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情,仿佛是在上辈子发生的。跟眼前清朗单纯的这一切比较起来,过去的那个世界嘈杂纷乱,甚至有些肮脏。那过去的熟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令王怀德禁不住又回想起了过去,像是又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穿越。
一切源于那个病。他印象中,到鹏城来后就没有生过什么病。一个人在鹏城,根本没精力生病。偶尔有点小痛小不舒服,也不用寻医问药,稍微挺一挺就过去了。这次实在是因为全身乏力,对赚钱的事也没劲。就连心爱的酒都无法爱了,且心生厌烦。否则他是不会去医院的。没想到,一进医院会是这么个结果。
尽管那张检查报告单像法院的判决书一样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还是更愿意听医生的嘴里说出来的结果。这样他才会相信那是真的,或者说更死心。他忐忑不安地盯着那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女医生眼睛盯着手里这份报告单,口气温和地问他:“你家属来了吗?”
他连忙说:“不用,不用家属。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我还能活多久?”
女医生忍不住笑了:“不用那么紧张,跟你家属商量一下,先住院吧。这种病奇迹也是可以发生的。”
女医生的话等于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更死心。他不想在医院治疗,在鹏城住院,没有亲人照顾。他也不想这副样子回去面对家人,他欠家人的已经够多了。一个病人除了医院,似乎没有更好的去处。病人都把医院当成最好的归宿,其实有许多病在医院治疗除了花钱,甚至还会加速死亡。以前在老家时单位里就有一位同事,在医院检查出来癌症,医生跟他家人说最多能活两年。那个同事老老实实躺在医院里治疗,反正花公家的钱,最后没熬过半年。
他只是觉得这个病来得有点太突然了。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完成,还有很多的理想和愿望都没有实现。没能赚到足够的钱买下碧波花园里的那套房子,把家人接过来过上好日子。没能成为鹏城首富,没能完成心里一直期待着的一场穿越。这一切看来都不可能完成了。不知道是他欠这个世界的,还是这个世界要欠他的。
他走出了鹏城市医院的大门,对着路边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芒果树,长出了一口大气。浑身上下顿时也泄了气,没了精神。他在路边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脑子里万千思绪,像一阵风乱吹。街对面正在建一幢高楼,鹏城的某个地方总是在你一不留神间就会出现一幢新楼。他想起了碧波花园里那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他一直想着要在离红楼不远的碧波花园买一套房子,把家人接到鹏城来。不记得看过多少回了,小区里所有的户型他都看过,只是对那三室两厅的动心。他在心里规划了很多次,他和老婆住哪一间,小孩住哪一间,还有一间留给父母。父母过来长住可能会不习惯,那就随他们过来住一段时间,再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可是每次来看过房之后,细细一盘算,都是手里的钱还差了一些。等下次手里多有了些钱过来看房,那房价又跟原来的不一样了,他还是差一些钱甚至比上一次还差得更多。他赚钱的速度永远跟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离开医院后,他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碧波花园大门前。门口一座假山,假山上一道流水生生不息经年不断。他抬头挺胸走进碧波花园的大门,门口的保安没有拦他,大概把他当成小区的业主了。他习惯性地来到小区里的房产中介处,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门口广告牌上打出来的房价还是让他傻了眼。前一次过来看也就是不久以前,没隔几天,那房价竟像舞台上的魔术演员,眨眼间就翻出了几番。现在要把房子买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他只能永远欠家人的了。如果有下辈子,就只能等下辈子了。
小区的东面有一座很大的湖,叫碧波湖。他每次进来了都要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静静地对着湖面发一阵呆。此刻湖面上有几只鸭子在尽情地戏水,时而钻入水里,时而在水面游荡,湖面上激起一道道涟漪。他的心静不下来,沿着湖边慢慢地往前走,迎面碰见了那个每次都能看到的坐着轮椅的老太太。不同的是,老太太这回是自己推着轮椅迈着小步徐徐地往前走,那个往日推着她的中年女人跟在她身边。更引人注目的是老太太手腕上多了一块亮晃晃的手表!
他情不自禁地朝老太太打招呼:“你好!”
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对他眨动着眼睛,使劲抽动了一下嘴角。他离开了湖边,路过小区的地下车库门口,看见负责进口的一名年轻保安,脱岗跑到斜对面弯道上的圆凸镜前一个劲地照着镜子,搔弄着头发。
回到红楼公司的办公室里,罗静跑过来向他叽里呱啦汇报说,有些什么公司、什么人来过电话找他。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两眼呆望着桌面上那张检查报告单。
罗静眼尖,问他:“王总去医院啦?”
