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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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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缺一》连载

第六章 红绳拴豆腐——美也美死

转天,大晴,小庄子心情甚好,戏班里的其他人哈气连天。

班主头一个找到小庄子,告知他不到万不得已,日后再不要开口唱戏。

“闲着不也得吃饭,您吩咐,我能帮上什么忙?”

今日戏班正好留守岳州,借宝地、唱大戏,他便在后台帮忙张罗。

等到晚上,客满落座,小庄子又忙着沏茶迎客,好在勤快。

台上若是缺了人手,他又赶紧换上戏服,跑起了龙套。

鞑子兵、回鹘兵、蒙古兵、藩兵、清兵、虾兵···

只要台上缺龙套,总能找到一个满脸深情的憨子。

杀头、断腿、剜眼、卸胳膊、抹脖子、掏心肝···

戏里龙套只要死了,总有一具是“死不瞑目”的。

整晚唱将下来,可把小庄子累坏了,呼哧带喘连口水都没喝上,郁娘却不拿正眼瞧他,越是这般轻贱,越是承人白眼。

小庄子无所谓,抱着娃娃蹲在地上,大碗凉茶伺候着,只顾傻笑。

班主是人精,早瞧出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把小庄子拉到角落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又讲那郁娘如何如何,当初不过是欠下赌资逃命的花娘,他看这姑娘清秀,这才从赌坊里将她赎身出来,切莫认真。

小庄子痴心不改,任凭班主怎么说都没用,最后还闹得不欢而散。

终日如此,戏班每走一地,小庄子总能把那里的特产置办妥当,送抵姑娘闺房,姑娘本有轻视,却不忍重责。

这一下不得了,小庄子更来劲了!

姑娘抬手,热手巾奉上,姑娘落座,那茶碗指定是热的,冬天还没到,毯子就先预备上了,六月天晴,凉席都铺好了。

姑娘爱吃鱼,小庄子恨不能把龙宫给搬来,就连姑娘骑的小马,每晚都得加上一槽夜料,殷勤献到最后,马儿竟把他当成主人了。

姑娘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旁人看在眼里,均是笑话。

如此往复,又是两年,小庄子随着戏班走南闯北,积累了不少经验,战火纷飞,熏得四处焦黑,生意不好做了,脱班单飞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李庄长高了不少,人也开始变得懂事,时常撑着胳膊腿瞧二爹和班主耍牌,要么就是陪着郁娘练身段,说也快活,爷俩俨然已经把郁娘当成盼头了,一日不见,如隔千秋。

再后来,戏班行至曲阳,班主离团几日,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位“导演”。

班主说,现在外头兴这个,要想演的好,得先导的好。

对此,小庄子嗤之以鼻:

“什么鸟屁导演?不就是个戏篓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这话还真没说错,新来的导演指点江山,消耗颇多,当真是能吃能睡,吃到最后,吃进了郁娘的闺房。

再后来,许是吃撑了需要休憩,晚上都不出来了,掩门熄灯,径直睡在那里。

这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还是落在人家院里,小庄子气得直跳脚,要不是班主和娃娃拦着,早都拎着斧头冲进去了。

“我就——我就——他妈了!什么鸟屁导演!蹭吃蹭喝跑人家屋里睡觉去了,恁个贱雌儿,不要脸呐!”

小庄子扯着嗓子骂街,趁着夜黑风高,谁也拦不住他。

二楼的窗户开了,郁娘喝问:

“你够胆就再说一遍!”

小庄子垫着脚大骂:

“我就说!什么——导演啊!不好好排戏,坏···坏死了···”

说到后来,小庄子委屈地都快要哭了。

眼睁睁看着一双有力的臂膀把郁娘揽在怀里,门窗锁紧,风月无边。

“苏三呐,你咋就离了洪桐县呢?山西有坏人呀···”

对月嗥叫,小庄子心如刀割,这一曲《玉堂春》,诉的又是分离之苦,缠绵悱恻,凄凄切切。

旁屋里的班主叹了口气,捂住小李庄的耳朵,不眠夜里,小李庄切切地走到班主面前,打了个千:

“您担待。”

班主叹了口气,拍了拍娃娃的小脑袋瓜:“这人活着呀,不怕别的,就怕念想转头空哟——”

小李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再看二爹时候,竟也起了怜悯。

···

自那夜后,戏台上再也没有忠贞不渝的龙套,倒在郁娘面前的,也只剩下蛰伏的隐忍。

借台的戏园外时常响起炮火,那些炸雷起初弥远,愈演愈烈,看戏的人也跟着少了,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

班主忧心,带着大家奔向东边,祈求平安。

战事催急,饿殍遍野,戏班每日所得钱财仅能饱腹,可就是这等艰苦的条件下,郁娘选择了攀附导演,成婚那日,班主讨了二斤猪肉回来,戏班开荤,大摆宴席。

小庄子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还没等到最喜欢的荤腥,就被小李庄抗回了屋里。

躺在床上,小庄子哼哼唧唧,又吐又闹,孩子悉心照顾,拿来铜盆给二爹洗脸,耳听二爹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小李庄送耳过去,直把他惊地跳将起来,连连后撤:

“咋还唱上哩?”

