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讲完庄老爷的故事,再瞧小姚哥儿,竟是痴了。
“我说先生为何从未提及此事,原来这庄家门里还有如此蹊跷过往,那庄老爷好个血铮铮的汉子,直教是一朝翻云手,花悲堂上客。”
小姚哥儿背负双手,踽然肃穆,时而抬手欲问,转瞬悲悯一叹。
“当初听完故事,我也叹然,想不到先生的师傅居然是破格入八旗的名将之后。如此说来,提笼架鸟那一套咱可不能耽误了,贵贱也是望族,断不能矮了咱八旗的姿态。”
瘦马说完,小姚哥儿自是不悦神色,提笼架鸟?那得配江山美人!
要是带着瘦马这种货色出门,光是折煞风光就够他受了,何谈气派二字?
“就凭你?长得跟撒尿丸子似的,还敢把自己往八旗子上贴?”
“你这厮好生烂嘴泼舌,想我堂堂风流倜傥之马爷,若说是俊朗逸美也不为过,怎么茬儿到你这就成撒尿丸子了?还有,自打我进屋,你可曾有过一句人话?”
“人话是跟人说的,你算个什么玩意?戳在地上好似一滩烂泥贱肉,站起来又道是山石泥流,套上鞍子就能盘磨,卸了胳膊便是香炉,有脑袋只等掉,没脑袋全羊宴,动一动是砧板,抖一抖是面袋,扔到前门还没说话先得死仨!”
小姚哥儿一通叫骂,愣是给瘦马绕晕了。
云山雾罩,全无招架,赶等他反应过来,居然还问了一嘴:
“死仨?怎么讲?”
“可不嘛!单论尊驾这幅身板,扔到前门,那还不得砸死算命的,吓死路过的,哭死当妈的?”
瘦马听完,只恨不得跳起来骂街,眼下但凡有条趁手的绳子也得勒死丫的。
摸来摸去也没找到绳子,瘦马盘了盘光溜溜的后脑海,指着小姚哥儿的鼻子骂道:
“呔!也就是我没留辫子,不然好不了你的!”
俩人正在胡闹,玄关处的门开了,大板牙进来了。
要说大板牙,那可是个碎催。
脾气不大,前提是没人惹他,长的不赖,那得是瞎了再看。
平时脸上笑眯眯的,那点脏东西全都藏心底了,有事没事就爱装文化人,聊不了两句,非得卖派卖派那点见不得人的学问。
说出来没谱,忘了就现编,大板牙可是说了,放眼诺贝尔历代名士,要是拍上一张全家福,可就差他了。
当初瘦马正是瞧不上他那股子穷酸劲儿,这才趁其不备锁在了厕所里,说辞为“以儆效尤”,后来大板牙急了,瘦马又怂了,犯了“太岁”还不敢承认,就说有多闲。
要是把这三位放在法场上,当玩儿能换六颗子弹外加一台绞肉机,真教是“各有千秋”的货色。
大板牙进得屋来,当时就乐了,正撞见俩活宝撒泼打赖,小姚哥儿狺吠调侃,那张好嘴如冰瀑倒挂,悬而不绝。
漫说是斗鹖,怕是吊死鬼也没他舌头长,唾沫星子横飞,嘴鼻齐翕,恁么就不知疲倦,竟好比搏击风浪一般酣畅淋漓。
骂到最后,瘦马整个人都萎了,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学习,眼见大板牙来了,可算是搬到了救兵,想要他来说理,再看小姚哥儿那副表情,顿时想起自己干的好事,腻腻歪歪不敢说话了。
小姚哥儿心满意足地剔着牙,乐得看瘦马吃瘪的样儿。
“哟!怎么停了,是不是得买票才能听你骂街呀?”
大板牙坐过来,一脸老好人的表情。
“边儿玩去,等你多长时间了,人死哪去了?”
小姚哥儿很是不屑,若论情谊,还得看瘦马,毕竟挨骂不要钱,大板牙面善心黑,惹急了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路上耽搁了,咱先开一盘?”
大板牙坐好身姿,早有手痒,瘦马不敢搭话儿,眼珠子直往小姚哥儿身上瞟。
小姚哥儿存心调理他,于是问大板牙找没找到把他锁在厕所的罪魁祸首。
大板牙一听这话,脸色立变,连问小姚哥儿是不是知道什么情由。
小姚哥儿也不作答,只看瘦马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了。
就这点胆子还敢使阴招?
有个词儿叫“蔫坏蔫坏的”,小姚哥儿今天算是领教了,瘦马就有这本事,外头打鸣都能把他吓出个心梗来,回头给把刀,照样敢杀鸡。
“没呢,我就问问,但愿你早日找到那人,是吧瘦马?”
