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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一走，周宏泰的心不由得又悬起来。似乎女儿真是大了，已经由不得他来管教了。
虽然女儿对他仍然有着依恋，可毕竟只是一份由亲情所维系的自然感情。至于女儿的内心世界，早就跟他有了隔阂。稍稍令他欣慰的是，女儿除了在感情问题上稍稍不符合他的心意，其它表现还算乖巧。唉，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心里想啥就敢做啥？这叫什么？这就叫个性？非得整天把心吊在女儿身上，要是她妈还在，他用得着操这些心思？
那天晚上，等店里的客人散了。周宏泰把厨师和服务员都打发走了之后，在店门口稍稍站了片刻，其时早已夜深人静，整个小镇街道被淡淡的月色笼罩着。周宏泰缓缓回到二楼卧室，才要拉上窗帘，只见窗外一弯新月洒下如水的月光，一时便勾起他无限回忆，睡意顿时全无。他从厨房拿一包五香花生米，又从柜台上顺手摸一瓶半斤装的北京二锅头，摇摇晃晃回到卧室在靠着窗户的沙发上坐下。他把装花生米的袋子撕开，把二锅头的瓶盖儿打开，也不用酒杯，小酒瓶儿一举，一仰脖子，“咕咚”一声，一口热辣辣的烧酒便顺着嗓子眼下到肚子里。当地的二锅头并不是什么值钱的好酒，可是他特别喜欢，这酒味儿醇正，酒劲十足，一口火辣辣地下到肚里，酒意儿立马借着毛细血管游走全身，浑身便有无法言说的舒坦，可不像有些杂牌酒，清汤寡水无滋无味。
他用粗大的手指捻了一颗五香花生米扔到嘴里。又是一口二锅头下肚，酒瓶中的烧酒已经去掉一小半儿。再去拿花生米时，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把手又缩回来，两眼直射向半天悬挂的弯月，一句小时候念过的古词儿瞬时从脑海里蹦出来，叫什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人活一世，难道都是这样子？老婆子，你倒走得挺轻快，看看我现在这样子，你都不管了？幸好还有女儿偶尔陪陪我，否则，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一想起小雅她妈，周宏泰鼻子就有些发酸。想当年她真是一个贤慧的女人。那时节还有生产队，他因为父亲的缘故在饭店里干服务员。她那时家在离小镇仅三里之隔一个村庄。那个年代，一个生产队也不过一台拖拉机，那时的拖拉机完全靠手摇，所以在生产队里能开拖拉机的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她居然也是生产队里的拖拉机手，这足以证明她身体健壮。因为她经常开着拖拉机到小镇拉东西，有时天早天晚，免不了到供销社饭店吃饭。一个大姑娘家，开着拖拉机在小镇上招摇已经足够显眼，偏偏她又经常来宏泰饭店，自然会引起年轻的周宏泰注意。一来二去见面多了，便都怀些奇妙的心思，尤其周宏泰，殷勤自不必说，有时人家买仨包子，他非给四个。人家要一碗清汤面，他非给上一碗肉丝面，价钱却照旧。虽说是拖拉机手，女人的心思却也敏感，时间一长，二人便都有了那层意思。
偏偏那个时代的人思想守旧，如果没有中间人，似乎谁都不会主动开口表白。幸运的是，她所在的生产队姓孙的队长也经常坐拖拉机上公社办事，很快看出二人光景。也是因为经常过来吃饭，他跟周宏泰的父亲周进山挺熟。有一次，他又来饭店吃饭，看到周宏泰小跑着送菜，心思一时转了几转，主动把周进山叫过来坐下，三杯两盏下肚，了解到周宏泰还没有媳妇，干脆就给周宏泰做起大媒。
周进山当然早已经认识开拖拉机的姑娘，听孙队长说要把她介绍给儿子，自然高兴，喝完了酒，不但不要孙队长算帐，顺带给又送他一瓶本地老烧，外加一对酱猪蹄。本来两个人已经有意，孙队长又做了牵引，事儿自然便顺利。两人很快订亲验家，到春节前，两人就把喜事儿给办了。来年春上，小雅她妈就有喜，到秋就有了小雅。农村里封建，虽然头一个生的是女儿，但周宏泰依旧欢喜，心说女儿就女儿吧！往后再让她给自己生个儿子就是。
不成想，后来所发生的变故，令周宏泰要儿子的念头未能实现。现在想想，完全是他周宏泰自己把祸根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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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小雅，月子里小雅她妈身下就一直不干净。后来快出月子，眼看要好了，那天晚上，年轻且精神旺盛的周宏泰在土炕上和她亲热，一时忍不住，向她提出那种要求。女人真正是在乎他呢！看到他脸红耳燥心神不宁的样子，已经把男人憋了小半年，反正快出月子了，不如就由了他。于是不管不顾，干脆由着周宏泰的性子……
