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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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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缺一》连载

第五章 闺门里卖瓜——上门便宜

小庄子带着娃娃离开了岳家乡,临走之际,极目远眺,想要洒泪分别,更多却是不忍。

后来多年,再回忆此时情景,庄老爷始终琢磨不透:

自己当初舍不得的,到底白爷的技压群芳?还是那一段平凡静谧的过往?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庄老爷照例收好烟袋锅子,折身一转,又吹起了那日北风···

村口的老槐上挂着几盏枯叶,河岸池堤边耒耜污浊,几次想要回头,却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赶着往前走。

凄厉厉的北风像篦子一样梳离不舍,小娃娃扛在肩上,花生壳点缀出省略。

囱烟散尽,步步回望,直至那身孑然化为斑点。

到了岳州府,小庄子方才叹出一口气,他不想走,可是先生那番话,留作甄念之余,还有警示。

带着孩子在岳州府的街头闲逛,时逢晌午,想也到了五谷轮回的时候,一老一小扎进小馆里,席间好酒烂肉,聊以解慰。

正吃着,忽听得邻桌闲叙,说永州将军杀回来了,直奔老巢,怎料行至半途,改换心意,携兵又返,直取外夷驻扎所在,势必要决一死战。

“啊!”

小庄子哆嗦着手,筷子吧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猛然起身,还没等娃娃吃饱,这边厢就已冲出酒馆。

“给钱!”

摆脱小伙计叫骂不休的声音,小庄子火急火燎,只想立刻回去通报这个好消息。

将军再战,必是被白爷那番话给降住了,此番回去,何须再避灾祸?

来时走了一个上午,归途正巧有同行马车,借了官道,风驰电掣,两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好不畅快。

赶等回了岳家乡,小庄子直取老宅,把门一推开,只觉得一阵冷风打来,枯叶斩风,落归塘泥。

宅子里,除了戚戚惨惨,哪还有什么阳春白雪?

听不腻的曲艺这下成了再不见的相逢,小庄子蹲坐在门框上,只觉得阵阵恍惚,好一个物是人非。

“二爹,大爹去哪了?”

小李庄步履蹒跚,走进来左右张望,陈设如常,那张硬木铺就的床塌上,只剩一席青衣,无言揣泪。

再往前,一张修补完好的楠木桌上,驻留一笺洒脱:

我已知晓,足慰平生,江湖有路,后会无期。

攥着信笺,方觉痛彻心扉,白爷半生潇洒半生痴,直到今日,小庄子才明白啥叫德艺双馨。

先生大才,自这一日起,白爷的德行在小庄子心底扎稳了,再无人可及万一。

想必先生自有打算,小庄子再想也是无用,只得抱着娃娃出离老宅,物是人非的地方,还有啥可留念的呢?

如此三番,又临岳州,小庄子彻底没了主意。

赶巧了,等到下午领着孩子闲逛,遇上一伙草台班子行至此间,扮相的女旦站在架台上哼唱野曲儿,实在博人眼球。

往年寻常有这种装扮,走穴的戏班多为落魄,搭就高台,沿路唱说,前面马挂鸾铃,执鞭的吆喝擎好,后面再随上几家把式,吞火避水,高跷坠蹬。

不过是走一路演一路,团无定所,逐财为居,哪人多凑哪的热闹,老百姓喜闻乐见,兴致来了扔个仨瓜俩枣,权当打赏。

像这种草台班小庄子见多了,四九城成天瞎转悠的主,还能不知好赖?

一般没什么好角,兹要张嘴吆喝出来的,必定都是前后五百年攒出来的“大家”,想也是噱头。

小庄子本来不屑,要知道他可从白爷那里听了三年,铜嘴金耳朵,什么叫好那个是坏,稍微一岔音儿就分明。

可再一琢磨,日后居无常在,烽烟四起的当头跟着草台班子也好,江湖道上多少能有照应,于是活动心思,遂即跟了上去。

随班吆喝不算捧,小庄子知道规矩,跟在后面话不多说,先掏出一点散碎银两,扔到后面的“花轿”里,兹当彩头。

那花轿看着喜庆,里面并无娘子,早些年常有此举,赚花头,迎彩头,摘个好兆意罢了。

现如今战乱四起,游街的草台班子并不多了,小庄子撞上了只叫运气。

跟在后面一路叫好,实则心里没底儿,班主是个结实汉子,看着义气千秋,有膀子力气,高头大马,勒骑在前。

这一路走下来,早就盯上了小庄子,心想捧角的也没这样跟着的,于是就知道想“登船”,慢了两步,侧身到小庄子身边,拱手道:

“有眼船家敢问无眼客!”

小庄子不假思索:

“薄命江湖人!”

“爷们是想船舱上打窝脖,还是甲板上扣钉板?”

“兄弟是船仓也不坐,甲板也不上。”

班主乐了:“难不成这位兄弟要掌舵?”

