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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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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缺一》连载

第四章 吃着苦瓜弹胡琴——苦中作乐

岳家乡昔日黩武,现今善戏,酷嗜此道,如痴如驰。

自打白丁和小庄子决定留下那天起,似乎就和这个地方扯上了不解之缘。

虽然乡路地广人稀,多是老幼,但也待人谦和,眼瞅着两个大老爷们带着李家后人来寻亲,自是有多方照顾。

寻得一处宅子,四邻帮扶,这就算住下了。

战乱波及全国,哪有什么归途,能留得一处清净也是福报,小庄子又用朝廷赏下的银两把李家祠堂修缮完整,这才稍有心安。

由此,四九城来的痞子兵改弦更张,成了操军乡的男丁壮力,戏子白丁呢,潜心讨戏。

讨的什么戏呢?

自然是花鼓戏。

曲词驳杂,唱腔婉转,南重技法,不拘一格。

难,但还是通了,好教人知道白爷的底子有多扎实。

矮子功、折子活儿、唱念坐打、曲词调腔,无一不精;生旦净末,昆腔梆子、文坠评戏、无一不专。

是故,短短数月,已是融会贯通。

日久,白爷渐生乏味,少有出户。

在这个过程中,小庄子瞧出了厉害,曾有心学艺,奈何他这个底子和先天条件实在太差。

端起折子就像上刑,扮了小相便是钟馗,腿子活一使出来,好嘛,滚地龙!

按说他这个条件,演习武生倒还不错。

确也尝过,后据四邻八乡的街坊回忆说,恁个伢子,亮相的时候把狗吓一跳,搞不成气嘛!

文武皆不成,那就只能清唱二黄了,白爷有心,手持竖琴端坐于堂,让小庄子唱上几句,他来指点。

小庄子受了委屈,奋发精神,再不敢颟顸,唱的是字正腔圆,拿捏的是分毫不差。

过程中白爷轻颔锁眉,频频示意,一曲终了,只听抱拳拱手道:

“你还是去喂猪吧。”

铩羽而归,小庄子再不作名角之想,安心帮相邻照顾起了猪圈。

这下踏实了,起码有栏杆围着,猪跑不了,也听不懂。

小庄子借由此培养出一批忠实听客,时不时还学着白爷的腔调嚎上一嗓子:

“呦——嘿!”

猪也学着捧:“哼——哼!”

小庄子美了,奈何那曲儿里,总有股淡淡的畜生味儿。

农忙闲暇之余,小庄子常有不忿,白爷一身能耐,怎就不能传他一技傍身呢?

“白爷,您德艺双馨,文武双全,只怪我资质欠佳,学不来您那武艺传承,可是宫谱多简单呀,未必那上面尽是些我不认识的字?您宁愿分成三篇工尺谱四散各地都不肯传给我,这有些说不过去了吧,我这一身戎马精神,还不入您法眼?”

白爷听完一笑,叹出一声唏嘘:

“武功无用于乱世,文治无法于人心,再利落的拳脚也抵不过洋枪铁炮,哪怕断了传承,亦是无可奈何。至于那三篇工尺谱,世人皆可传袭,独不可藏于一人手,听天由命吧,若得机缘巧合,想必会有传承之人。”

“那您告诉我在哪,我寻来也好给您保管,遇见合适的一准儿给您传下去,您将那宝贝供在庙里岂不浪费?”

小庄子惦记着那三篇工尺谱,总觉得稀罕,到时候实在学不来再转卖出去,多少也能换点现大洋改善伙食,白爷焉能不知其心意,一笑而过,再无提及。

如此嬉笑怒骂,一唱一捧,便是三年,期间曲折无数,无伤大雅。

男婴一直托街坊照料,取了个小名叫李庄,立意明朗。

这三年李庄会说话了,成天“大爹”、“二爹”那么叫唤,听着人心里喜庆,却总能让小庄子想到含冤而死的翼长。

娃娃乖巧颖异,屋里屋外那么跑,恨天高,一脚跳不上去,每逢白爷唱戏,才得老实。

搬来一把小板凳,听也听不懂,只敢蹲在人堆里跟着瞎喊,那模样别提有多滑稽。

时逢白爷盘活儿,总能引来老少爷们儿在旁观瞧,细想起来可是福份。

想当初白爷在四九城,一场戏随口下来,动辄百两之驾。

而今索居,权当慰问,唱将下来,也能捞到几筐蒜苗青蒿,挑费省了,心也跟着静了。

外头风声骤紧的时候,白爷净唱些《白事会》之类的素戏。

得空风平浪静,又闹上一出《大开打》之类的热戏,一人分饰,好不热闹。

听戏的老少爷们儿跟着曲儿里的老少爷们见识了场面,排挤农闲。

角潇洒,戏好听,是以白爷的名声传遍四邻八乡,莫不惊叹。

唱累了就说,评戏凑活儿。

有时说到节骨眼了,白爷使个眼色,小李庄机灵古怪,赶紧凑上来奉茶,大伙儿嘘声一片。这时白爷便要扭捏姿态了,喝茶也得有名堂,下面的爷们儿们等不及,纷纷叫嚷。

白爷再用眼色,小李庄掏出扁锣拿胡乱敲打,沿着大伙儿走上一圈,霎时间只见蒜头乱飞。

什么是葱姜,哪个是辣椒,一应俱全,架势和戏院里如出一辙。

掂量完分量,还得看够不够数,若是不够,白爷能哼出个大天来!

