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晓强是在东城人家与十几位战友告别的。
对他来说,那时的他不知是一种怎么样的复杂心情,既有战友三年人生路上的一种告慰,也有即将踏上故土的一种激动,更有要回乡大干一场的万般豪情。
在东城人家的分别宴会上,战友们都海阔天空,大谈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可以说是豪情万丈,激情澎湃,对酒当歌,热泪盈眶。
王晓强对于自己的告别发言还是很满意的。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自己的发言,一时竟情不自禁地哈哈笑出声来。王晓强记得,当战友们高举酒杯面对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一连三举杯一饮而尽的。
王晓强高声道:“战友们,这第一杯酒,我要敬献给我们共同战斗三年的青海汽车连连队。在青海汽车连队的日日夜夜里,在大家地帮助和关照下,让我由一个农村土生土长的楞头青年一下子蝶变成一名有血有肉的钢铁战士。这第二杯酒,我要敬献给我们东城地区这次一起退伍归来的战友们。这以后啊,大家伙有事了,可要告我一声。兄弟们无论是谁,只要踏上我们蓝水县山底村的地盘,都他娘的要给老子放一个响屁出来,老子也好好好地带你们游它个三天三夜。我告诉你们,我们那地方那可是神仙呆的地方,有山有水,风景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天下呀。在我们那个地方待上一辈子,那他娘我就是大神仙了,你们不管以后在哪里干啥,都将耳朵给老子伸长了。别该伸长的时候,给咱缩了回去,给咱当缩头乌龟了。咱们这次,人虽然退下来了,可咱们到了这东城,咱们还是战友,战友之情重千斤啊!”
众人碰了两杯酒,王晓强又举起酒杯来:“来,来,来,各位哥们兄弟,我这次回家,你们这发财,那发财,我呢不为发财,只为创业,只为造福一方百姓。我要将我们山底村彻彻底底整富了,不是我一个人发财,我要大家伙儿一起发,一起富。要首先在我们蓝水县杀出它一匹黑马来。不过,要是真那天老子遇上什么困难了,你们真他娘的发财了,你们可一定要伸手拉一把,不然的话,老子以后真的玩大了,你们可不要红着脸来找我。那时老子的寨门会闭得紧紧的,不会欢迎你们。因为你们不够朋友,不够哥们儿。咱这些人中,我年纪最大,不管是大一岁半岁,哪怕是大一天还是两天,就是大半个小时,那老子,那老子永远还是那个老大。这老大就是哥哥,哥哥就是老大,哥为长,哥说的话,一字千金。谁以后不够意思,别怪哥哥黑了你,黑你不是一月半月,而是黑你一辈子。来,来,来,干,干!”
丁娟拉着架子车,刚从白石村磨完面回来,就听见乐人们吹吹打打的声音。她急急将架子车停在路边上,瞪圆了双眼仔仔细细打量起那送亲队伍来。刘珍红着双眼,穿着一身红绸衣衫,在刺耳的唢呐声中走在送亲队伍最前边。当走过丁娟的架子车时,急急迈过头去,眼角溢满着泪花儿。
丁娟心中一阵阵嘀咕。她心疼刘珍妹子,心里就不止一次地骂着义强叔。义强叔呀义强叔,为了几个臭银子,你看看,将个刘珍妹子给委屈的,你都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强摘的瓜不甜啊,你知道不!