那一晚上，周宏泰真是把憋了小半年劲儿都使出来了。等事情结束，周宏泰就知道坏了。为啥？女人身下见了一摊红，好不吓人！
“对，对不起，这是咋的了？这不要紧吧？”周宏泰当场就吓傻了。
女人真是心疼他，看把他吓成那个样子，心里倒不是个滋味，只是安慰他道：“应该没啥事吧，生孩子时候比这还要吓人呢！当时不也没啥事儿？”
“可是，听人说月子里会留下病根，万一……”
“哪能那么巧？女人都这样子的，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女人真是体贴人意呵！周宏泰确实累了，虽然还是有些担忧，可也信了她的话，心说大概不会出什么事儿，于是带着满足睡过去。
第二天他依旧很早上班。饭店每天早晨要供应油条稀饭，他们每天都要早早上班。工作到上午十点多钟，他娘忽然跑来找他，一脸惊慌地道：“你个狗杂种，还有心思上班？快回去看看您媳妇吧！你这是把她怎么啦？”
他当时还奇怪，娘怎么会跟他说出这种话来？听娘的意思，莫不是昨晚的事儿被她听见了？这样的话儿咋能守着那么多人说呢？连忙白他娘一眼，赶紧往家赶。等到家之后，一见女人脸色腊黄地躺在床上，地上是一团一团擦了血水的粉红色卫生纸。他当时就傻愣了，顾不得还是婴儿的小雅在炕角哭闹，拿床薄被裹了女人抱起放到独轮车上，一气不歇赶到公社医院，找妇科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大夫看过。女大夫一顿诊断，一边开药方，一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训他：“你还真是精力旺盛哎！不知道月子里不能干那种事儿？你这是想要她的命啊？”
这些妇科大夫，从事工作时间长了，经得病人也多，说话倒不含糊。只是一件，女大夫拿话训他，女人却用宽慰的目光望着他一直笑，她居然还能笑出来？他心里不知是惭愧还是后悔，反正滋味挺不好受。
大凡妇科病，多数都用中药调理。那次他从医院拿了中药回家煎了给女人服用，满心希望女人快点好起来。可是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女人的病直到小半年后才见好。不过，病是好了，似乎根儿留下来了。
等到小雅过了一岁，他们再想要个孩子，女人却怎么也怀不上。女人急得不行，周宏泰一天天也急得神思恍惚。没办法，他俩只好结伴到公社医院找大夫查，又到市医院查，最终查出来的结果，说是月子期间输卵管感染导致堵塞，因条件有限，市医院无法做复通手术，只能靠药物调理，说恐怕效果不会太明显。医生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女人不能再生育了。听到这个消息，周宏泰真是后悔。悔不改当初不能忍一时之冲动，结果给女人留下这样大的伤害。真要这样，想有个儿子的想法不是彻底完蛋了？
尽管医院大夫下了定义，周宏泰却不死心。就连女人也不死心。怎能一句话就把一个人的生育判了死刑？叫调理调理试试，那就试试吧！反正家里不缺钱。便市里市里省里，还有乡村土医生四处求医，大包小包药材隔三差五往家拿，一天三时熬药都是周宏泰的事儿。足足有一年多，宏泰饭店里总是飘着一股子中药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饭店新开了养生药膳。可是，他们如此辛勤地忙活两年多，女人的肚子还是没有反应。
周宏泰还想再坚持一下，女人眼见周宏泰忙里忙外被折磨得未老先衰，连头发都白了大半，知道他还想着要儿子，但她自己却泄气了。那天夜里，她紧紧偎在周宏泰怀里，哭着对他道：“他爸，还是算了吧！这都是咱的命，你要真想要儿子，要不我就跟你离了，你另外寻一个能替你生养的好不好？”
“说啥呢？不当我是人咋的？”周宏泰一听就生气，手却紧紧搂住女人。
“可是，可是我不能为你生儿子啊！我知道你想要儿子的。”
女人的话一点不假，立刻触动了他的神经。可是没有儿子又能咋样？没有儿子就过不了这一辈子了？不过，要是只有一个女儿，肯定早晚是人家的人，女儿要是走了，他和她后半辈子靠谁去？
想到这儿，周宏泰心里挺矛盾。不过矛盾归矛盾，要他离婚是万万办不到的。那时还不兴闹离婚，除非两口子闹到视对方如仇敌的份上，否则，俩人就是有离婚的意思，传出去也会让别人笑话。
“行了，我可从来没埋怨过你。没有也没办法，往后女儿大了嫁出去，我陪你过一辈子行不行？”他现在把女人搂得更紧，任凭她鼻涕眼泪流满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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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一段日子，周宏泰还是天天为女人熬药。她为了他的心思，坚持天天捏了鼻子把又苦又涩的药喝到肚子里。
