里,两口子正为闺女是否上技校一事拌嘴哩,门外边,王财掂着几条鲫鱼敲门:“万昌哥,嫂子!”白莲听了,忙从她娘怀里站起身,蘸蘸眼泪,进屋去。
白莲娘瞅老头子一眼,手指头指一指他,万昌眼一瞪:“都是你惯的,惯得上天!”说罢,垂下头摸出一根烟卷抽上。
“嫂子,万昌哥——”
“来啦,来啦!”白莲娘过去,将大门打开。
王财一步进来,扬眼看见支书坐在大核桃树下,黑丧着脸儿,身边摆着另一张空竹椅子,就明白了,笑道:“呃——这是弄啥哩?两口子唱苦戏哩——黑丧着脸,哥,有啥不顺心的事儿?”
王财一边说,一边打着哈哈,随手把鱼往院子里的石磨上一放,盯着他俩嘿嘿笑。
万昌瞥一眼,严肃个脸儿,对王财说:“又拿鱼来,叫老少爷们看见!”
“没事儿,没事儿,我付了钱的,谁要是说二话,让他到鱼场查账去!”
万昌不说话,掏出根烟让王财。
王财忙过去,弯腰双手接过,牙咬住,一边上下兜摸打火机,一边扭脸对白莲娘说:“嫂子,这是今年春上的鱼秧,鲜嫩的!”
白莲娘看了一下大鱼,过去先将鱼养在水盆内,一边说道:“财,你来评评理!莲儿这闺女说要去城里学裁剪,上技校,你万昌哥说啥硬不叫去!”
“为啥不叫去?闺女学本事儿哩多好,去去去!一年才花几个钱?”
“不是说钱,那是个啥学校?裁剪技校!做衣裳有啥学的?还不胜到她财叔那场子里搞养殖哩!”万昌一脖子犟筋。
王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就为这儿芝麻大点儿事!值?万昌哥,闺女上进是好事。”说罢,王财一声不响转身就回家了。
万昌看看凤仙,凤仙看看万昌,二人都没过去拦。
白莲在房里将爹的话都听到,见财叔一走,气嘟嘟得跑出来,一口气来到牛堂岗上坐在草窝里看着悠然来去的白云,还不住悄悄抹泪呢。
家里,不大一忽儿,王财又回转来。
只见他径自走到堂屋里,招呼他万昌哥进来。
万昌装迷:“有啥尽说了,还要进屋!”不进屋来。
“万昌哥,你过来——我给你商量点事儿。”
这时,万昌瞪凤仙一眼,道:“闺女都叫你惯上天了!”说着,不大情愿地走进屋去。
“万昌哥,这是三千块钱,先拿去,让莲儿上学。”王财从衣袋里掏出一叠儿人民币。
“这——这哪行?!”万昌嘴里说着,手却已接着钱了,“凤仙,将那些鱼煎煎,弄俩菜!财我俩儿喝两盅。”
凤仙一听,便知意思了,破涕为笑,挽起袖子走进灶火屋。
第二天,白莲便穿戴一新进城上技校去。
县裁剪学校在县城南关书院后街大槐树下。这是一家私人办的学校,一个小院子,三层楼三个班,尽是女生。年纪大的三十好几岁,小的才十五六岁。学校旁边另有一个小院子,也是三层楼,当作路途远的学生的宿室。 讲课的是个男教师。上课第一天,他向学生们介绍自己时,声音活象个女的:“我叫刁训启,你们叫我刁老师好了,或叫我老刁也行。”
学生们哄堂大笑。
白莲坐在那儿独独地想:在这儿上学就能天天去见狗蛋哥了。白莲由不住也露出笑。这时,忽听到小院子外,有人喊:
“白莲,白莲!”
白莲已听到,是书厢在喊呢,心里一片烦,他咋跟来了,只是装作不听见。
“白莲,白莲!”书厢还在外边喊叫。
白莲仍然不动身。
书厢还在外边,一声高一声低,扯喉咙喊。
“哪位是白莲同学?出去吧,要不,同学们都上不成课。”刁老师开腔了。
白莲只得站起来,往门外走时,听到有同学小声地议论:“外边那男孩儿是她男朋友吧?”
“肯定是,要不,才来就跟来了。”接着便是小声的笑声。
“他是我男朋友?哼,你们等着瞅吧!”白莲从内心里看不起书厢,从小到大。
然而,白莲也不理论,只是气嘟嘟地走出来。
“你看你咋呼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白莲对书厢干脆利落。
“我来给你送一只烧鸡。”书厢平日里生龙活虎,一看见白莲,说话大气不敢出一口。
“想给谁给谁!我吃鸡肉牙疼!”
书厢靠在摩托车上,没有勇气那熊样象打败的兵,只怯怯地扬起眼,道:
“我大老远来看你……”
“谁让你来看我的!”白莲打断了书厢的话,转身就往教室里走。
“白莲,白莲,这烧鸡我给你放到地上了。”
书厢说完后,发动起摩托就要走。
白莲抢过去,将那放在地上的烧鸡一脚踢到了路边的污水沟里,一指头指着书厢,厉声道:“王书厢,我告诉你,再来烦我,找人打断你的狗腿!”
