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子起来的第一句话,便已让郁娘的心冷了三分。
做了一夜春秋大梦,梦里全是豪情壮志,大宅美妻,囤积金银···
早上一醒,拉车的生计断了,走投无路,能不心痒吗?
郁娘笑了笑:“我想吃鱼了,柜子下面还藏了两枚银元,你像从前那样,给我炖条鱼,我再陪你去赌,如何?”
小庄子火急火燎:“我的傻媳妇哟!有了钱,山珍海味什么吃不着?想劳什子鱼呀!大螃蟹想不想吃?我听说有牛那么大的螃蟹呢,有钱了我买给你吃,好不好啊?”
郁娘笑出了泪花:“哪有那么大的鱼哟?”
小庄子拉着媳妇儿出门,也没问孩子怎么办,急火攻心了都快:“姑奶奶,就一局,赢了钱咱就走,昨天本来是东家收账的日子,现在车没了,戏院我也没脸去了,你叫我如何是好呀?不如赢点小钱,咱们也好踏踏实实过日子!”
郁娘被架着往赌坊走,一路埋怨:“你可真行!说好了就一局,明天得给我炖鱼吃。”
“喳!娘娘,咱起——驾——咯!”
“哎哎哎,你放我下来!”
那天,夫妻二人赢了五十块银盾子,小庄子还了债,还买了不少家具,小李庄得了全套《戏说隋唐》,郁娘什么都没买。
转天,小庄子带着郁娘去买鱼,走错了路,拐进了赌坊那条胡同,赢了一百块银盾子,回家的时候,鱼贩已经收摊了。
隔日,小庄子梦到赵公明,财神爷暗表有横财,郁娘听完,当即带着他去了赌坊,赢钱五百,那日起巷子里的赌坊再不接女客。
二人赁下一座大宅子,有专人伺候着,管家阍人一应俱全,假山游廊,亭台有曲儿。
过了七日,小庄子带着郁娘遛弯儿,看到一处新开的赌坊,说要去沾沾门店落成的喜气儿,郁娘同往,赢了两千块大洋,小庄子想起友人海师傅,便让郁娘先行回家。
再临老宅故地,海师傅见友人重拾体面,心生欢喜,二人于东亚楼设宴,款待宾客,期间各路名角拜会。
按说这世上哪有靠赌钱发家致富的?可人间事哪容易拎得清?没这一遭又怎值说庄老爷人上人嘞!怪也邪门,人家真就是这般发达了!
不一日,回家路上,有卖鱼的商贩冲撞了庄老爷,手下仆人冲将上去,打折了那人双腿,庄老爷天恩,赏了他五十块大洋,渔夫一家感激涕零。
又过月余,庄老爷携娇妻郁娘及友人海师傅,复临新开赌坊,出手阔绰,巧逢九星连珠,福财双至,又斩获当日花魁,博了万元巨财。
本是大喜,只叹海师傅无德,怒拦庄老爷财路,三人扫兴而归,自此庄老爷不再与其交际,海师傅逐渐淡出庄老爷上宾名录。
由此庄老爷留名赌坊,款为光明剧院座上宾,每逢落幕,必乘黄包,不为别的,铁皮洋车笨重,不若人力舒坦。
每逢戏罢回家,须是特制的大车伺候着,身后还得跟着三辆,空车,陪跑,解闷!
其子李庄,聘了最好的洋人师傅教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各有安排。奈何李庄无心书卷,终日与海师傅厮混在一起,庄老爷默许,并无斥责,只在园中设立一面铜镜,用以劝勉其正冠向学。
期间庄老爷派人遍寻各地庙宇,想要找出白爷传承所在,供为家传瑰宝,奈何一无下落,庄老爷每经想起此事,总觉愧缅遗憾。
到了这会,庄老爷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庄子了,凭着赌钱坐拥数十万家底,逢赌必赢,有人说他有异人相帮,还是个娘们,庄老爷愠怒,斥资一万块现大洋,只为斩了那人舌头。
查到“造谣”之人,原来正是昔日好友,庄老爷震怒,却没有责罚,赶出门去,不复来往。
至此,上海滩赌坊三千,互通有无,皆不与庄家往来,庄老爷心中郁结,装点花园,终日沉闷其中,寡言少语,足不出户。
走到今天,已经是庄家老爷发迹后的第四年了。
送走了给永州将军报信的小厮,庄老爷开始赏玩古画。
期间,有下人来扰清幽,说夫人想见老爷,庄老爷意趣正浓,大手一挥:
“不过是七日未见,明天再说吧,到时候托人说情,去得胜坊耍上几手。对了,李庄呢?又跑哪鬼混去了?”