小庄子讪笑:“岂敢岂敢,不过是雨疏风骤,借片瓦遮身,若得承蒙,咱这谢了您呐!”

这几句话看似八杆子挨不着,实则为绿林道上的黑话。

切磋切磋,如若并非同道,那就无需再理,小庄子句句搭得上,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班主深以为然。

那些年为人处事讲究一个规矩体统,都是性情中人,若有相帮,江湖路远,日后也是一桩因果,班主听得小庄子嘴敞,有心攀谈。

“兄弟带个娃娃走江湖,算什么路数?”

小庄子笑语相向:“幼子无知,托孤来的,还请班主赏眼,我也是为故人想,这才傍在身边。”

班主暗挑大拇哥,值此年月,为故人照料幼子,实乃肝胆之人。

这就搭上话了,班主令后面随着的牵马过来,小庄子得骑骏马,心里有底儿了。

“听兄弟这口音不似此间人氏,倒像是京城来的。”

小庄子抱拳拱手,说自己确为京城逃难之人,寻亲湖南,乡居三年。

“那为何又上了这江湖道?”

班主谨慎,来历不明的家伙多加小心自然没错,小庄子把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班主佩服,这就又问:

“多的不说,真照你讲的那般,这兄弟咱就认了。可是戏班有规矩,不养闲人,兄弟都会些什么,且说来听听。”

小庄子神气道:“那得问您养什么人!”

“打把式卖艺?”

“撂地那一套不叫本事!”

“说书唱戏?”

“耳根子里供了三年大家!”

“斒斓古彩?”

“那得说是袖里乾坤!”

班主哈哈大笑,听也知道是胡说八道,可小庄子机灵答辩,每一句都不挨着,却敢把牛皮吹的响亮,日后留在社团里,端个茶壶也不至于得罪主顾。

小庄子就这样留下了,拜会了诸位兄弟,随着马车一路高歌,是不是抖个机灵,惹的众人大笑不止,那花轿里的“彩头”眼瞅着漫盖布帘,班主不贪,寻了一处酒家客栈,停歇过夜。

小李庄没见过世面,初次进城,看什么都热闹,左手一块切糕右手半碗糍粑,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全然把大爹这个人给忘了,小庄子忖思前事,坐在院子里抽烟卖单儿。

心心念的是白爷何处去了,若是他在这里,班主又是何等的惊艳?

想到深处,怀念滋生。

正掭着锅围子,忽觉有阵清香拂来,耷拉着眼皮往前瞅,只见原是一个姑娘举着蜡烛出来冲洗勒头。

这不是白天在台子上唱戏的姑娘吗?

小庄子想起此人,一路高歌猛进,也没怎么细看,眼下娇娘持衣浣洗,端的是越看越爱。

这勒头本是行头一套,沾不得水,一遍净,皂荚冲刷就算废了,可走穴不比园子,没有那么多讲究,唱戏都能由着性子生转,还在乎一件衣服的好坏?

姑娘洗着衣服,蹲坐在院子另一侧,小庄子痴呆二目,喜欢,所以不敢惊了那奴家,烟袋灭了都没动静。

小李庄连蹦带跳,转了一圈也看到了姑娘,嘻嘻哈哈跳了过来,托着腮就喊:

“大姐姐你真漂亮,抱抱!”

说话就把手张开了,那姑娘绯霞攀脸,她哪遇上过这种事?怔在那全然没了主意。

小庄子提起烟袋,骂骂咧咧走了过来:

“小兔崽子!一边玩去,我还没抱···不是,我是说···大姐姐你真漂亮!”

平日里那股子机灵劲儿,放到现在只剩歇菜,小庄子嘴里粘牙黏齿,那姑娘可是听得真切,“噗嗤”一声笑出来,缓解了初会的尴尬。

小庄子搔着脑袋,也不知该说什么,此时小李庄满脸好奇,小声问:

“二爹也要抱抱吗?”

姑娘哭笑不得,眼看小庄子既羞且怯,怒吼道:

“玩去!恁个缺德孩子。”

喊完,作势要打,娃娃尖笑跑开,再回头,又见一脸傻笑:

“呵呵呵···死孩子,别介意。我叫小庄子,白天还没来得及介绍,敢问姑娘芳名?”

“郁娘。”

“娘啊——我是说郁娘啊,好名字啊!听着就是红透半边天的角儿。”

郁娘又笑,二人算是认识了,小庄子有意攀谈,郁娘江湖中人,毫不拘束,洗着衣服,不时聊上两句,小庄子心都痒了,一直蹲在旁边,没话捡话说。

白天时候,姑娘脸上抹着油彩,腔调也不过稀疏平常,眼下灯花摇曳,光是娓娓道来,就令小庄子心驰向往。

总觉得比之白爷不差少许,稍微一努力,纵可以流芳千古。

郁娘怎不知糙人心意,奈何这小子混头愣脑,满面痴憨,怎么看都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姑娘只得顾左右而言他,疲于应付。

小庄子倒不以为然,越聊越起劲,把这辈子听来的典故全抖出来了,尤其是白爷那些见闻,只不过由他讲出来的东西,就那几句诨话中听,其余皆是敷衍。

“郁娘哟,你咋就沦落到江湖道上哩?”

