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子活动着筋骨,满不在乎,回头张望一眼衣衫破烂的小庄子:
“闲在?”
小庄子一听就乐了,俩人互报姓名,越聊越投机。真叫是臭鱼找烂虾,一路玩意儿!
胖子名叫海师傅,心宽体胖,恰有一张大嘴,有道是“嘴大吃八方”,他这张嘴,可说是什么都不忌讳,唯独吃不了苦。
这不,海师傅今儿个又让媳妇儿赶出来了。
借人家的钱还不上,回家带了二两荤腥求饶,结果刚吃完,卖肉的又找上门了,说他“偷腥”。
一语双关的下场不言而喻,胖子沦落街头,这才撞见了小庄子。
“前面有个桥洞。”
小庄子指点方向,大嘴剔着牙点点头,一对难兄难弟往前溜达着。
正好路过一摊贩,车上推着烧卤酒菜,油灯昏黄,香味扑鼻,钩地人心里发痒。
“海爷,想这口了吗?”
小庄子咽着唾沫,听戏回家,这一整天就吃了俩窝头,到现在早已是头晕眼花,要不是尚有神志,早都把身旁的胖子给消化了。
海师傅一听,这是有“请”啊,那还客气什么,忙不迭点头,饿了。
小庄子说:“我请您去东亚楼?”
海师傅惊奇道:“不颟顸,那可是上等馆子!咱吃什么?”
小庄子忙报菜谱:“我请您吃水晶虾仁、红烧蹄筋、糟香鱼头、素斋蟹粉、红烧鮰鱼、糖醋小排?”
海师傅佩服:“讲究!在谱!荤的有了,鲜的呢?”
小庄子话锋一转:“想吃鲜的?小笼包、蟹生煎、八宝鸭、酒醉虾、白斩鸡怎么样?”
海师傅连拍大腿:“那敢情好,咱走着?”
小庄子立马摇头:“那怕是不行了,没钱呀,身上拢共一个大子儿,您说,怎么办?”
海师傅当即叫住那推车的摊贩:“老板,烂肉面两碗,烧酒一瓶!”
摊主啧啧称奇,就这俩货,饿死都不多。
说的那般热闹,吃起来还是面条。
穷疯了涨胆子,自古有饿死的没听说有穷死的,果不其然。
想调侃,又趁着夜黑风高,总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搭,摊主只得讪笑着把摊子停下来,唬弄了两碗面。
盖码肉汁的时候还掂了好几下,生怕多给他们几丝肉糜,吃饱了又生泼舌。
俩人落座,狼吞虎咽这就卷起来了:
吃面讲究的是“唏哩哗啦”,吃出声来才叫香。
嘴巴子嘟圆,就留一道缝,面条筋道顺着那条缝塞进嘴里,猛地再那么一吸:
“唏——”
吃完这口不忙,筷子翻上几个回合,搅它个措手不及才痛快,趁着锅气儿没散,掭一筷子肉汁,忙往嘴里再送:
“唏——”
那时候上海的摊贩还算地道,只要碗里有汤,就能续面一碗,多少随意,什么时候吃干抹净,才算拉倒。
寻常人一碗足矣,小庄子年富力强,又逢着肚里没存货,是故连干三大碗。
另一边,海师傅一人独享五海碗。
吃到最后,老板拿勺子给他按住了,望向小庄子,语气甚重:
“后天的面都搭进去了!有完没完?”
二人尴尬不已,又把面汤喝了,端着一壶烧酒,你一口我一口往嗓子里灌,老板逃荒似的出了胡同,骂声不绝于耳。
到了桥洞,酒也喝完了,俩人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到了天亮,再起身,各自分别,交情有了,不愁日后相见。
小庄子回到家想要拉车,站在门口傻找了一圈才反应过来,昨天听戏,没把车拉回来!
于是玩了命地往光明剧院去跑,到了门口,更傻了,车让人给拆了!
之前是俩轱辘歪一个,现在好了,就剩下一条横杠,这是逼他走钢索呀!
小庄子骂了一圈,也没找到罪魁祸首,拉车的伙计们陆陆续续都来等客了,瞧见小庄子,纷纷调侃:
“唷!庄老爷您来了?今天还听戏吗?”
看看这群车夫的嘴脸,小庄子知道,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来光明剧院拉车了。
掉头便走,小庄子踟蹰难行,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兜来转去,竟是到了一家赌坊门口。
“一分钱没有还想来这里碰运气,我怕是疯了。”
小庄子摇头自嘲,正要转身,面前走过来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
大头鞋锃亮,油头、粉脸、洋服,一看就是体面人。
“这位爷,想进去玩会吗?”
那人笑问,小庄子摇摇头,只想转身,那人谛视了许久,语气惊奇:
“你是昨晚去光明剧院听戏的车……那位爷!”