丁娟目送着迎亲队伍消失在白石村的中心大道上,这才急急回家,又去义强叔家忙着洗菜。父亲丁俊贤和大哥丁化民去村南灞河边的大吊子地浇苞谷。她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色手表,已是十点半了。她又急急火火回家,从四队的井台上打回两担水来,开始做早饭。早饭是苞谷糁子,熬得金金黄黄香香甜甜的。馒头是野菜包子,野菜是夏天时拔的灰灰菜人汉菜,再加上新鲜的油泼青辣子,别提多可口了。饭菜就绪,她又炒了一个醋溜土豆丝。这是前天才从妹子丁小娟那儿偷学来的手艺。忙完一切,她又看了看金表,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再过二十分钟,她就要去吊子地里,喊父亲和大哥吃饭了。
饭菜先热在锅里,丁娟回到院子西边自己的厦屋里,一抬眼瞟见化妆台边上英姿飒爽的王晓强来,心里一阵阵紧了起来,白净的脸膛上急急爬过一丝绯红,眼神却直直瞄了镜中的人儿。王晓强一身整洁军装,浓眉大眼乌黑寸头,正朝她咧嘴笑哩。
“哼,傻样!”丁娟朝着王晓强吐着舌头根,脸上烧烧的。
不知为何,她的心像无数只虫子在咬一样,看着王晓强的照片,心里就痒痒的。“不想他,不想他,臭小子,臭小子!”丁娟一句又一句地告慰自己,但她就是挡不住自己的脚步,管不住自己的双眼,坐在梳妆台前,一遍又一遍地望着王晓强的照片。望着,望着,回头又见院子里无人,偷偷地探出长脖子去,亲了亲那照片,又冲院子里吐了吐长舌头,这才低下头来,拉过床头里的桐木箱子来,翻出一沓子王晓强的来信来,一封一封地仔细看着,翻着,翻着,看着。一封封打乱了,收整了,收整了,又打乱了。她知道,王晓强,这个臭小子,自己的未婚夫,就这几天要复员了。你到底是啥时候回来呀,妹子好去县城的小站上,或者去许家庙的车站边上去接你呀。可你小子,就是不告妹子,你坏,你好坏呀。哼,到时候你回来,你看妹子怎么样收拾你,我要咬你,抠你,拧你。不,我还要你小子给老娘跪在地上,对,跪在地上,好好跪上一个晚上。不,是两个晚上,三个晚上!……
丁娟拉出一封信来,她找出王晓强去年春天写给她的一首小诗。这首小诗她不知道翻看过多少次,读过多少遍,她现在已经暗熟于心底了;但她还要看着那封信,那信戈,那诗行,那墨迹。不知为何,她看了就流泪,就激动,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他,她好想那个姓王的臭小子啊。
丁娟偷偷望了院子,见没有动静,又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吐了吐长舌头。
她默默吟道:
妹子呀,
哥哥想你,
你就是咱灞河边上的一枝垂柳,
我要揽你入怀,
拥你如梦。
妹子呀,
哥哥想你,
你就是咱三峰山上的一株山丹丹。
火一样的颜色,
一直疼到哥哥的心底。
妹子呀,
哥哥想你,
你就是咱流峪河上的一掬清波,
那纯净甜美的样子,
一直可以让哥哥享用一辈子
……
丁娟看着看着,眼角禁不住地涌流出一行热泪来。
忽然,院子里东家的一只花猫弄响了一个水桶。她这才一阵阵机灵。不好了,不好了,时间到了,该去地里喊父亲和哥哥吃饭了。
丁俊贤猫着腰在包谷地里浇地,见渠里的水越来越小,就扬着长条脸大声对地头的儿子丁化民喊道:“化民,你再去农渠上头看看,这水咋就越来越小咧?跟个头发丝丝似的,到了地里就不见动静。”
化民黑着脸扛着铁板锨,高一脚低一脚地顺着水渠向上游摸去。边走嘴里边嘟嘟:“咋,咋,咋弄的,这,这,这谁狗日的将水拦走咧,是,是,是不是有人偷,偷水咧?”