小庄子暗耍滑头,想要打听姑娘的来历,赶等得闲,还不得上门讨亲?

姑娘听出玄机,心思活络,又不忍伤他,只道自己是薄命人,既落江湖,便不再作嫁娶之幻想。

小庄子一听就乐了,好嘛,聘礼都省了!

如此厚颜无耻,姑娘当真无奈,灵机一动,想起旧日里车把式说过的一个故事。

于是将那嫁接在自己身上,给小庄子讲了一段失传多年的《纸刀杀头》,这故事,可说是一桩天大的蹊跷···

早些年,西太后垂帘,执掌满清。

是以,她的寿诞,不可谓不隆重,南官北进,八方朝贺。

甭管是官还是民,但凡有点绝活都得往上供,这些人里,不免鱼龙混杂,遴选过程极为繁杂,但求精中取绝。

而这些身怀绝技的贺寿臣民里,独有一位不得不提,那便是昔年名震南北的名角儿——娄小楼。

一曲《游西湖》不盛累赞,婉转悠扬,桀骜四方,据说当年有人为捧他,家徒四壁,卖儿卖女,可想而知这口子戏有多绝。

娄小楼受邀来京,为寿诞献艺,本为荣耀,不曾想招致杀身大祸。

入宫先审,表过不提,娄小楼为了这场寿诞煞费苦心,连赶数夜,排了一出新戏,名唤《八方朝》,意喻“太后庆典,八方来朝”之意。

为求出类拔萃,娄小楼又联合各大徽班同台献艺,堪称当时绝艳。

不承想赶夜过多,寿诞之日出了岔子,娄小楼一席装扮亮相,却是忘了把素鞋换上。

踩着一双白鞋登台献艺,这可真是要了亲命。

缘由这双小白鞋,在太后心里很是碍眼,究其原因,后人评说可能与昔年《杨乃武》一案有瓜葛。

那一案里,恰有一妇,名叫“小白菜”。

白菜?

白踩!

太后那当头正忧心吏治,一看到那双小白鞋眼睛就闭上了,近身太监忙把戏子喝停,娄小楼惊惧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垂手,颦眉说戏有不妥:

戏文里,那上供的外官,本是贫困潦倒,为表忠心却能献上一尊白玉,这分明是贪赃枉法,当立斩、不待时!

众人皆惊,哪有跟戏文里的故事较真儿的?

可谁又敢说呢?

太后摆明了话有深意,娄小楼诚惶诚恐,临时改了戏码,添了一出“怒斩贼子”的情节。

要知道这可是寿诞,此时节“怒斩”意欲何为?

众官员伏地跪倒,太后轻慢吩咐:

“日子久了,自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有贼子,必惩之而后快,演罢。”

娄小楼不敢不从,伙着诸位帮衬,唱将起来,谁承想到了戏中杀头之时,娄小楼跪伏在地,身后人告举纸刀,齐力挥下,只见是血溅当场,一颗人头翻滚!

而那西太后,此时早已拂袖离去。

所有人都傻了,唱戏的扮相都是假的,那刀也是纸糊的,怎就能如此锋利?

事后焚之,那刀被火舌吞噬,亦无离奇之处,只可怜娄小楼一世英名,断送在了戏台上,这事牵动太后,时人讳莫如深,无敢提及。

而后娄小楼的家眷悉数遭劫,家道陷落,只留外五福一旁枝别叶延续到今,也就剩下郁娘了,感怀先人,又不愿耽误良人,这才守着八字,待得江湖归来,决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故事讲完,郁娘看小庄子都听傻了,不禁偷笑,故事是听来的,只是掐头去尾,把自己给添进去了,看来效果不错。

那小庄子喃喃自语,好半天恍惚心神,过后自言自语道:

“上人见喜,便是恩典,上人见怒,又道是灾祸,咱这从艺之路何等艰辛,不过要我说,还是得过且过罢,寻一好人家,嫁娶婚丧,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不也潇洒?”

敢情一句没听懂!

郁娘气的牙痒,行头也冲刷好了,郁娘端起蜡烛就走,小庄子还想长谈,人家已经转身上楼了。

心有郁结,小庄子坐在地上嗅着余香,还挂痴相。

回味悠长,再站起来,小庄子唱上了!

“初相逢,那苏三,暗把芳心许,那王三···”

《玉堂春》这一段,唱的是初相逢,表的是真心意,小庄子心有所感,毫不遮掩,只苦了楼上的班主。

正值酣睡,楼下骤响狼嚎,惊起一身冷汗,早知道这厮的嗓子跟破锣似的,焉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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