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真的像一阵风,穿过了小镇,穿过了县城,再穿过省城,一路向南来到了鹏城。走出鹏城火车站,面对林立的高楼,她四顾茫然。一阵毛毛细雨迎面吹来,算是鹏城迎接她的见面礼。那雨不容易湿身,落在脸上却凉丝丝的。街道两旁的树枝繁叶茂,状如华盖,正好遮挡那丝丝细雨。那树有的挂着果实,有的根须长在树身上,就连生长在山区的她都感觉很新鲜。她一边走一边想,既然来了就必须要找一个地方扎下根来,像一粒种子,寻找机会发芽开放。
还好,她的手机里存着小兰的手机号码。很多时候存别人的号码只是出于一种礼貌和习惯,没想到情急之下还真能用得上。她本来不想一来就给小兰打电话,一来就给人添麻烦的感觉。她来鹏城,也不想让老家人知道。可是离开火车站广场后,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她只好打通了手机里“小兰”的电话,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很陌生,像刚刚哭过,又像正患着感冒的腔调。她以为是打错了电话,可能是存号码时按错了某一个字符。对方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很快又告诉了她一个地址,让她过去。那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是她熟悉的小兰。
她按电话里小兰说的地址找了过去,在城南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她找到了小兰告诉她的那个门牌。隔着门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她抬头仔细看了一下门牌号:“403”,不会错。她记得很清楚,一路上她都默念着这个数字过来。她理了理头发,上前敲响了房门。门半天才打开,她以为自己是真的找错了门。一个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给她开的门。孩子不哭了,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蓬头垢面的女人对着她喊了一声:“表姐。”
确实是表妹小兰喊她。和上次在家里看到的那个小兰,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她疑惑地看着小兰手里的孩子:“这个……”
小兰说:“讨债鬼!刚过了一百天,上次回家你看到我时已经怀了七个月。”
那时候她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当时看小兰身体微胖,油光水润的气色很好。原以为从小就有一张圆圆胖胖脸蛋的小兰,经历过大地方的水土滋润本该如此。没想到是怀孕养的。进屋后她扫了一眼狭小的屋子问:“表妹夫呢?”
“死了!“小兰把孩子往她怀里一送:“你抱抱,我去给你倒杯水。”
孩子软绵绵的,在她手里踢蹬着双腿哭闹起来,真像抱着个烫手的山芋。小兰却松了一口气说:“你来得正好,帮我换换手。”
小兰跑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一阵很响的擤鼻涕的声音,紧接着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这就是那个从小敢做敢为、令她羡慕的小兰?仿佛是看一部跳跃性很强的电视剧,她真希望能够回放一遍,看清楚这段剧情是怎么变化过来的。她很想坐下来,一路走来实在有些累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堆满了小孩的衣服和纸尿裤等等,床上散落着大人的衣服和小孩的玩具。
小兰接过她手里的孩子,让她在床边坐下来喝口水。孩子在小兰怀里含着奶头很快睡着了 。小兰把孩子放在床上,从床底下摸出一罐啤酒,“砰”一声打开后,喝了一口,对小凤说,要喝自己拿。 顾自对着罐子猛喝一气,屋里想起一阵咕嘟咕嘟的吞咽声。
一口气喝光之后,小兰拿着空罐子,深深发出一声感叹:“鹏城不好混呀。”
小兰紧挨着她身边坐了下来,慢慢讲起了自己在鹏城的故事。小兰十六岁就来到鹏城,刚来时在一家电子厂做工,又辛苦又工资低。在工厂干了两年,十八岁生日那天,和几个姐妹一起在外面吃过饭后走进了一家洗脚城。给她泡脚按脚的大姐跟她一聊原来是老乡。大姐一边给她按脚一边夸她的脚长得好,可以去当脚模。听说她在厂里做工,大姐直替她惋惜。大姐抱着她这双脚又按又洗最后擦得干干净净的,对她说,要不你先来我们这里做,这里接触的老板多,机会也多。
第二天,小兰就去洗脚城找那位老乡大姐,在洗脚城里做了起来。客人中有个胖胖的香港人,样子看上去很像个什么老板,每个周末都要过来,每次来都点她。久了,香港人不仅要她洗脚,还要她帮他按摩,全身的。她就开始改做按摩,按摩挣的钱要多得多。那香港人也大方,每次按完后都给她小费,一次比一次给的多。还带她出去吃饭,送她些礼品,礼品也越送越大。一个周末的晚上,那香港人带着她在外面吃饭,两个人都喝了点酒,香港人说,我们去吹吹海风,晚点还有礼物送给你。香港人把她带到红树林海湾,指着遥远的对岸星星点点的灯光说:“我就是从那边来的,改天带你过那边去玩。”
小兰望着远方星星般的灯光,心也在星空中飘荡,当晚她把香港人想要的给了他。直到有一天她告诉那香港人她有了孩子,那香港人就再也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她突然感觉到在鹏城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回老家去是不可能了,在鹏城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周围都是陌生人,没有人会问你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她心里还一直念想着某一天,那香港老板会回来找她和他们的孩子。
小兰讲的这一切,小凤听来还真有点像影视剧里的故事。她们那个山村的女孩子怎么能跟香港老板生孩子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就是牛郎织女,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那香港老板分明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的,说消失就消失了,快得就像是一道闪电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还不如罗文章,尽管让人讨厌,但实实在在的就在身边。
孩子一直睡得很安静,屋里亮着灯,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小兰意犹未尽,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在鹏城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讲自己的往事。她分明不太喜欢眼前的情景,剧情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的山村,虽然幽闭,日子却很清纯。最让她们兴奋的是村东头山坳里那片水洼,那里的水夏天涨满,冬天枯瘦,长年碧清。小时候她们常常一起去那里放牛,小兰家里兄弟多,不需要她干什么活,爹娘也舍不得让她干活,每天让她牵着牛出去,等于是让她出去玩。小凤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活儿都压在娘一个人身上,她总想帮娘干点重活,娘只让她在家看书。她有时候看书累了,就去找小兰,也随着小兰一块牵着牛出去玩。随手把牛放在一边吃草,她们就在水洼边玩耍。水面平静得就像一面镜子,她们每次来都要对着这面镜子不停地照,看白云在镜子里飘,看鸟儿在镜子里飞。小兰问:“那片草地、那片水洼还会在吗?”