他回过神来,忙把那份报告单压在一份材料下面,说:“没有,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话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罗静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等罗静离开后,他不知道该干什么,没有心情做什么事情了。想起曾听说过凤凰山上庙里的菩萨很灵,以往他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拜菩萨的。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事情了。
他干脆走了出去,独自来到凤凰山。真希望能在山上遇到巨蟒或者什么怪兽,哪怕死也死得壮烈些。可是乾坤朗朗,山路上遇到的只有人。半山腰的寺庙前更是人多,都一脸虔诚地烧香拜佛。他在寺庙近旁的小摊上买下一把香,在寺庙前学着别人的样子,举着点燃了的香朝大殿里的菩萨作了三个揖,跪拜在菩萨面前,摒除杂念,口中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
他从寺庙里跪拜一圈出来,人显得轻松了些。他不想再往上走向山顶,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目标了。他脚步软塌塌地走在下山路上,看见一个清洁工腰间别着音响,在歌声里一路往上打扫着。清洁工对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都停下来朗朗地打一声招呼:“你好!”
他的心为之一动,清洁工这种环境下的这种状态,真好。他心里竟有些羡慕那个清洁工。
他生病的事很快就在红楼里传开了,不断地有人前来看望他。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很奇怪。这些人在给他送来关切的同时,也在提醒他需要治病。一天,罗静来找他,没有跟他谈工作,只是对他说:“王总,你应该听医生的话,在医院好好治疗。”
他对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公司我做不下去了,要转给别人。”
罗静很快就找来她一位朋友,接过了他的公司。交接完后,从红楼里走出来,他变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没有想下一步给走往哪里,他只想随意地走走,多看一看这个世界,世界真是太美好了,说不定哪一天睡下去后就再也睁不开眼睛来了。很奇怪,他想起了凤凰山上那位清洁工。他戴上口罩来到凤凰山,随手拿起山脚下靠在树上的一把扫把,偷偷做起了山上的清洁工。没想到就遇见了龙腾飞,龙云的儿子。他也不便再到凤凰山去了,他想到了穿越路上的七姑娘山。
他独自来到七姑娘山,之前来过一次,前面的路走得很顺畅。一个人走路也快,很快就来到了那片怪树林前面。远远听到说话声,循着声音他看见两个女人推着个婴儿车在树林前面徘徊 。他听见其中一个说,等后面的人上来,问个路吧。另一个说,天色不早了,推着孩子也不方便。他也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索性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等这两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往回走远了,他才走出去。
他看到了入口处那棵长得像问号的树,脑子里却什么问题也没有,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片树林。他已经无所谓走对或走错,就算是以身试法,往前探个究竟。树林里特别的安静,有几分阴森。他心里完全没有了恐惧,只沿着脚下的路快速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看到不远处的斜坡上,一棵树长在一块石头上,就像是站在石头上。仔细一看,分明就是一个惊叹号 。他来了精神,走上前去一看, 见树的后面隐约有一条路,不细看很难发现。他也没有多想,直接走了进去。走进去一段,渐渐出现一条清晰的土路。那路隐藏得很深,被杂草乱枝掩埋着。人走进去,只能低头弯腰前行,不见天日,真有穿越时空隧道的味道。他心里本能地生出几分恐惧,更多的是激动。迷茫中穿行久远,终于重见天光,走出来了。小路尽头,豁然开朗,看见一片海滩。往前走,肯定就是那条穿越的美丽海岸线。
不经意间他找到了走出怪树林的路径,走到了穿越的路口。他冲着那条海岸线大声呼叫起来,一阵不管不顾的狂喜之后,他很快就疲软下来,他不想再往前走了。那条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他却是一眼就望到了头。一个连人生的终点都能看到的人,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呢。就算是没有看透,也算给自己保留一点希望吧,让那希望永远保留在心里。
他往回走时,面前出现了另一条路。那是一条坦途,而且绕过了那片怪树林,很快就走到了这个竖着大石头的路口。原来是一条前往穿越的捷径,可惜发现得有点晚了。要在过去,他相信同每一个前去穿越的人一样,走到这里发现了这么条路,那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的面前很快出现了各种各样前往穿越的人的面孔,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每一个前来的人都带着梦想,像做梦一样,没来得及认清路就踏进去了。那各色各样的面孔中出现了王彩云这张娇憨可爱的脸。她的突然离开,曾经令他很是恼火,有一种严重的失败感。要在过去,他真会指给她一条永远走不通的路。
在给她指路的同时,眼角的余光让他瞄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些曾经熟悉的身影,无论在哪里遇见都会像一道闪电般晃眼。他来到鹏城后,尤其是开公司以来,记不清撒过多少谎,失信过多少人。最后一次却是在凤凰山上失信于龙腾飞,深深地刻在他心上。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为欺骗了别人感到内疚。
那个熟悉的身影闪眼就不见了,和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在一起的女人,看起来也是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就是那次在怪树林入口处碰见的两个女人中的一个。鹏城真小,世界真小。今天真是个奇特的日子,竟然都碰见这些人,或者只能说都是和自己有缘分的人。会不会还发生什么其他的事情呢?
路口很安静,天色也不早了,这一天不会再有人前来了。他心里担心起龙腾飞和他身边的女人,他们一定是闪进那条岔路上了,一定会迷失方向。他必须找到他们,也许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想起了那片怪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