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征太阳照到鼻子尖的时候才懒洋洋地起了床。然后,在自家大院子里转悠了一大圈儿,这才吃了一口老婆热的包子馍,咬了一口咸鸭蛋,喝了半杯热牛奶,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向村子北边的队部走去。
走到村子中心的怀抱柏树下的时候,见两个黄狗正在连蛋。他侧过头去,边看边嘟嘟:“嘿,看把你狗日的美的!”顺手捡了一块石头,朝着两个狗砸去,两个狗一前一后,钻进了大槐树下的大黑洞里。
高征继续向前走,在三队通往村北大场的小巷子里,他又一次看见了八岁。八岁正挎着篮子去挖灰灰菜,见到高征,八岁撅着嘴巴,指指点点:“东,东,东头,头,王,王晓,王晓,强,强,回,回来了,知,知,知道不?”
高征头也不抬,直直走了过去。
八岁歪着头,看着高征的背影,拍着屁股瞪着小眼睛:“哼,不,不理俺,俺,俺,俺还不告,告你,你哩,不,不就,是个,个,村,村支书,嘛,毛,毛,毛毛虫,虫一个!”说完,朝着高征的背影伸着小拇指。
高征很快来到村部,见刘田娃正坐在椅子里抽旱烟。刘田娃见是高征,忙起身低头问早。
“高书记,这几天天气大旱,你看这日头,狗日的一天红似一天,要不要动员大伙,去流峪河边拦拦坝堵堵水,你看咱大吊子地里的苞谷,叶子都打蔫儿了。这原来的农渠,到处是鼠洞漏眼,也得好好修修了!”
高征一屁股坐进自个的转脚沙发椅里,转了两个圈儿。他直直地望着刘田娃:“这几天,乡上有啥文件没!?”
刘田娃努努大嘴:“这不,就这一份,前天才去乡上开会,刘干事发的,今冬的征兵文件!”
高征摊摊双手:“征兵,还征个虬,全村从东到西,你看看,除了几个上学的,都去城里打工挖现成了。征谁去?至于这浇地,谁爱浇谁浇去,你看这天,就是有水,你钻到地里,叶子划来蚊虫咬,活受罪嘛。就是一百个如意,将地浇了,这草就疯长,又得除草。这就是庄稼成了,收回来,又得拨呀晒呀,这到手粮食,一斤才八毛钱,又能弄几个银子去。这地啊,谁爱种谁种,谁爱浇谁自个浇去!”
刘田娃噘着嘴:“这种地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但看着那绿莹莹的苞谷棒子正红胡子上面哩,这没有水,一干旱,你看外一个个拧着叶子拉着个脸,让人心疼嘛!”
高征道:“提起这浇地,好事嘛,你给咱继续向上报,就说咱村修农渠花了多少钱,修水坝,对对对,还有,这不正闹鼠灾吗,就说灭鼠保秋哩,又花了多少钱。好好地数数苦,捏弄捏弄,报它个几万元,咱兄弟们,不就有好烟抽了好酒喝了!”
刘田娃一拍桌子:“高,高高,这样一来,不用晒太阳下地受那个苦,咱还有了零花钱,俺看中!”
高征伸伸懒腰:“好好学着,这出头的椽头子容易烂,这官场道道,深着哩!”
刘铁蛋哼着小曲来到队部。见了刘田娃,又斜眼望了一眼高征,低头耳语道:“高书记,有啥子好事没有,兄弟这几天穷的,你看看,都没烟抽了!”
“有屁声大点,怕啥,高书记和俺又不是外人!”刘田娃吧嗒着旱烟。
“昨天傍晚,俺不是在村子外转游嘛,转到王晓强家门外,王晓强正召集他那一帮子小子喝酒哩。嘿,那个热闹,还有,丁娟、美霞、英英。你看看人家,好酒,好肉,又有美人儿陪着,俺看这阵势,是不是想在咱这山底村翻天啊!”
