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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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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缺一》连载

第二章 船老大带徒弟——从何说起

常言道:一方有难,八方来贺。

诸此不经之语原为俚侩,小庄子眼下却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

逃离四九城之初,正逢旷日天寒,朔风嗥野,本打算赶牛车、走官道,怎料想撒泡尿的工夫,牛丢了。

赶等找到,已经是七分熟的状态了,肥瘦相间,码得倍儿齐整,砧板上的血沫都冲干净了。

再瞧瞧牛骨架,那叫一个干净,扔地上狗都不睬。

兵荒马乱的年月,这种事常有发生,小庄子倒也没作那蜀犬吠日状,带着襁褓里的男婴,另寻出路。

左来又去,打点银两,自前门街上拴了一辆大鞍车,骡马顶罩,佯装华盖。

把囝婴放在后面,小庄子哼着野曲儿小调,鞭鞭嘶鸣,车轮在地上碾出两行惊叹。

干什么去呢?

北出,南下。

南下多远呢?

挺近,十丈。

曲儿里的《玉堂春》尚未有相逢之期,大鞍车便让一伙兵丁给拦下了。

上头有旨,战乱四起,征收良驹,赶赴前线。

小庄子一听就乐了:

“还他娘的下旨呢?大清都亡了!诸位军爷,不敢瞒您,早年间咱也是从戎为伍,不多不少,整十年。征收这种事没少遇上,倒也知道规矩,可咱这是骡子车呀,按例,免征。”

小庄子说完,几位军爷纷纷点头称是,然后弃征用强,把小庄子揪下来暴呲儿一顿,抢走了大鞍车。

连同大鞍车被抢走的,还有小庄子这一路的好心情,抱着啼哭的婴儿踉跄跌撞,鼻青脸肿,站在街上足足骂了半个多时辰方才作罢。

要不是怀有襁褓,定要盘他个血道道!

骂也骂了,车也丢了,南下之旅还得继续,小庄子强忍着灰心,又往正阳门去了。

打把式卖艺的地方,总归少不了帮衬,小庄子如此想着,开始寻摸豢养牲畜的把式。

嘿!说来就来,把式没找到,却是撞上更好的了:

正阳门下,巧有日军冲撞,惊了德国人的铁皮洋车,双方僵持起来,受惊的战马尥蹶子撒欢儿,正朝小庄子这里奔袭而来。

要是寻常百姓,遇见这事必定张皇,小庄子不急,想当年在健锐营里,那套缀蹬藏身的花架子原本不喜,谁知道今日派上了用场。

念及至此,小庄子侧身弓腰,左手怀抱,右手作势,卯足了劲儿,顺着马坠子一个前踢打挺,翻鞍上马!

使出一套利落,那几个倭人都跟着暗挑大拇哥,好个把式!

张嘴要夸,还没出声,又变了颜色。

路拦惊马,把式漂亮,那不得还回来吗?

可这小子怎么骑上去就添了一鞭子?

坏了,这是明抢啊!

良心大大的坏了!

“小的们,爷爷我谢谢喽!”

小庄子山呼海啸,一路绝尘而去。

飙骑战马,调转方向,眼瞅着崇文门就在眼前,吹口气儿的工夫便能远离是非地了。

结果刚到城门,小庄子拿眼一扫,就在城门楼子下面,人头攒动,西瓜地一般乌央乌央,咋回事?

近前再看,何人强拉着羊倌儿不放?

恁么晦气,又是那群兵丁!

强征良驹怎么连羊羔都算上了?

前线当真吃紧!

小庄子暗叫不好,几位军爷倒是乐了,把羊倌儿押在一旁,拦下小庄子,还没张嘴,那边厢话就送到了:

“几位军爷,方才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诸位,想来家国危难,值此关头捐献一头骡子实在不像话,这有匹战马,若不嫌弃,还请收下,兹当是孝敬了。”

小庄子心眼儿活泛,说话也敞亮,知道对这些匹夫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顺水推舟,怎么着也是为国捐驹嘛。

不颟顸,一点都不颟顸!

军爷更是没话说了,当了这些年兵,头一次碰见这么懂事的,收下战马,还没褒奖,小庄子就已经抱着孩子溜了。

战马好送,那得有胆子收,倭人的徽记还在上面,要是等他们反应过来,那还能有好?

于是小庄子一路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又来到了朝阳门。

这回踏实了,四条腿的畜生不许出城,未必两条腿的活人也拦?