小凤说:“即使在,也不是记忆中那样子。”
小兰突然间没有了兴致,感觉到累了,对小凤说:“先在这里住下来吧,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小凤被小孩的哭声吵醒。她起床后走到房子南面的小阳台上,看楼下喧嚣的街道,楼层不高,心却像悬在空中。那一阵阵的南风,倒是吹得人神清气爽。南风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她需要找一份工作。 她下楼走到 对面,见街边有一个招聘信息栏,围了不少人在盯着那一张张招聘广告看,有的在用手机拍或者拿着笔纸记。她清楚自己太瘦小,挤不过别人,也缺少了点跟别人争挤的勇气,只在外围徘徊着,跃跃欲试的。
“靓女,找工作吗?”一个戴着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上来跟她打招呼。她连忙点点头,中年男人对她说:“我们公司需要人,工作不是很累,要不去试试,就在附近。”
小凤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跟着中年男人拐了几个弯没走多久,也不记得上了几楼就到了中年男人说的公司。门边上挂着一块牌子应该是公司的招牌,她走得匆忙没有仔细看。进去后,中年男人也不具体介绍公司是做什么的,只是不停地说一个公司员工应该怎样做怎样做。他说,老板喜欢的员工要么有一技之长,能从外面找钱回来,要么就是很听话,乖。说着他走近小凤身边,坐了下来。
小凤听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喘气的声音很重,样子怪怪的。她心想自己没有从外面找钱的一技之长,那就得听话,乖。要怎么样听话怎么样乖呢?她突然有点害怕走进了这道门,连忙说想上厕所,起身冲了出去。
回去后,小凤把这次找工作的经过说给小兰听,小兰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真胆大,就不怕被骗!”
小兰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你真不知道鹏城的水有多深,像你这样盲目轻信别人,别人把你卖了,你肯定还会帮着人家数钱。”
小凤不敢盲目乱找了,每天通过人才市场和招聘网等正规渠道,认认真真地找工作。机会很多,真正适合自己的难找。日子在不断的应聘,面试,试用中一天天过去。小兰劝她别着急,慢慢找。小兰一边劝她一边让她帮着照看孩子,她倒真像是来帮小兰照顾孩子的。一天面试回来,听小兰对着哭闹的孩子说:“别人家的孩子过年,吃的穿的有父亲大包小包给买,你这孩子真可怜。”
小凤突然意识到,快要过年了。来的时候还是炎热的季节,鹏城的气候让人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仿佛还没有经历冬天,转眼就要过年了。娘在时尽管家里穷,但过年是一件很温暖的事,现在听说要过年了却有些令人麻木、茫然无措。眼前的小兰看上去更凄惨,她说:“要不还是带孩子回村里去,好好过个年吧。”
小兰问她:“我还能回得去吗?”
还能回得去吗?家是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自己出来连回去的车费都没挣着。她只能和小兰两个人在一起包了一顿饺子吃,在没有鞭炮声的鹏城冷冷清清地过年。这是她从小以来在外面过的第一个年。
“过了年机会会多些的。”小兰安慰她说:“实在不行还可以找一个好男人,就像现在流行说的找棵大树靠一靠。”
在男人身上吃了亏的小兰却要她找一个男人。她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孩子说:“我可不敢随便找男人。”
小兰说:“当然不是随便找,你之前谈过男朋友吗?”
小兰见她摇了摇头 ,说:“这就是你的本钱,好好守着,等那个男人。”
等哪个男人呢?晚上安静下来她也会想,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呢?
过年后的机会似乎要多些,很多公司都在招聘新人。忙乱一阵后,她发现自己进进出出面试、试用的都是一些小公司,小公司招人反而更挑剔,要求会干这会干那的里里外外都行。反过来想,自己就是在这样的公司里稳定下来,又能成什么气候呢?能挣钱把罗文章的钱还了吗?能因为钱小看罗文章吗?
她不想再在小公司花费精力了,把目光盯着那些大公司。有一天她在《鹏城特区报》》上看到了通天达集团的招聘信息,她也没投简历,拿着报纸按照上面的地址直接找上门去。正是早上上班的时间点,看着穿着统一工服的男男女女走进公司的门里,她禁不住有几分激动。她跟着上班的人流往里走,却被大门边的保安拦下了:“站住,干嘛的?”
她说:“应聘的。”
保安板着脸问:“有预约吗?”
她正想着用什么理由让保安同意她进去,甚至准备不顾一切地闯进去。她相信,有些机会是需要勇气去争取的。这时候,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向保安问明情况后,把她带进了旁边的传达室里。中年男人初步了解了她的情况后对她说,她不适合在通天达干。她刚刚燃起的希望,被一句话浇灭了。中年男人没有让她完全失望,接下来又对她说,有一家新开办的公司正需要人,也许有她的位子。说完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
中年男人离开后,保安态度和缓地问她:“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摇了摇头。
“通天达集团董事长龙云。”保安对她说,“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