“铁蛋,几个年轻娃子热闹一下,都嘴上没毛的娃娃,你看你,瞎掺乎个啥!”刘田娃斜着眼。
“俺这不为了咱高皇上着想嘛,你看看,如果这帮小子一上来,有朝一天成事了,那不威胁到俺高叔的皇上位子了嘛。这叫啥,这叫危机感,你知道不!”铁蛋头对着屋外的天。
“俺说你一天,瞎转悠个啥,不是琢磨着东家鸡下蛋,就是关注着西家猪不进圈,那秦始皇还想着当一辈子始皇上哩,可遇到个儿子不争气,不几天就断送了万里江山。咱只能管好今天,那以后的事,谁能管那么多!”刘田娃道。
“嘿,俺不转悠谁转悠?俺是谁,俺是山底村的安全员加治保主任,高叔亲自点名授权的治保主任。免费为大家服务嘛,俺不将安全工作放在心尖上,村里那家出了事,上边追究下来,谁管!?”铁蛋扬着脖子。
高征从腰间掏出一包香烟来,甩到桌子上:“蛋子,不就想抽一包好烟嘛,用得着拐弯抹角的,给你一包软中华,抽去!”
铁蛋抓了烟,探着鼻子闻了闻:“香,就是香!”完了,埋下头去,“高叔,多钱一条!?”
“几十块吧,叔不问价,老二孝敬的,只管抽就是!”高征眯着眼。
“嘿,这一支烟就几块钱啊,相当俺嗟了一碗面条啊。你说这,同样是人,你看你高叔,这日子,啥时俺能过上您老这样,这两手一背,真神仙啊!”
高征朝铁蛋挥挥手:“蛋子,王家那小子,俺从小看大的,不是什么善茬,给老子盯紧点!”
第二天,王晓强几个人一直睡到中午饭时,丁娟几个女士,才过来将几个人捏鼻子拧耳朵折腾醒。几个人一起,又去超群家美美地嗟了一顿美霞擀的臊子面。
嗟完面,王晓强朝超群努努嘴,超群会意。超群拉出一副新扑克牌来,让美霞陪几个人先玩着。然后拉了王晓强,朝着村子北边的吊子地摸去。
一路上,看见地里的苞谷都红着胡子,正在扬花哩。可由于干旱,好多土薄的地苞谷叶子都拧成了绳绳。
“超群,你看,我们兄弟几个,明天能不能为山底村干点好事实事,将各家各户的地都给大伙儿帮衬着浇了。”王晓强摸着苞谷叶。
“行呀,反正,这几天大家没事儿。帮村里各家干点事,各家年轻人都不在家,这样也是为了大伙好!”超群拍着大腿。
两个人说说笑笑下了一道斜坡,又跳过一道农渠,穿过一片苞谷地,就听见灞河河道里轰轰隆隆挖掘机的轰鸣声。透过密密匝匝的苞谷叶子,王晓强眯眼望去,两个挖掘机正在伸着长臂,在河床塌陷的地下挖沙石哩。边上五六个拉沙石车正在一车一车轮流不断地转运着砂石。而河堤这边,好好的耕地已无人耕种荒成一大片。从上边向下看,好大的一片田地啊,都已成为一片白花花的砂石滩。
王晓强气愤地捏着一块石头:“看见没?这群人正在祸害着我们山底人的利益。他们,他们用这地下的砂石换回了多少真金白银啊?!这灞河采砂是非法的,就算是合法的,这笔不菲的收入也该归咱们山底村人所有,归山底村每个村民所有,而不是富了少数人啊!”
超群道:“有啥办法哩,这就是现实啊,人家财大气粗,上边又有大树,大树下边好乘凉嘛!不过,强哥,兄弟就佩服你这一身正气。你都不怕,俺就不怕,俺们一起干,众人拾柴火焰高!”
王晓强拿起手机,选择不同角度一连拍了几十张。
王晓强道:“正义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有中国共产党地支持,有大多数村民地支持。现在是新社会,是法治社会,有中央给咱撑腰哩,我们怕谁!?”
超群也拿着手机拍了数十张。他站起身来,希望拍一张更全更近的照片的时候,坡下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粗野的破锣声:“坡顶是那个灾娃子在拍照呀,狗日的是不是活腻了,想死啊!”
王晓强拉了超群一把,示意赶紧撤离。两个人顺着苞谷地东跑西窜,一口气绕到村南边的大石桥下。他俩刚走后不久,几个大汉手拎铁棍就出现在他们拍照的地方。一个黑脸大声喊:“这狗日的是谁啊,想见阎王了不是!”