小心翼翼,先迈出一脚,嗬!外头的风都好似凉快一些,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正要向前,抬身的空档就让人给拦下了,小庄子回头去找,不是别人,巧是那群偷牛宰肉吃的混账。

“几位爷这是没吃饱?又想那口了?实在对不住,就一头,如今小的身家性命只剩脑袋了。”

别看是城门,当今这形势,皇宫都守不住太监搬家了,谁还顾得上这里?

小庄子叫苦不迭,眼瞅着几位壮汉青筋暗藏,胳膊上跑马的主,绝非善茬儿。

再细琢磨一番,他这两条腿,加上襁褓里那两条腿,不还是四条腿嘛?!

老天爷啊老天爷!您当真就不许这四条腿的出城?

孩子啊孩子!你是有多惦记自己那死鬼老爹?若非托孤,我还真就狠心走了罢!

“兄弟,误会了,方才宰了你的牛,实属无奈之举,外头兵荒马乱,弟兄们实在挨不住了,这厢多有得罪。我看你要出城,正巧,我们也是。若不嫌弃,咱们一块儿,横竖也是照应。”

周围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顶数这位汉子江湖气十足,听完客套话,小庄子万分欣喜,横竖也是照应?

说得好!上车!

“多谢诸位弟兄,有道是山海无情人有义,今儿个我姓庄的算是领教了,话不妨往漂亮了说,那头牛就是给您备的!再毋须惦记了,咱们这就出城,南下!”

小庄子跳上鞍子,由几位壮士簇拥着奔赴流途,已是寒冬腊月,梅花点雪哪得见草木萧萧,这一路颠沛曲折此时想来,遽也有了几分韵味,说说笑笑,一行人这就来到了城外的关帝庙所在。

勒马停歇,夜有星辉交映。

“几位兄弟,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停下了?实不相瞒,此去湖南,路途遥远,要是照这样走下去,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到哩!”

小庄子开起了玩笑,殊不知危机悄至,那汉子抱拳拱手,此时去看,已无半分交情可表:

“兄弟,对不住了,夜走江湖告急,这湖南,怕是去不得了。”

小庄子惊觉有变:“何出此言?”,说完紧了紧怀中襁褓,那孩子睡得酣实,就连周围跳马抽刀的声音都没能讨扰。

“去往湖南这一路,山贼匪人居多,险峻颠簸,弟兄们稍有怠慢,恐遭祸难。是故,您就多担待一二吧。”

小庄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嘘声道:

“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要谋财害命呢。”

“正是!”

嘶!

兜头盖脸二字寒言,小庄子打脊梁根冷到了心缝儿里,这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你们···你们···”

话也说不利索了,小庄子这才明白过来,几位汉子正是强人,这是要先下手为强,省得绿林道上再遭横劫!

“你们偷了我的牛,现在还要取我性命?这绿林道上当真如此无情无义吗?”

“小子,你自己可是说了,那牛是送给我们的,不算偷!”

小庄子跌步后撤,正撞贼人满怀,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留人话柄!

眼下极目远眺,弦月钩残,雾霭黑云,若是毙命于此,端的是成了那地府都不收的孤魂野鬼!

黑脸大汉迈步向前,不急不缓:

“不过···冲你当初那句话,兄弟们也不该如此怠慢,你把钱帛银两取出,留一身孑然素服,速速退去,若是再见,这血溅五步之难,你怕是免不了了。”

话已至此,又当如何?

小庄子急火火将包裹扔下,朝廷的赏银全在那里面了,再撕掉一身皮囊,抱着酣睡的男婴,踽踽于风霜密林。

一步两晃,身后枭笑残酷,小庄子握紧了拳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咋就不能以诚相待呢?

刚走了几步,倏尔听得身后异响,霎时枪声弥漫荒野,惊变陡升!

砰!

小庄子凭着本能扑倒在地,用胸膛罩着孩子,片刻惊慌不久,急忙审时度势。

不疼,这么近的距离没打中,说明枪声不是冲自己来的。

惨叫,正是那黑脸汉子的声音,如此说来···

小庄子谨慎回头,只见那几位绿林汉子横卧风雪,抽搐扭曲,不多时,已于一片猩红中横尸立毙。

再往左边瞧,关二爷庙里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

难道说···

“嘿!二爷显圣啊!到底是神仙来的,与时俱进,连毛瑟枪都预备上了,一会捞两颗,给丫供上!话说回来,显圣你倒是早点啊,大清不就妥了?噢不对,二爷化圣前是三国来的,那必定要作壁上观呀。那也不着啊,咋就对我出手相帮呢?知道了,咱受翼长托孤,一路艰辛曲折,玉帝老爷都不落忍咯···”

小庄子一嘴片汤话,爬起来就钻进槠林里了,哪来的什么显圣?不过是套说辞,将话喊出来,就是要引蛇出洞。

从戎十载,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

话音落,风雪不止。

关帝庙的槁木烂门吱呀晃动,也没见本尊现身说法,小庄子不敢掉以轻心,眯着眼睛屏气凝神。

砰!