丁俊贤捶了捶背,长长地哎叹了一声。他望着地头上齐人深的蒿草,眼前幻化出三十多年前自己和乡亲们一起修水利的情景来。那是多美的情景啊,大伙儿一起修渠铺路。浇地时,地里的水哗哗哗地流。地里有几根杂草,都会被眼尖的人拔掉。那时啊,路渠两边的野草被人割得干干净净的,都被送到了队里的饲养室里去。那时啊,你要割草,都要拉着架子车赶到几十里外的灞河边儿上去。人们爱地如命,就连河坝边上小片角角落落,也会磊起石头来,从渠里拉上几车泥土去,种上各类庄稼时令蔬菜。这叫拾的地,谁拾的谁种。而后来啊,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不愿意种地,人们开始大量地流到城市里去。直到现在,好多上好的地都成片成片地撂荒了,生满了齐腰深的各色野草。过去上辈人辛辛苦苦修建的各类水利工程,慢慢的全部荒废了。由于没人管理维护,那些水渠不是这边漏水,就是那边有鼠洞。上游看水量还大大的,这水路一长,这漏那漏,到了地里就小得走不动。眼看着正在扬花的苞谷,正在饱面哩,你看看天上的大太阳,红得跟火炭一样。庄稼叶子打着圈圈,土疙瘩一捏风一吹,就是一股子黄烟来。这不浇可就是耽误一料子庄稼啊,现在国家的政策这么好,不用交公粮,自个种地国家还要这补那补,这好好的地不种了,让成片成片地撂荒着,这真他娘的遭孽呀!
丁俊贤从腰间掏出旱烟锅子来,美美地摁了一锅子旱烟。又从衣袋子里掏出一包火柴来,划了几次后点燃了。他撅着布满胡茬子的老嘴,美美地吸了几口旱烟,在他眼前的苞谷地里,忽然幻化出自己的老伴王淑慧来。他静静地看了看,认准了,这才大声道:“淑慧,是你吗,娃他娘,你知道你身子骨不好,你来这干啥?你还不好好的在家里待着。告诉你,娃他娘,你老头子这身子骨好着哩,你放心的走吧,娃们有俺哩,咱啥啥都不缺,啥啥都好好的,有吃有喝,一大家子哩。等过完这阵子,俺再走不动了,俺就去陪你。那时咱俩再好好地呆在一起,就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你不爱吃油糕吗?俺上个集去许家庙会上不是给你买了十来个嘛,就敬在你的坟头上哩。你如果不够,还馋着哪张嘴,下个集会上俺再给你买去,给你买去……”
丁俊贤迷着双眼,见那影儿还在那里?他扬了扬手:“淑慧啊,娃他娘,你咋还不走?告诉你,娃们都好好的。儿子,你知道,咱化民那茬子娃子,咱村一大茬子哩。不是瓜瓜,就是傻傻,咱还算管得好的,这腿脚没什么毛病,就是头脑不精灵,木木的。唯一的不是,是咱没给娃娃张罗一门媳妇儿。这也好,也不好。不好的,是咱老了,娃没有一个照应,咱丁家就绝后了。好呢,你就是给咱娃张罗成了,那可咋办呀?咱活着照应着过活,咱死了,这木木头人一个,自个都照顾不了自个,这再生个一儿半女,娃娃跟着缺吃少穿受饥荒,这可怎么活人呀?”
丁俊贤长长地又吸了一口旱烟:“淑慧,娃他娘。你不愿意走了,你就过来坐坐歇歇,你不知道你腿脚不好。俺老汉告诉你,你两个女儿不止一遍地告诉俺,让咱俩放心,她们会照顾咱化民一辈子哩。俺还要告诉你两件喜事哩。这一件喜事,就是咱家丁娟的女婿王晓强就要复员了。这小子知书达理,是个好后生,是俺眼里看着长大的小子,是个能干大事的主儿。他这一复员,俺就给两个娃娃将婚事办了,不但办,还要办得圆圆满满的,俺要叫上蓝水县里的剧团,好好地唱他一晚上大戏哩。俺要让村里的人都看看他们曾经的老书记,还是当年的老样子,还能干大事哩。还有,再过一半年,咱丁小娟卫校就要毕业了。她不止一次地告诉俺说要回咱山底村哩,她还要给村子里的父老乡亲治病哩。俺知道,她这是心疼俺和她的化民哥哩,你看看,你看看,咱这俩个女儿,多懂事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哩?”