黑脸是高征的大儿子高军,这几天正在承包县里的一段公路路基工程,正需要大量沙石。而砂石从西安城周围去拉需要大量运费材料费。今天,他专门开车来到灞河边,看着灞河边的采砂作业,想着这该节省多少银子啊。他正打电话,让自己的手下,河西村的老同学兼包工队队长刘浩奎,多从村子里找几个力气大的后生,来这边采沙石场帮忙,以便日夜轮流人马两班倒采挖砂石。可刚抬起头,他一眼瞄见了沙坡头上,两个人影在晃。而且每个人手里拿着手机在冲这边拍照哩。高军心里一紧:“娘希匹,这是谁呀!?”他没忍住吼了一嗓子。仔细再看,见那两个人影一晃没了。他更加怀疑起自己来,自己这边采挖砂石,一没证,二没文,要不是老爹在那支棱着,给村里那几位当家的过年送了大礼,县里又有弟弟照应着,乡上又打点了刘乡长,他那敢这样大胆地在这山底村的灞河河道里大挖特挖取砂石。这一年多来,就砂石这一块,他已赚了上百万。他想着将蓝水县里新上任的一把手成来翔拿下,可这老头子就是一个难啃的硬骨头,单双不过。哼,你臭硬什么,茅坑里的石头嘛。不管你硬不硬,咱这,这叫什么,叫躲过你老人家偷偷闷声发大财嘛。
两个身影的出现,让高军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抖动着厚嘴唇,直直喊了身边的几个壮汉,拉了铁锨棍棒,摸上沙坡来。
几个人气喘吁吁地上了沙坡,四下里搜寻了半个多小时,没见一个人影儿。这才打电话让刘浩奎在四下里暗暗安插上暗哨,一人一个对讲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直接电告总经理高军。最后,高军望着身边的几个人道:“你们,都给老子精神点,告诉你们,谁有重要发现,有重大立功表现,老子舍得,有重奖,听见没,有重奖。大家近期都给老子多留点神,让人力资源部郭小明多派几个人和设备过来。从今天起,给老子挑灯夜战,人员两班倒。等县里那个工程完工了,弟兄们一起玉泉市里天上人间乐乐去!”
太阳一天比一天红,村里几个老人去队部找干部让抢修水坝农渠,以便浇地。说渠里的水太小,流到地里就不动了,这水坝必须赶紧修修了,沿渠的鼠洞漏点也得好好堵一堵。
刘田娃摊着双手:“这热的天,谁爱修谁去修。支书说了,上边批的水泥还没有到哩,这村里又没壮劳力,怎么修!”
村子中心大槐抱柏树下,荷花拦着高成在喊:“高队长,你是退伍军人哩,这浇地,你不出面谁出面?”
高成低着头只是叹息。
八岁站在旁边:“你,你,你看你,队,队,队长,当,当,当得窝,窝囊的!”
刘能翘着二郎腿:“人家高支书不急,你们急个啥?”
丁俊贤吐着烟圈:“你们没人管是不?我再去找找刘田娃主任,他如果不管,俺找村里这帮老东西去,俺们一起上河坝,修水坝去!”
几个坐在边上的老人唉声叹气:“哎,想当年,那用社员去找干部嘛,干部早就召集社员下河坝咧!”
八岁听说丁俊贤要去找刘田娃,急急跑到超群家找王晓强。几个小伙子正商议如何修大坝拦水哩。听八岁这么一说,一起来到大槐抱柏树下。
王晓强道:“这浇地如救火,这几天,庄稼就是浇了,也饱不上面了。这家家有老有少,都爱喝一口自家地里的苞谷糁糁饭。是这样,咱们现在,有力的出力,没力的出智跑跑腿,咱们谁都靠不住,只能靠咱们自己!”
超群道:“晓强哥,你说咋弄,咱就咋弄!”
建树、碰牛、科学一行人望着王晓强。
王晓强道:“大家回家摸家具去,咱们先去大坝上看看。记着,有猪笼的挑上猪笼,抱上自家的稻草,马上出发!”
建树对八岁道:“你腿不美,给咱去村上喊人去,让大家去大坝上集合,快去,快去!”