下人答:“海师傅。”
庄老爷怒极:“不成体统,捉他回来!请了那么多名师管他,没一个中用的,全都辞了,换一批!”
下人退走,甚是惶恐,都说老爷张狂,看来此言非虚,尤是这几年赌坊多有回避,弄得老爷郁郁寡欢,终日于后花园牌开赌局,左右互搏,倒也自娱自乐,只是那模样实在诡异。
当天夜里酣睡,老爷晚起,转天夫人装扮靓丽,一直等到下午,也没见老爷出来,于是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夫人刚走,一靓丽女子从老爷房内悄声出来,下人帮着,翻了院墙远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香房里传出一声叹息,夫人手上临摹的字帖短了几笔间隙,忍不住忧心忡忡。
致瘦难肉,藏锋多癯,这瘦金体易起笔,难终了。
如此过了数日,又临初冬,庄老爷于园中慢赏风月,留声机里的小曲儿寡言韵长,听久了甚是乏味,刚要喝停,有下人来报,言说客到。
“庄家从来都是夜不闭户,让他进来说话罢。”
老爷倒没忘了郁娘定的规矩,又念及贤妻好鱼,便想着转天打发下人去买来几尾尝鲜,正琢磨,客人来了。
一男子,衣冠楚楚,相貌平平,若不是眉梢眼角的锋利夺人心魄,实在无甚可表。
“我想和你赌上一局。”
那人开门见山,也不自报家门,庄老爷哈哈大笑,如此狂徒他见多了,毋需娘子来帮,只想杀杀他的锐气。
伴在郁娘身边久了,那些巧技自然高出常人远矣。
“小子,既然开门见山,不妨分个高下,好教你知道,这赌桌易上难下,还是学点好吧。”
庄老爷大手一挥,下人马上搬出条案,庄家的赌局力求风雅,是故皆以文房四宝仿照,气势非凡。
那人见识排面,笑道:“庄老爷果然大气非凡,骰盅都是笔筒状,再以条案为桌,一场游戏下来,定是令人回味无穷。”
“何不妨闲话少叙,过手再说?”
多日手痒,庄老爷不问旁的,只想过瘾。
那人也不拘束,大胆让老爷为先:
“此为庄家福地,自应当是客随主上,庄老爷请。”
“请!”
庄老爷袖里乾坤,摇的是急风骤雨,往桌上一拍,骰子自成一柱,皆为六点,顶数!
“怎么样?兄弟还要赌吗?”
庄老爷得意,背负双手,不可一世。
“岂敢让庄老爷扫兴?”
那人哈哈大笑,并不惊慌,手起风云,震天撼地,上下连番,再抬手,只见每粒骰子互相撞击,竟是在六点之外,尤碰出一点黑渍。
三七为天,天外有天!
庄老爷踉跄后撤,方觉自人大凶,这一手顶上开花,高下立判。
“这···”
愧面难当,庄老爷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人不以为然,轻啸狂傲:
“还未谈赌注,此局不过试手,我们再来。”
“如此甚好。”
庄老爷心惊,却总觉自己能胜出一手,那人旗开得胜,再开一盅,打开骰盅,竟为六点。
庄老爷松了口气,看来方才不过是运气使然,自己苦练多年,如何能输?
开了盅,庄老爷眼前一黑,自己这骰子,不过四点。
“再来!”
庄老爷血灌瞳仁,哪里肯服?
“开!”
“开!”
“开!”
···
如此连输十三盘,庄老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彻底傻了。
还想再来,那男子却按住了老爷肩膀,眼珠子云雷翻滚,恶气频出:
“再来,可就是赌你这身家性命了。”
经此提醒,庄老爷方才明白,自第十盘开始,这宅子连同地契,就已经输给人家了。
那又如何?
此地人不知鬼不觉,赢了解气,若是输了···
庄老爷摸了摸条案下藏着的毛瑟枪,再无顾虑,抬头之时,眼珠子猩红泼辣,犹如豺狼一般可憎。
“那就赌我这身家性命!”
“还有你妻——儿——家——眷!”
啊!
