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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厢到乡里送鱼回来，就听村里人说，恩东考上大学啦！
这消息两三天便传遍十八里莲花湾。老少爷们儿谁也不敢再公开喊恩东为狗蛋。人家是在星星儿呢，贵人哩。一天到晚，狗蛋家门里门外更是围满前来道贺的街坊邻居们。这天傍晚，狗蛋娘忙里忙外地给大家伙让座儿倒茶喝。狗蛋一时成为明星，与支书万昌坐得并排高，年轻后生眼馋死了，老一点儿的大爷大娘们都“啧啧”直夸：“恩东这娃儿真不简单！”
“就是哩！从小人家恩东都多知道学习呀！”
“光知道学哪成？人家恩东带着那大学生的相呢。”
狗蛋听着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小狗哥——”突然白莲的一声喊，让大家惊了一吓，一律扭脸看白莲。
白莲从乡集上回来，手里提着酒菜，大家自觉给她让出一条路。白莲笑着，就挤过来。“以后叫恩东哥，别老是没大没小的！还是个养鱼场的副场长哩！”万昌黑着脸吵白莲。白莲冲她爹扮个鬼脸，道：“知道啦！”说着，就进灶火屋，一边帮狗蛋娘收拾鱼去。
乡亲们谁不知白莲与狗蛋那是青梅竹马呀。
可乡亲也都知书厢早就看上白莲了。
这时，只见万昌站起身大声说：“今黑儿，村里出钱为恩东演场电影！”大家拍手叫好。万昌双手往外一扬，哄大家出去：“都先散了吧，等喝罢汤，记着到街上看电影，《倒霉大叔的婚事》！”老少爷们听了，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慢慢散去。知女莫如父！——万昌这是想让狗蛋和白莲单独处一会儿，谈谈他们的事。——两个老这样不明不暗的，也不是个事儿呀，但万昌的心里当然也是早有数了！——人家狗蛋大概齐现在是不大会愿意这门亲事的喽，——看狗蛋那双眼睛，就知道他那娃的心野着哩！可等半天儿，不见闺女从灶火屋出来，又见狗蛋站在槐树下边与几个老辈人说笑，只得头一低，悻悻走进屋里去。
不大一会儿，白莲将鱼做好，端盘子出来，见闲人都走了，只余几个长辈，就叫他们一块儿进屋喝几杯。狗蛋也一只手架着，一只手做出请的姿势让大家都进堂屋去。大家说说笑笑过去，万昌坐主位，几个长辈依次坐下，狗蛋坐在门边。
大家吸着烟，说着话。
白莲一遍一遍从灶火屋端菜过来，菜盘传给狗蛋，狗蛋接了，一盘盘往四方桌上摆好。然后，摆酒盅，倒酒，一杯杯倒满。万昌见了，伸头看看，对大家伙说：“俺恩东侄儿实在，这酒倒得个个都是‘汽车灯’！”
狗蛋脸一红，站起来，就要给大家敬酒。
“先给你万昌叔敬一杯！”
“给你麦屯爷！”
二人推不停。狗蛋端着酒杯，无所适从。这时，白莲端一大盘清蒸鱼过来，撇过狗蛋，顾自将鱼头对准麦屯爷，笑了道：“我说麦屯爷，这一圈就算您辈份高，这头盅酒，您就喝了吧！”
狗蛋笑笑，瞟一眼万昌叔。万昌点点头。狗蛋就将酒敬向麦屯爷：“三爷，这一杯敬您！”
麦屯老汉哪经过这场面，按着膝盖，就想站起来。白莲过去，一把将麦屯老汉扶住，笑了道：“麦屯爷，您坐好，小狗哥是给您敬酒咧，您只管喝，只管吃，吃饱喝足就成啦！”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
“好，好！”麦屯老汉也跟着笑，伸手接过酒杯，喝过半杯，嫌辣，想放下，白莲托着他手道：“麦屯爷，敬酒不能放下，要喝完。”
众人又笑。
麦屯老汉，看看众人，一口将酒喝下。