小庄子挪不动脚了。
讪笑不已,那人忙走过来,并不嫌弃和小庄子握手:
“哎呀!爷,您昨天可是露脸了,我们这一片都轰动了,一直找不到您,还以为是哪家富贵……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呀,敢问爷……贵姓?”
小庄子愈发尴尬,疲于应付:“我……我姓庄,你就叫我小庄……”
那人没等他说完,捧起来了!
“哎哟!原来是庄老爷!我说呢嘛,这名字听着就不简单,您这是···微服私访?理解理解,想要玩上两手,又忘了带钱,对吧?下人不懂事,全是下人不懂事,您贵人,贵人多忘事,这事闹的,您瞧瞧。”
一口一声“老爷”小庄子后脚跟都快站不稳了,此时再想走,人家把台阶都撤了,只能说“确实如此”。
这四个字,要了命。
那人一听搭上话了,赶紧揽过小庄子肩膀,小声道:
“庄老爷,忘带钱没关系,我这有呀,先给您拆兑个几百块,等您那天得空再送来——呸!瞧我说的,等您想起来了,打发下人来吆喝一声,我亲自上门去取,哪能让您屈尊呀,您说是吧?您是什么人呐?城门高万丈,全凭一脚蹬……”
小庄子愣愣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几百块?
要是拉车,他把自己累死两个来回也赚不来几百块,这三个字,就把他砸晕了。
眼看小庄子没有出声,那人赶紧又小声补了一句:
“庄爷,您和富贵荣华,可就隔着一扇门了……忘带钱了真不叫事,让我帮您,这是小的荣幸。一瞧您就是昔日八旗贵胄,世道变了,咱这规矩不能忘呀,我可一直惦记着……”
说到一半,那人左右张望,佯装惶恐:
“我可是一直惦记着大清呢!要不···现在我就给您磕一个?”
小庄子赶紧用手托住那人,借势而起,那人“不胜感激”。
小庄子都快哭了,再一琢磨,当初自己在健锐营,分数正蓝旗,如此说来,距离八旗子弟也没多远,四舍五入,是他娘的是贵胄!
再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富贵荣华可不就在门里吗?
念及至此,再不犹豫,狠了狠心,这就道:
“好吧,我就进去玩两手,万一输了……”
“您怎能输呢?您一进来,蓬荜生辉!再说了,谁敢赢您呀?谁敢赢您我今天就让他活不了!”
还要怎么说?
小庄子只感觉自己这辈子头一回当“人”,撩衣服就往前走,那人急忙吩咐远处观望的小厮,又使劲抖了抖方才揽过车夫的肩膀,忙不迭跟着小庄子往里走了。
进了赌坊,小庄子还没看清路,只听一阵齐声高喊:
“恭迎庄家老爷!”
小庄子终于体会了那日擦鞋的客人是何种心情了,这种派头,放到穷鬼身上使一回,命都能扔喽。
小庄子坐稳赌桌,一抬手,绢巾到了,扭下腰,捏腿捶背,咳嗽一声「蝌蚪啃蜡」,喘口气仿佛就能定人生死···
归拢到最后,就剩俩字:迷了!
挑了最擅长的牌九骰子,开局不错,底都没露,也没人问他下多少,当玩儿赢了五块。
然后是十块,二十,五十,一年的车钱富富有余,走吗?
不能够!
两百,三百,五百……
小庄子连连胜手,气势非凡,这时候自己手上拿着最大的骰点,看看桌上小山一样的钞票银元,人也恍惚,牌也恍惚。
“全押!”
众人欢呼,围观者不计其数,鼓掌的叫好的屏气凝神,对手仅剩一人。
亮盅,点七,小。
小庄子看完骰点,冷哼了一声,甩一膀子力气,将自己的骰盅掀开:
“点六——小。”
“怎么可能!刚才明明比大!是大啊!”
小庄子一口血没喷出来,恍惚阵阵,明明是大,怎么变成小了呢?
“大···是大啊···”
小庄子茫然呆滞,穿洋服的男人走过来,低声耳语:
“庄老爷,东家说了,今日事紧,您高抬,能不能把赌资结了?”
猛抬头,再看周围,只觉自己栖身于猛蛇爪牙,再无翻身的可能。
···
小庄子被人押着回了自己家,郁娘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眼皮子紧闭,家里东西被抄得一干二净,除了三个喘气的人,就只剩那扇破门了。
签字画押,小庄子倒欠赌坊一千块大洋,屋外有人守着,三天还不上,断手断脚,或是十年苦力,自己掂量着办。
小李庄吓坏了,缩在墙角一动不敢动。
小庄子跪在地上,什么都不说,心想着家里有把趁手的刀也行呀。
郁娘沉默不语,靠在窗户边发愣,直等得东方露白,这才坐下来:
“一千块是吧?”