庄老爷连退三步,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面目,那人笑罢,从桌子下面抽出了毛瑟枪,将子弹一颗一颗坠下,庄老爷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你···你···”
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人并未罢休,咄咄逼问:
“赌还是不赌?”
赌?
还是不赌?
寒风料峭,云鸦乱舞,庄老爷忖思良久,过后猛地一拍桌子,眼看便要立下生死赌局,怎料院子外面传出一声轻叱:
“我来和你赌!”
郁娘迈步进来,庄老爷羞遮面容,那人笑赞:
“果然是你,我来讨债了。”
庄老爷大惊失色,郁娘却是冷静,走过来坐在对面,像是叙旧,似是闲谈,娓道因果,惊破雾霭:
“这些年深入简出,不曾想还是躲不开这一劫。”
这话是说给庄老爷听的,庄老爷哑然无语,恍惚间有了错觉,这宅子到底是拿什么换来的?
“娘子,这一切···”
庄老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急、羞、愧、怒···多种情绪烧熔在一起,交织而成的东西叫迷。
气迷了心!
郁娘凝望那小庄子一眼,随后掏出一方绢布:
“这里面藏着几颗梧子丸大小的丹药,你该晓得来历的,认输吧,何必呢?”
那人叹道:“你到底还是不死心。”
郁娘把那绢布陈放在桌上,庄老爷惨声喊道:
“娘子!不可呀!”
郁娘没有理会:“我倒想你猜猜,这里面,究竟有几粒?”
那人扭了扭脖子,不以为然,倒也不急着猜,不过是捏了一下桌上的骰子,只看那骰子撑不住劲儿,居然被此人硬生生撼碎了,仅余一角!
郁娘见此情形,身形连晃,好半天才拗出一句话来:
“是啊——你怎么肯与我服输呢···”
惨说惨笑一语尽,怪人颔首,老爷暴怒:“不算!这不算!”
庄老爷想要阻挠着这场闹剧,却见郁娘笑止,神态一转,又道了一个“慢”!
紧接着,郁娘不由分说,自那绢布抖落下半粒至毒,抖入口中!
“你可是输了——”
赶等这句话说出来,庄老爷才反应过来,拼命要她催吐,确是无用,那半粒不知名的毒物已入腹中,再无逆转之可能。
“夫人啊——”
庄老爷慌乱,郁娘眼看面生金色,软倒在坏,气息渐沉···
“糊涂啊!”
大恸嚎天,佳人只余残喘。
“来人,来人呐,找最好的大夫来,多少钱我都给!”
庄老爷玩命吼道,那郁娘运力调整呼吸,这才勉强撑出只言片语:
“明儿个,我倒是有点想吃鱼了——”
庄老爷泣不成声,哪里还说的出话来,此刻万千悔恨容积于身,真教他撑不住了。
仰天长啸,庄老爷悔不当初,怀里的郁娘眼神涣散,那口活人气儿逐渐消弭。
郁娘说完这句话,再无声息,只可叹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庄老爷恨把癫狂,起身欲杀,可那空空院宅里,哪还有什么生死仇敌,只剩下一面正冠铜镜,孤立于风雪飘零。
那人去哪了?
这腿子怎么不来?
再看周围,假山游廊去哪了?硕大的宅邸呢?团花扇屏呢?眼前怎就只有这件破瓦陋屋!
这人,这事,这面镜子,他到死都没琢磨透。
忍尝苦水凄,泪把树婆娑,庄老爷怒问苍穹,这世间留我何用?
再看桌上的枪,只觉是为他所备,填了子弹,持将起来,对准了脑门儿,扣压扳机!
噗!
炸膛了!
淋漓血手垂残,家宅里的仆人鱼贯而入,一瞧老爷有心求死,聚力夺下,将庄老爷扑倒在地,此一生再难从容,庄老爷终究是胜了,却丢了全部。
官兵来问,邻人皆言不详,庄老爷自闭房门,有专人照看,时逢阀军更迭,庄老爷首当其冲,再难翻身。其妻郁娘之丧,终无所解。陈年旧账亦被翻出,跋扈时得罪的小人纷纷报偿诉拆,庄老爷家门踏破,短短月余,沦落浮藻秽池,与日癫狂。再后,醉酒狂悍,自断一掌,痛极昏厥,幸有老友拜访,拣回半条性命。其子哭诉,恨不能矣,此事传至坊间,有一面摊儿老板,犀利评说,甚为有趣:
人没有穷死的,只有穷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