“我这是人腿,狗蛋的腿才是狗腿!”书厢恨恨道。
“滚吧!”白莲朝书厢吐一口唾沫,扭身回到院内,“嘣”的一声,将门关紧。
人就这样怪:越不给你好脸,越是想追求人家。书厢回到家里伤心了好几天,暗下不表,且说,这边一到星期六下午,白莲就梳洗打扮一番,骑上自行车到北关县高门口等狗蛋。因为白莲在家里叫习惯“小狗哥”,一时改不了口,那次当着狗蛋几个同学的面喊他小狗哥,竟惹得与狗蛋同行的几个同学哈哈笑。
狗蛋当时也直搔头。
从此,白莲再也不敢这样喊了。
这天又是星期六。下午。白莲骑车早早来到学校门口。
从学校内一股一股往外涌出学生,有骑车的,有地走的,也有勾肩搭背,也有独自个儿,一时将大门外这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白莲只得远远依着车子站在外围,有时踮脚,有时斜身,一目不转睛去看走来走去的学生,忽然瞅见狗蛋走出校门。狗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没有看见她。
“小——”白莲又不由自主地要喊“小狗!”,到底还没喊出哩忙将话头掐住,咽进肚里。
来来往往的学生特别多,没有干粮的都趁着星期天回家带麦子,也有的学习一星期了到门口小吃店买碗浆面条犒劳一下自己。周末的校门口,熟闹又轻松。夕阳下,白莲不住朝狗蛋招手,见狗蛋没看见,越着急嘴里越喊不出“恩东”二字,就双手调动车把,刚要推车挤过去。这时,狗蛋透过人群看见她。
狗蛋扬起手,冲她笑。
白莲幸福地低下了头。
二人绕过喧闹的人群,一块儿走过一座小石桥,来到老地方。
护城河外的一棵大榆树下。这棵大榆树有一搂粗,树干疙疙瘩瘩的,象经历沧桑的一位老汉。夕阳沉落,东边的素月,已漫步到树梢。几只老鸹,从城里飞出,又飞回去;一道水流,悄无声息,流向远方。
“小狗哥,前儿我爹来了,要我回哩。”白莲说着,抬眼看一眼狗蛋,又低手双手交扯着,幽幽道:“说是让我回去当养鱼场的会计。”
“这是好事呀。”狗蛋白她一眼,“是王财家的那个赖孩儿出的主意吧。”狗蛋话声里带剌。
“才不是书厢哩!”白莲气得一背身,扯了扯围在脖子上的丝巾。
狗蛋知道书厢在疯狂地追求白莲。
十八里莲花湾里的人谁不知哩,书厢早叫风都给放出去了。同伙儿们一块喝酒时,书厢早大言不惭地称白莲为自己的婆娘。
“你也信那些烂舌头根儿人的话?!”白莲说着鼻子一酸,就想掉泪。
甭看白莲平日里风风火火,在狗蛋面前却柔顺地跟个小猫似的。
“我不信也是事实儿呀!”狗蛋侧身去刮了一下白莲的鼻子。
“啥事实呀?那个书厢我看见他,我就烦哩!”白莲急得赶紧争辩。
狗蛋笑了。
白莲又生气地背过身,好半天,方转身过来对狗蛋轻声说:
“小狗哥,你赶紧高中毕业吧,叫爹给咱投点资,咱俩也开个养鱼场——可赚钱啦。”
狗蛋看了看白莲,抬眼瞅了瞅天上飞翔的小鸟,一句话也没说。
天,一点一点地黑下来。
他俩谁也不知道饿,沿着护城河,推着自行车走了很远很远。
白白亮亮的月亮,宛如一个马灯,在前边照着;田野里一片虫子叫;护城河里的水,轻手轻脚地潜上滩头,与草根缠绵一阵儿,又忙忙地退回到川里去,没有退回去的,绕着草茎汪起泪眼,慢慢地削瘦成一串水泡。二人在一片蒿草丛边停下来。弥弥漫漫的蒿草香,浸满了风,一片一片吹动着坠入河里的星星。亮晶晶的小鱼跃出来,又沉下去,河面上便逗出一圈一圈小指纹。
“小狗哥,你还记得你将我撂进河里的那档儿事么?”说着,白莲撒娇地嗔狗蛋一眼。
狗蛋笑了:“咋会忘呢?那次真叫我吓得吃不消!”
月光下的白莲做梦似的朦胧起双眼。
那是童年里的一年夏天,白莲跟着狗蛋在苇丛里拾螃蟹,大太阳被摇晃的苇叶割得碎碎的,一点一点地掉进苇棵里。二人拾了半篓螃蟹,穿过芦苇荡,要回家去。因为当时想抄近路,他俩便沿着泥垄走,忽然须要去过一道宽宽的水沟。白莲跳不过去。水沟左右两边都是水塘子。水沟里,水流哗哗,很是湍急。一时没法趟过去。狗蛋就背起白莲想跳过去,不想身子一趔趄,没有抱紧的白莲竟掉进水塘子里去。水塘子里的水都是齐腰深。白莲在水里被埋住了头。狗蛋吓得一下子跳下去,可他终是将白莲救不出来。“多亏了人家财叔。”白莲抬起眼笑笑地看着狗蛋。“是呀,要不是财叔把咱俩捞上来,早没命了!”狗蛋说,“现在想想,书厢那人也不孬,无非是好打架。”
白莲不吭声了。
狗蛋轻轻地伸过手,动了动白莲脖下的红丝巾,白莲就靠在狗蛋的身上。
这夜,他俩懵懵懂懂又甜甜蜜蜜地有了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