一颗子弹,顺着小庄子的天灵盖擦过去,稍往下一点,他就得见关二爷了,单看这准头,也不容半点侥幸。

“得嘞!二爷哟!有话好好说哟!我出来了哟!没家伙哟,甭开枪哟!”

小庄子把婴儿挂在背后,晃晃悠悠地站了出来,时方才那一枪不过是警告,再不开眼,有死无生。

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小庄子站在空旷处,深呼一口气,等候发落。

少顷,四个德国人从关帝庙走了出来!

“嘿我说,二爷的佛光都普照到德意志了?咦——这不是刚才和日本人起冲突那几位吗?”

小庄子说的漫不经心,却也极为紧张,敌友不分,这些德国人在四九城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情况不明呀···

正念叨着,四个德国人走上前来,看架势就知道是军人:

最右边那人抄着一杆毛瑟枪,剩下二人挺拔军靴,沉厚的麂皮大衣也裹不住一身的傲气,目光说是冷峻,更见漠视之轻。

唯独中间塞了个小老头儿,五十上下,有膀子赘肉,鼻梁上架着一层玻璃片,耳链拴在后脖子上,现在兴这个,是人是狗都得拴着。

小庄子一眼瞧出体面,想必这小老头在德意志也是大户来的。

再看手上,小老头夹着一个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Ist es der Mann, der gerade das japanische Pferd ausgeraubt hat?”

小老头问道,旁边的人歪着脖子打量几眼,点点头:

“Ja, Professor.”

“Warum haben die Chinesen ihn gerade ausgeraubt?”

“Vielleicht ist es wegen Geld oder Rache, die nichts mit uns zu tun hat.Professor.”

叽里呱啦,小庄子一句没听懂,可那把毛瑟枪已经抬起来了,这句最明白,小庄子登时就急了,破口大骂: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我们这儿讲究化干戈为玉帛,今天那倭人为难你们,我曾出手相帮,怎的这就端枪了?良心忒次了!不带这么玩的啊。”

教授皱紧眉头,谛视良久:

“Was hat er gesagt?”

“Es ist egal, er wird sowieso sterben.”

说完这句,持枪的士兵满脸戏谑,视人命如草芥,举重若轻,这又是何等的残酷?

“我去你大爷的吧!说的什么玩意啊!如此不明不白,老子还不如死他们手里呢!罢了!要杀我可以,放孩子一条生路。”

说完,小庄子把襁褓小心放在了雪地上,最后一眼,拧出了不舍,怨结哽胸,这会儿再谈什么血气方刚都没用了,踏实点领死,许能换这娃娃一条活路。

那士兵触上板机,要按还没按,小老头的阻挠恰到好处:

“Lassen Sie ihn gehen, ich kann seine Emotionen verstehen, weil ich auch ein Kind habe. Dieses Mal ist unsere Forschung über asiatische Kultur sehr erfolgreich, und Sie werden belohnt werden.”

士兵听完,努了努嘴,很是不解:

“Er ist nur ein Chinese.”

“Corporal Andrew!Verstehst du nicht, was ich gesagt habe?”

“Gehorche!”

小老头似乎有些不悦神色,语带锋锐,士兵急忙收枪,立正站好,再不敢有丝毫忤逆。

小庄子闭着眼睛等了半晌,也没见枪响,乜了一眼,发现有缓,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老头走上前来,小庄子一动不动。

“Ihr Chinesen habt die größte Kunst. Ich danke euch sehr.”

说完,小老头把手伸过来,小庄子不懂,只觉得腿肚子抽筋,恨不能当场跪下。

再想想,关二爷就在庙里戳着呢,要是这会儿涨洋人志气,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得一脸苦相,惨笑道:

“爷们啊!我是真听不懂唉,你跟他说中不中呀?他拿着枪嘞,哎哟!急死我哩!”

小老头像是听懂了,回头望了一眼笔挺的士兵,还有那襁褓里熟睡的婴儿,最后拍了拍小庄子的肩膀:

“Good Man!You are good Man。”

小庄子好像也听懂了,就是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啥意思?你叫···古德曼?”

“Good Man!”

“古德曼!”

小老头哈哈大笑,小庄子也跟着干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且不说是不是猜对了,眼下这情势,许是不用死了,也不须跪了。

野风踟蹰,嵚崟逶迤,这场凛冬于黧黑中绽放出的情谊,亦不再那般凄楚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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