王晓强和战友吕大山是在蓝水县东的高速路口依依惜别的。
吕大山是他最铁的哥们儿,家在汉阴县城。父亲是汉阴现代农业园区总经理。由于心脏不好,正在等着他回去当这个总经理哩。
公交车还没有来,吕大山紧紧地拉着王晓强的手,圆圆的脸上荡漾着万分激动:“晓强大哥,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相见。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不是在我们汉阴,就一定是在你们的山底村。你大哥是一个干大事的人,我相信,你们的山底村有朝一日一定会是风景如画,游人如织,老百姓幸福安康。到那时,我们一定会好好地再喝他个一醉方休。”
王晓强道:“我们山底村底子薄?哪像你们有公司,有现代农业。我们的山底村,将来一定也要发展现代农业,到那时,我一定会组团去你们那里取取真经,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在这山底村你还有一个救过你小命的大哥哩。”
吕大山道:“晓强哥,你是我这辈子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亲人了。谁再敢忘了你这大哥,那他就是《岳飞传》里的秦侩,就是那秦腔戏《窦娥冤》里的附马爷,忘恩负义,不得好死啊!”
王晓强用手挡住了吕大山的嘴:“我们兄弟以后都是搞农业的,现在国家的农村政策这么好,这以后,无论你们汉阴还是我们山底村,我们都是金山银山,我们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底线,谁敢伤天害理,破坏青山绿水,破坏自然环境,我们就一定要和他们斗争到底,绝不退缩。大山老弟,大哥我一定会去你们那里取经的,我一定要将我们的山底村尽快地发展起来,让每一个村民都过上甜甜蜜蜜幸幸福福的好日子。”
吕大山道:“大哥,多谢青藏线上的救命之恩。那次,要是不是你大哥舍命相救,那我吕大山,这时身子还不知在哪里哩。恐怕早已成了老鹰嘴里的一块碎骨了。一句话,只要用得上老弟,只要你大哥一句话,老弟能办到的一定两肋插刀,尽力照办。”
这时,一辆通到汉阴的长途公交车缓缓地开了过来,两人同时招了招手,王晓强将吕大山的行李帮着塞进了车身侧边上的货物箱里。两个人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司机鸣笛,大山这才依依不舍上了公交车,泪珠儿却哗哗地涌流在眼角边上。
望着车子驶向远方,王晓强的眼前幻化出那次西藏线上的情景来。那一次,他们车队拉着军用物资,由于路滑,经过一段断崖,前边的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吕大山下车去看情况,刚一下车,他脚下的那块路面瞬间塌陷下去,他整个人也顺着石块一起向悬崖下滑去。而数十丈之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急流,如果滑将下去,一定必死无疑。吕大山急中生智,他一把抓住了斜坡上的一个大树根,这时他身上被乱石树枝划了好几个血口子,正在火辣辣的疼。崖畔不远的天空上,几只老鹰正在蓝天上滑翔。它们有可能随时俯冲下来,如果那样,他吕大山一定会命丧黄泉。
几个货车上的战友都匆匆下了车。他们望着万丈深渊,双腿直抖,没有一个人敢下去。
王晓强大喊一声:“大伙儿不要害怕,我们车上不是有缆绳嘛?这样,我小时候爬过树,上过山崖挖过药材,我下去救吕大山老弟。大家听我的声音我的号令,我让放绳,大家就放绳,我让回拉,大家就回拉。”说完从大车上拽下缆绳来,绑在了腰间,扎了个结实。另一头绑在了车钢架上。一时间大家拉了缆绳慢慢向下放,王晓强拽了缆绳脚蹬岩石滑了下去。边滑边搜索边呼喊吕大山的名字。寻着吕大山的声儿,他很快找到了颤巍巍的吕大山。王晓强让吕大山抱紧自己的腰,不要松手,用腰间另一根细绳将吕大山和自己紧紧绑好了,这才让大伙儿快快拉着绳子向上拽,两个人这才慢慢悠悠地蹬上了山崖。
王晓强从驾驶室里拉出一个药包来,快快地为吕大山消毒包扎了伤口。大伙儿围着王晓强竖着大拇指:“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大胆子,好样的,有种!”
后边开车赶上来的连长拍着王晓强的肩膀:“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身本领哩。你小子不但是救人英雄,还懂医术治伤。等咱这次回去,俺一定向团里为你小子请功。”
那次救人,王晓强荣获了个一等功。想到了这里,王晓强心里甜甜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