小庄子没吭声。
“要不再去试试手气?”
小庄子斜拉出一声惨笑,郁娘把孩子安顿好,又将小庄子强拉起身:
“跟我走!”
带着小庄子,郁娘迈出房门,负责看守的那几个打手不怀好意,眼珠子在郁娘身上来回扫:
“庄老爷哟,你要是跑了,后果可就说不好喽!”
郁娘眼里没人,只有冷光:
“随我去赌坊,还了你们便是。”
说完,小庄子抬起头,再看自己这媳妇,只觉得异常陌生。
那几人奇怪,但也没多问,带着俩人去了赌坊,一进赌坊,嘲弄四起,小庄子没脸,坐在一旁不说话。
郁娘往赌桌上扫了一眼:
“谁来跟我赌?”
之前那油头粉面的男人来了,谦恭一扫而空,满面狰狞:
“你拿什么赌?”
“拿我这条命!”
郁娘说完就坐下了, 周围嘘声一片。
无数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扫看,小庄子虽然低着头,还是感受到了,只听那声警告,透着一股子阴风:
“再看,老子剜了你们的眼!”
“唷——”
嘘声又起,小庄子忍无可忍,羞辱到家了,这就要开杀戒,郁娘兀地一声轻叱,讦止了满腔恚怒。
“不许动,看着。”
郁娘说完,挽袖一抹洁白,上手眼露肃杀。
“你要是输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那人再三警告,意味深长。
郁娘毫不在意,把骰子扔进盅里,动作生疏,不小心还掉出来两颗,引得笑声一片,小庄子开始琢磨退路,这才发觉赌坊哪有后门开!
对赌的正是那油头小子,根本没把郁娘放在眼里,上了桌,有心卖弄,那骰子翻飞成柱,功夫了得。
“十五点,大。”
油头小子开了盅,三行五点成大。
郁娘晃了晃骰子,看也没看就开了:
“十八点,大。”
“哟!娘子,你这运气绝了!”
小庄子根本不懂赌,只觉得是郁娘运气好,对面那小子倒是看出名堂了,那郁娘脸点数都不看就知道大小,焉能是凡夫俗子?
再不敢轻慢,力甩骰盅,小心窥探一眼,此番亦是十八点,大!
郁娘直接开盅,四点,小!
“哈!把她带走!”
小庄子腾地站起来护住媳妇儿,郁娘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众人稍作放松。
“你还没开呢。”
那小子嗤笑,开了骰盅: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赌?我这可是···三点?怎么回事!”
三颗骰子就像成精了,全都变了点数,那人大惊,站起来吆喝一声:
“敢出老千!来人,给爷剁了他们!”
郁娘冷哼:“你试试?赌坊的规矩是你定的?没抓到把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十里洋场,容你放肆?”
一众赌徒纷纷称是,这里多是深受其害的人,谁管你是庄闲好坏?
有热闹看,那就得捧!
“好!好!好!”
恁小子脸色涨红,确实如此,看来这贱雌儿有两把刷子,又叫来手下,站在郁娘和小庄子身后,但凡看到一点不对头,立时三刻剁了他们。
小庄子冷汗潸然,郁娘不急不慌,再开赌局。
“三点,小。”
“三点,小。”
“三点,小。”
“十八点,大。”
“十八点,大。”
“十八点,大。”
怎么开,怎么玩,郁娘就是最大的点数,那小子怎么玩,怎么使劲,开出来的皆是小。
二十场下来,无一胜数。
“你现在倒欠我们一千块大洋,还赌吗?”
郁娘把骰子放好,不愿纠缠,那小子疯了一样扯着自己头发, 怎么也不肯相信是这样的结局。
“不服!再来!”
郁娘起身,叹了口气:“再赌,你的命就得给我了。”
“最后一局!”
转身就走,郁娘毫不留念,小庄子跟在后面,啧啧称奇,腰杆子都硬起来了,忒神了!
有此娘子,何愁不能大富大贵?
推开赌坊的门,没人敢拦,郁娘携夫还家,开始收拾残局。
小李庄看到二爹回来,“哇”地一声就哭了,抱起来真叫人心疼不已,那一晚, 小庄子是悔的。
“娘子,咱不是赢钱了吗?为何不把那钱拿回来呀?”
小庄子忍到中午才按耐不住,二人一夜没睡,郁娘本来疲倦不堪,一听这话,转过来再看夫婿。
眼珠子都是红的,热切,期盼,疯狂,浑浊···
郁娘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如此,到底还是瞒不住了,那些旧日的誓言,如柳絮漫天飞舞的春天一样,悄然而至了。
“以后若想赌,就带上我。”
“不赌了,说啥也不赌了,大富大贵与我无缘,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已知足!”
二人沉沉睡下,直到隔天方才转醒。
“娘子,咱……要不要……去碰碰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