白莲赶紧夹一筷子肉菜递到麦屯老汉嘴里。大家笑了。狗蛋复又敬酒。从万昌叔开始，一个接一个敬了一圈。这时，万昌道：“恩东，过去给你娘敬一杯，她养活你，不容易。”狗蛋就端着杯子出来。白莲也跟了出来。万昌忙招呼大家吃菜，猜枚，一派热闹喜庆。
狗蛋端了酒进到灶火屋。
他娘正坐在竹椅子上歇着。“娘，您喝杯酒。”狗蛋说。“喝啥酒！叫你万昌叔他们喝去。”狗蛋娘站起来，揭开锅盖看看，锅里炖着一锅揽锅菜。“婶，您喝杯吧。”白莲进来，接过锅盖，一边搅搅锅里的菜，一边说。“喝啥酒。你们怪好，我就高兴。”狗蛋娘一脸笑的看着白莲。白莲脸一红。狗蛋将酒兀自喝了，白莲胳膊肘碰一下狗蛋，说：“给俺婶敬的酒，你咋叫喝了？”
狗蛋看看酒杯，搔搔头。
狗蛋娘宁静地望着二人笑。
白莲不好意思起来，坐不是，站不是，走不是，停不是，看狗蛋一眼：“你还不进去招待客？”
狗蛋就丢下她，要进大屋去。
“酒少喝点儿！”狗蛋娘道。
“他就不会喝酒！”白莲说，说罢，自己也觉得失口，脸“腾”的又涨红起来。
一场酒喝到黄昏眼儿。
村街上早响起喧喧闹闹声。放电影的人来了。三里五村的人，也有赶来的。大人小孩，坐了一片。这边，酒场结束。万昌喝得不少，最后一个一摇三晃出来。刚出堂屋门，就一片声喊：“恩东，恩东，侄瓜子！”
狗蛋送麦屯爷他们走，听见万昌叔喊，就没在门口停，折进院内，赶忙答应。
“你看我爹，又喝多了！”白莲在灯影里嘟哝一句，转身进屋内收拾盘盏。
万昌听到了，站在当院内：“咋？闺女嫌我喝多了？我喝多我高兴！”
“哪嫌你喝多啦，进屋，还有酒哩。”狗蛋娘接腔道。
狗蛋也连连道：“万昌叔没喝多哩，万昌叔通能喝哩！”
这时，放电影的过来，喊道：“万昌爷，你跟恩东叔你俩个要出去，跟老少爷们说两句！”万昌听罢，就招呼恩东，恩东过去要搀他，他一甩胳膊，“我没喝多！”说罢，扶住恩东，一步步走出去。二人被引领到放映机跟前儿，麦克风递过来。狗蛋让万昌叔，万昌接了，“朴朴”吹两下，声音传出去，就很大。忽然一片静。大家都不说话，纷纷扭转头，朝这边看。万昌清了一下嗓子就说：“啊，咱莲花寨也出大学生啦！这是高兴事儿，我仅代表莲花村委，并以个人名义向王恩东侄瓜子表示祝贺！”下边，也就有人拍起手的。麦克风又递给狗蛋。狗蛋就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下边，一片笑声。于是，开始放映电影。电影放的是《倒霉大叔的婚事》和《朝阳沟》，虽说是老片子，可老少爷们都爱看，若放映些大家伙不熟悉的，还没人来看哩。狗蛋没有长看，只看了个开头，就先将万昌搀送回去，然后一路走回家。
狗蛋娘与白莲还在忙活收拾碗盏。
白莲一扬眼见狗蛋回来，就洗把手，盛一碗揽锅菜，给狗蛋端过去。
狗蛋看看她，才要说话，只听白莲说：“吃碗菜吧，尽顾招待客了，饿到现在。”狗蛋接过碗，白莲又去给他拿了两个蒸馍，狗蛋接住，坐在当院的石桌边吃起来。这时，只见狗蛋娘端碗菜喊白莲：“莲，莲。”白莲刚把堂屋四方桌擦净，听到喊声，出来道：“婶儿，您先吃。”说罢，又进灶火屋。狗蛋娘瞥狗蛋一眼，数落狗蛋道：“还不喊莲过来一块吃？就顾你自个儿，莲忙到现在，还一口水没喝哩。”
狗蛋就过去喊白莲。
白莲给狗蛋娘也盛一碗菜，拿两个馍。三人，在灯影与外边村街的电影声里吃了。白莲又拾掇碗要去洗刷。狗蛋娘不依。狗蛋娘从白莲手中抢过碗进去灶火屋。当院里，只余狗蛋白莲。白莲进去灶火屋。白莲又被狗蛋娘支出来。当院里，只余狗蛋白莲。好半天儿。一阵风吹过，核桃树枝上的鸡子动一动，复又归于沉静。白莲就冲灶火屋内的狗蛋娘说：“婶儿，要是没事儿，我就回了。”说罢，给狗蛋丢了个眼神出去了。
狗蛋还站那儿不动。他娘透过窗棂早看到这一切，就出来看看外边，说：“去吧，看莲找你有啥事？”