幸好当时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而且大张旗鼓进行宣传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只生一个好”等等，全社会都这样，周宏泰渐渐把要儿子的心思淡了，心想，就是女人的病好了也不能要了，倒不如响应了国家号召。于是跟女人一商议，就停了药。从此两个人安安分分拉扯小雅过日子。
后来周宏泰接了饭店的经营权开始挣钱，生活条件好转之后，咋又昏头错脑想起通过其他方式再要个儿子？要不是为这件事，女人也不至于走了那条道吧？
真是可惜，因为他的私念，她竟一怒之下自己走了。即使他醒悟过来也已经晚啦！人去屋空，只落下他自己形单影只。女儿倒是一直陪着她，可老伴走的时候小雅已经十五岁，正是在叛逆的年纪，他不敢往严里管，小丫头整天哭哭啼啼，直说她妈是他逼死的。
他怎么会把她妈给逼死呢？本来是她自己想不开嘛！无数次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两眼一闭，就是女人愤怒的脸。睁开眼，女人倒是不见了，眼前只有黑洞洞的深夜，只有形单影只的自己，忍不住鼻子就发酸，心里的泪就向外流。就翻来覆去地想，女儿说的真是不错，要不是他那些年有了几个臭钱，要不是他跟饭店里的女服务员有了一丝二缕的男女私情，女人会委屈加愤怒地走那条道？她的死的确跟他有些关联。
因为这一份忏悔，他越发对小雅愧疚。是真的，女儿其实说的一点不错。那么，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弥补女儿。上学时，她要吃要喝要穿戴打扮，只要她张嘴，周宏泰没有不满足她的。
小雅上小学一年级时，她妈还在世上。那时小雅绝对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可是自打她妈走了之后，她的学习成绩一学期不如一学期，甚至最后连从初中考高中都成为危机。无奈之下，为了她的前途，周宏泰好不容易请客托人把她送进县城中专学校，满心希望她毕业之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本来希望她可以中专毕业拥有城镇户口，成为吃国家商品粮的一个分子，可谁能想到时代在变迁，她居然没有在城里留下，最终回到小镇跟李金水走到一块了？幸亏李金水家里原配婆娘有背景，压着李金水轻易不敢反水，否则这小镇上早就出笑话了！
万幸的是，女儿后来终于和沈之放婚姻成功。现代年月谁都知道，现在的老师可不是文革时代的臭老九，现在的老师香着呢！谁不知道现在的老师工资高高饭碗如钢？包括社会上另类的传言，谁家孩子上学不是三天两头巴结老师？能给女儿找这样一个女婿，也算是对得住她了。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女儿即使结了婚，跟李金水还是藕断丝连。她可真是作孽呢，要是让沈之放知道了咋整啊？这个糊涂女儿，咋就这么没脑子呢？那么，需要找女儿谈谈吗？让她跟李金水彻底断绝来往？这怎么可能？现在谁家的儿女不都依着自己的感情和性子想干啥就干啥？哪个做父母的能够管得住子女的私生活？
好像小镇街上就有好几个父母管不了的女孩。有些个年轻女子据说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两年回来，一个个都被光鲜新潮的服装包裹着，小脸蛋儿都涂抹得粉白透红，眉毛修剪得说黑不黑说青不青，一个个坐着高级小轿车，整天在镇子上转来转去。每逢车子经过，一定有人在车后指指点点，说这一个跟某某大老板关系密切，那一个是某大老板的私人秘书，等等。
背后人们议论这些事，当事人好像并不在意，好像她们已经习惯了有人背后说她们的坏话。要命的是，她们的父母不但不教女儿正经做人，反而逢人就夸自己女儿有本事。这叫啥世道啊？比起她们，小雅虽说有那么一点点私情，毕竟嫁了个中学教师，还算是有一个正经名声，岂不是比那些女人体面多了？
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吧！总归是家里的一桩丑事，有时想想，这丑事就是伤过之后的一道痂疤，一旦揭开来立刻就会露出新鲜的血肉。想到这儿，周宏泰一仰脖喝干了最后一滴酒，完全仰躺到床上，一阵沉睡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