真真切切分,那是一曲《玉堂春》。

道孤零零的影子,透过怒红的剪花,长叹出一声无奈。

隔日,小庄子酒醒,一扫晦气,再没有半分留念,忙把功夫都捡了回来,跟着把式学艺,茶壶茶碗收拾得干净利落,开始给班主争气。

班主看在眼里,未有表示,再看园子外头,园子的东家都跑了,孤零零大宅里,刮起了阵阵秋风。

听说不久会有野路子军进城扫荒,此地不宜常驻,戏班须得继续远行。

每天傍晚,大伙都是枕着炮声入睡的,又慌又怕。

唯独小庄子依旧洒脱,满嘴调侃着世道昏庸,哪怕是遇上郁娘也不例外,几句客套下来,擦肩掠过。

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有客不来,有戏难排,除了隆隆喧嚣,天地间近于苍茫。

婚后的导演排了一出新戏,只有寥寥数人来看,惹得他气急败坏,小庄子不知从那攒了一壶龙井送过去,说是气大伤身,不如将就。

郁娘没说话,导演只把他看作下人,吩咐一声就闭紧了门窗。小庄子也不来气,规规矩矩退出来,安心回去找班主打牌了。

“你就不气?”

班主问过。

“气大伤身,伤了自己还连累旁人,何苦呢?”

小庄子如实回答。

只此一遍,再无人提及那些过往经历,数着日子活呗,炮火连天,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那一场灾祸的到来。

那一日,正值梅花点雪,隆冬时节,乱军进城,戏班来不及撤走,被横拦在街道中央。

无良的军阀看上了戏班的供奉,那是班主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一块秀玉,平时都吊在腰上,班主时常擦拭。

荒旱的日子里也没耽误侍弄,毕竟对他来说,这是唯一可以证明旧时显赫的象征了。

军官扯走了那块玉,班主不从,把刀抻出来要抢,却被一枪打翻在地,小庄子死死按住孩子的嘴,没有让哭喊声飘出羊圈。

爷俩窝在草料里,直到孩子昏厥。

接着他看到了导演和郁娘,导演谄媚的样子还是那么讨厌,郁娘也还是那么冷淡。

自结婚那天起,她就很少笑了,争吵时有发生,多是为了生计,每当撞上小庄子,郁娘脸上都带着几分刻意的修饰。

军官似乎对导演很欣赏,导演从班主身上跨过去,给军官介绍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军官最后指向了郁娘。

导演紧跟着脸色一变,冲过来就给了郁娘一巴掌,郁娘像是早有预料,摔在地上一个字儿都不吭。

狞笑的禽兽没有留情,郁娘昏迷前死死盯着羊圈,硬是把眼泪给憋住了。

最后,导演替军官㩆着缰绳,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小庄子这才松手,看看身旁的孩子,气息紊乱,又急忙起身离开羊圈,缓步到街上。

姑娘还是那个姑娘,却犹如游魂一具。

把班主的尸体埋进一棵大树底下,小庄子抱着姑娘、牵着孩子,踽踽于血污横流的废城。

下雪了,那天的雪好大,好冷。

如此迷离了三天,乱军离开了废城,小庄子把心放回肚子里,姑娘也醒了,只说过一句话:

“磨了半辈子的铁石心肠,还是让你给融了。”

小庄子胡乱嬉笑,转身却擦了一把泪,他早都知道,姑娘不是无心,只是那导演曾有重誓于她:若得机缘,一定带着她远离战乱。

现在想想,那个年头,人为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小庄子带着俩人离开废城,辗转于乱世,徒步走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上海。

进城那天,大人孩子都哭了,一路荒寒,可算看到希望了,不敢耽误,就近找了一处弃宅,破瓦漏风,暂避严霜。

姑娘多少缓和了几分,对爷俩照顾有加,当天晚上,姑娘坐在窗台上,伴着一轮银月,哼唱起来:

“言说公子恩,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自当有报偿。”

还是那首《玉堂春》,这一次,三姐会三哥,可叹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庄子心有所感,望向姑娘。

姑娘娇羞满面,回身慢道:

“我那公子,天色已是不早,我看咱们还是早些休息吧。”

小庄子两腿发软,“扑通”一声就坐下了,月满玉盘衬娇娘,只听那一声颤栗道:

“这回……不是跑龙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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