八岁匆匆跑回家,拿了自家的洗脸盆边走边敲:“修,修水,水坝了,修,修水,坝了!”
刚走到队部外边,遇见了铁蛋。铁蛋皱着眉毛,拉着八岁:“八岁,你乱叫什么,谁,谁让修水坝了,谁让修水坝了?
“谁,谁,这,这不没,没人管嘛,王晓,晓强,对,王晓,晓强让,让修的!”八岁指指大槐树的方向。
刘铁蛋回头望了望天上的大太阳:“什么?王晓强,王晓强,王晓强算那根葱,他一个碎兵蛋子,能修,能修个大坝。哼,谁能耐,谁有能耐,谁爱折腾,谁折腾去?!”
“你,你不修,修,还,还,管别人,靠,靠边,靠边站!”八岁敲着脸盆子边跑边喊:“修,修大坝,了,修,修,大坝了!”
刘铁蛋挠着寸头,眯着小眼:“谁说不管,修,修,修,算,算俺一个?!”
王晓强几个人,扛了农具,抱了稻草,一行十来个人,来到流峪河上游的大水坝上。几个人观看了地势,商议着对策。
王晓强道:“兄弟们,你们看,那么多的水白花花地流了下去,而我们田地里的庄稼却干旱着,这是不作为嘛?你们看见没,我们先用河坝里的石头,利用过去废弃的大坝基石,先围起来,再用水稻杆儿,还有河坝两边的泥巴烂草,就近取材,这水坝一定拦得好好的。”
说干就干,众人齐齐挽了裤腿袖子下了河坝。
王晓强对丁娟几个女士喊:“你们几个回家去,给大家弄饭去。看来这大坝最少也得一整天。多蒸他几锅子白蒸馍,我请客,这水坝到晚上看能修成不?”
王晓强几个人下河修坝,丁娟几个女士回家蒸馍。一路上看见三三两两各家支持修坝的老人和孩子,丁娟的眼泪哗哗地向下流。
“姐,哭啥?”美霞拉了丁娟的手。
“激动嘛!”丁娟拭着泪花。
杏叶道:“俺家河坝地里有一片水萝卜哩,俺去拔上一大笼来,给大家弄道咸菜!”
美霞道:“俺家还有十多斤菜籽油哩。姐妹们,咱们一起干起来,给大家搞好后勤工作!”
一时间,全村男女老少来了五十多号人。众人拾柴火焰高,一直折腾到月亮爬上三峰山顶的时候,大坝终于修了起来。
看着闪闪发亮的一池子清水,大伙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丁娟几个妇女挑着两大笼白馒头,提了两大盆子酸菜,还有一大桶鸡蛋汤,来到大坝上。
高成拿来家里的大油灯,立在大坝大牛石上。
“高叔,你看看,咱山底村的月亮多亮多圆啊,那可是千千万万个油灯呀!”美霞道。
王晓强大声喊:“大伙儿洗洗手脚上的泥巴,开吃,开吃。咱只有吃饱了,才能干革命嘛!”
超群道:“同志们,今个这白馒头香不香?!”说完咬了一大口。
众人齐声喊:“香!”
超群又道:“这月亮就是咱山底人的眼睛,这谁为咱山底村干实事,谁为咱山底村出大力气,老天爷高高在上,都记着哩!”
王晓强一一发着白蒸馍,发到刘能媳妇水娃身边,望见水娃闺女,心疼地弯下腰去:“水娃姐,女子多大了?叫啥?”
“二丫头!”水娃道。
“那大丫头哩!?”王晓强道。
“跟她姨城里打工哩。”
“二丫头多大?”晓强问。
“十岁!”
“上学没?”
“狗日的刘能不让上,好几天没去学校里了!”水娃低了头。
王晓强望着天上的明月:“二丫头,想上学不!?”
“想,叔!”
“好样的,二丫头,这上学是天大的事,咱一定要好好上学,将来上大学,回来建设咱们美丽的山底村,行不?”王晓强道。
“俺爸不让上,说上学没用!”二丫头眨着大眼睛。
王晓强看着水娃:“这几天,好好做做刘能哥的工作,娃娃的学,咱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