狗蛋答应一声，也便出去。
白莲在寨北门边的大桐树下等着他呢。
他俩相随着来到牛堂岗。
秋月下的牛堂岗，神秘又宁静。
几株高大挺拔的大白杨树，在月下，像一道翠黛的屏风掩映着这一片绿地。树外边，便是一条浅溪，溪声潺缓，宛若长笛。二人牵着手，拣一个草旺的地儿坐下，狗蛋就看见白莲眼里边的那枚小月亮，熠熠闪亮。牛堂岗的树树草草记录着他俩的多少次幽聚蜜会呀。高一那年秋假，狗蛋回家来，黄昏眼儿里喝罢汤，刚要在栅栏门边的柿树下铺好凉席，准备躺下，猛然听到木围子外边白莲轻轻的咳嗽声。狗蛋轻轻打开柴栅栏，楚楚月色下白莲冲他摆手，然后扭身径往后地去。狗蛋出来。村街上静静的，惟有一片风细细地刮过去。狗蛋遥遥地跟着白莲。二人一前一后，绕过石井，穿过葛花树，走过一片芝麻地，来到通往寨子北地牛堂岗的小路上。小路两边全是高梁棵，两三行高梁之外便是成块成块的玉蜀黍。一轮大月亮，透过高梁缝，像跟失火一样的，寂静焚烧。玉蜀黍拔节声和高压电线电流通过的声音，跟下小雨一样，沙沙作响。小路，白白的，硬硬的，二人前后走着，听得见脚步和心跳声。走过小翻井，白莲站那儿不动了。狗蛋紧跟过去。白莲扭回头。白莲扭回头的时候，大月亮刚好照着她脸庞，俊美洁净，像崖头上的蔷薇花。狗蛋伸手牵白莲。白莲鸽鸽笑着跑开了。白莲在前边跑着，宛如一只飞翔的天鹅。飞过小木桥，飞过大白杨树，栖落在一片肥美的草地上。这里是牛堂岗。狗蛋也跑过来。白莲伸出手，狗蛋捉住，二人躺下，一片风斜斜吹去，金色的月光跟翠绿的草淹没二人，和他们低低的情话。——
“小狗哥——”
“嗯。”
“你说，咱俩在这儿，寨里人会知道么？”
“说不定有人跟着呢。”
白莲听罢，轱辘爬起身，透过草棵往杨树外望一望。狗蛋就笑了。白莲打他一下，“笑啥？”
“你怕吗？”
“怕啥呀？我才不怕哩！”
白莲说了，抬手去择狗蛋头发上的草屑。狗蛋伸起手臂环住白莲。白莲趴下去，凑近狗蛋的耳边说：“小狗哥，我一辈子和你好。”
狗蛋不吱声，凝了眉去看月亮。以后，每逢秋麦两季放假，趁一个月明夜，他俩就避开闲人眼来到这里，说那些不尽的体己话。可这次竟有些不同了，白莲心里乱蓬蓬的如这一岗的荒草。白莲巴不得狗蛋能上大学的，今儿个梦想成真，白莲内心竟有些忐忑不安，沉重又愉悦。
“小狗哥……”白莲欲言又止，低下手不住扯衣角。
不知为何，接住通知书后，狗蛋的心反而也是空落落的，远没有当初想象的高兴劲儿。
狗蛋攥起白莲的手。
狗蛋心里明白白莲要说要问些啥，狗蛋更明白莲永不会说出来的。
他俩竟都沉默。高高的秋月，移过一片云彩，又移过一片云彩；若有若无的凉风，一抹一抹扫过来，浸染一身的凉意。间或，几声虫子的鸣叫，空旷静谧。白莲把头轻轻地靠在狗蛋的肩上。眼睛迷蒙又美好。他俩儿不约而同地支起耳朵静静地听寨子里放映的电影里的唱段。那唱段，随着风一股一股飘过来——
“咱俩个在学校，
整整三年……”白莲抬眼看看狗蛋直笑。狗蛋低下头低低吻起白莲。起风了，大白杨树叶子，一摇一晃，遮挡月亮。
电影结束，寨子渐渐沉静下来。
临近几个村子里渐次响起狗叫声，是那些看电影的回到家了。
狗蛋和白莲站起来紧紧地抱到一起。风，从他们耳边吹过。这一次，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一切亲昵的举动都被躲在草窝里的书厢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相拥地走进寨子里后，书厢对着月亮挥动着斗大的双拳，嚎叫几声。
书厢嚎叫的影子打在牛堂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