小姚哥儿咧嘴,用胳膊怼了几下瘦马,大板牙瞪着眼珠子狐疑地望俩人,总觉得不对劲:
“你抖什么?”
“冷···”
瘦马说着话赶紧把麻将堆起来了,三位爷各揣心事,一个偷笑一个气,一个鼠辈缺德人。
把牌码好,三位爷边玩边聊,大板牙说: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这算赶上了,你俩到底因为什么吵起来的?我一进来,好家伙,瘦马都快让你骂开锅了。”
“碰!可不嘛,就他那根舌头。”
听得不忿,小姚哥儿眼珠子一瞪,瘦马赶紧把脖子缩回去了,忙撇开话题:
“咳——我俩方才聊先生的事情来着。”
“九饼,先生怎么了?”
大板牙对先生的为人自不揣疑,可令他更有兴趣的是先生师傅的故事。
打听了很多年,关于他的下场始终没有盖棺定论,大板牙一直惦记在心。
小姚哥儿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通,三人各有唏嘘。
“要我说,赌博耍钱真是害人不浅,庄家老爷若有一灵不寐,想必也得懊悔。”
大板牙说完,小姚哥儿想起了什么,于是问:
“你不是最喜欢打听那李庄的事情吗?都知道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只打牌不聊天实在乏味的很。”
大板牙想了片刻,点点头:
“那小李庄,也就是后来的庄师傅,与其二爹相比,确实长进不少,只可惜生不逢时哟。”
“什么意思?”
瘦马也来了兴趣,大板牙摇摇头,对于师傅的生平,他始终有些东西琢磨不透:
“没意思,庄师傅他一辈子就趁这三个字,实在是没意思。”
“别故弄玄虚,师傅他后来到底定居在哪了?为何我从未听先生提及?”
“还不就是湖南,庄师傅辗转各地,好像在长沙住了一阵子。”
“怎么去怎么来,说来听听。”
聊起庄师傅的下落,那真是天南地北哪都有,可师傅心里最怀念的地方,只有长沙。
“说到庄师傅,我可得问问你俩,懂长沙话吗?”
大板牙存心卖弄,“调”起了二人“口味”,看到小姚哥儿和瘦马纷纷摇头,大板牙更得意了:
“平日满腹经纶怎么用不上了?正好,我最近听了段长沙板子活儿,说起来韵味,听起来劲道,要不您二位尝尝?”
“想卖弄您就直说,甭跟这抖机灵。”
小姚哥儿口直心快,大板牙讪笑了几声,被人戳破了滑头,倒没耽误他嘴上逞强:
“那我可得表一表这长沙话了,听的好您二位可得让我多胡两把牌,也不枉这一番心意不是?”
“走着!”
大板牙长沙板子活儿——
有道是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抓周儿拿菜板——切墩的料,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土养什么人,要说起这长沙人,您未必见得少,可这长沙话,您都听得懂吗?
“堂客”是老婆,“崂更”是老公,自家人串别家门那可就是“华夫子”了。
“腻腮”的堂客最漂亮,“霸蛮”去拼命太硬气,“搬俏”不领情,倒霉“碰搭鬼”,明白了那是你“懂味”,懂味才是“硬杂”的,谁叫咱们之间“接驼”有默契嘞?
“撮把子”可不是高手,解决他不算“聊难”,夸两句就“蛮叼”,不经骂他“憨得死”,这样喊“咯样”,“喔得聊”该怎么办。
心里“熨贴”了咱“呷”一杯,听老“娭毑”她继续学,“下不得地”的是大人物,开始之前叫“搞场”,“散棚”结束不算晚,那是因为“满哥”还心急他等“妹坨”。
这的人,爱冲动,“碰脑壳”,“不清白”,这的事,“岗”不完,长沙话,它太磨人,搞餐饭,“嗲嗲”回,吹胡子瞪眼娭毑她早说完!
大板牙说完,小姚哥儿和瘦马一阵晕头转向,这说的是什么呀,一句都听不明白。
“得嘞,就咱这舌头直连盆腔的主儿,还是别听么子板子活儿了,得空来段《刘海戏金蟾》就算风花雪月喽!”
瘦马随便哈拉了两句,那大板牙可算是卖足了噱头,自顾自摸了一张牌,又打了出去:
“成!既然您二位有心,那我就说道说道,也好叫你们知道,什么是忠肝义胆!还须让世人清白,这天底下尚还有一个铁打汉子打铁汉!”
“哟!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