小李庄哼学鼻音又得再转,赶等回来,后三天的小菜都齐了,这才大喝一声:那张飞如何如何,这曹贼又当怎样。

大伙儿也不吵了,田野里静籁声声,只有忠肝义胆、保家卫国的清欢高亢。

散场了,白爷贵人不沾贱物,把葱姜蒜都交给娃娃,撇着大嘴吩咐道:

“去看看猪。”

每逢说这话,大抵都是夕阳挂山头,小李庄把佐料收好,又连蹦带跳地冲进猪圈,扮着腔调,瓮声瓮气喊上一声:

“二爹!我来看看你!”

小庄子总能在这句话到来之前把铁锹插在木栏上,三把铁锹,立正站好,用以凭吊军前。

手上脏,小庄子一般不抱娃娃,往地上一揻,那小娃娃准能使出一手“老树盘根”,稳稳当当骑在二爹脖子上,爷俩聊着市侩,回家吃饭。

进了院子,俩“爹”一见面,还是各忙各的,白爷捋着髯,头也不抬地问:

“今儿个又唱戏了?”

小庄子把手洗干净,开始剥蒜:

“今儿个又喂猪了?”

二人再齐声甩出一个“哼”,谁也瞧不上谁。

白爷瞧不上小庄子“无一能精”,小庄子看不起二爷“无一不精”,这俩“爹”斗了三年,谁都不说服不了谁。

白爷有功夫,从不使出来;小庄子没能耐,成天瞎比划。李庄看了三年,啥也没看懂。

后来忽有一日,有兵造访,开拔农野,撞了篱笆无数,毁了二亩良田,小庄子气不忿,想要出手呵斥,却让二爷给拦下了,一个字:

“等。”

等来等去,等到了一位将军。

时隔三年,天下早已不是那个天下,称呼也都改了,小庄子眼瞅着一群扛枪的大兵,实在不叫滋味。

将军战马,征讨前线,听闻山野有戏,特来拜会。

“一个野夫唱戏,又无戏班合奏,岂不寡淡?我倒要看看,这是何等猖狂。”

将军以话折辱,白爷面无表情,留下一句“搭台”便拂袖进屋了。

小庄子盯着那杆毛瑟枪心惊胆颤,乜了一眼将军,未敢动作,人家是打洋人的英雄,你个戏子咋还认真了?

客套两句送人家走不就得了?不识抬举,实在是不识抬举。眼下应了这茬儿,不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心有戚戚,又无计可施。小庄子只得把娃娃托付到街坊家里,开始忙着搭台,今晚酉时过半,唱堂会、迎军爷!

到了酉时,将军上门,小庄子和军爷客套,始终不见白爷相迎,眼看军爷的眼珠子往枪杆上瞥,小庄子按耐不住了,哈着腰跑进屋里喊人。

刚踩进门框,要喊还没喊,只见一袭白衣翩然而至,称得上天外飞仙,有如神助。

此时,恰是酉时过半,将军眼前一亮,正襟危坐。

草台简陋,不比大园,月如钩残,风啸嘶吼,如斯场景总称不上是体面,可白爷一亮相,这天,仿佛就亮了。

白昼冷光,斩不断青衣皎洁,盏茶工夫,众生灵痴眼迷梦。

这一出《打马》可谓不凡,虽无鼓噪喧天,却能唱出清瘦,彩头全看扁锣,小庄子按耐机会,辗转收袖为一节,敌出将擒为一案,节案之奏,恰到好处。

时逢那戏里的孟良回至天波府求援之际,小庄子偷眼观色,只见众军爷铁拳紧攥,怒目圆瞪,好似入戏颇深。

小庄子灵机一动,深吸一口气,旁白喝断:

“杨排风,不留情,好教他知道,有敌贼来讨,咱这棍也——无情!”

锵!

“好!”

排山雷鸣的掌声惊扰苍穹,众军爷齐声喝彩。

这戏让小庄子给改了,那里面的“攻讦”反倒成了“助威”,词不搭意,有违初衷。

白爷颦眉,细琢磨一番,又道是喜上眉梢,唱将起来,喝彩不断,就连那将军都站起来拍手称快。

小庄子偷笑不止,幸亏他心眼活络,要按原文去唱,定还要墨迹一番。

篡改了戏文,如此将那孟良暴呲儿一顿,充成外夷,巧对当今形势,将军岂能不乐?

戏文改了“檄文”,众人笑罢,并未挂怀,将军频频颔首,甚为满意。

留下了不少钱财,将军三谢献艺,携兵折返,奔赴前线,临走时白爷远送村外,注目别离。

这倒要小庄子看不懂了,好不容易给人送走,咋还舍不得了?

“我说白爷,您这就有点不知进退了,当今年月,当兵的哪有好人?留了一笔钱财不够,还想人家住下?”

小庄子啧啧称奇,白爷几欲张口,还是选择了沉默,回屋休憩前,方才喊了一嗓子:

“明天你喂猪!”

得嘞!

小庄子见钱眼开,把到手的银两收好,又把娃娃接回来,拆了戏台,安心做起了有关姨太太的美梦。

那一夜,星光锥月,好不热闹。

日子回归了平淡,于无奇中渲染风波,小庄子依旧喂猪唱曲儿,白爷戏说人事,小娃娃不知天高,如此往复了大半年,又生事端。

半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将军凯旋而归,原以为是抖擞精神,鲜衣怒马,不承想再见之时,阴鸷挂脸。

“将军,咋又来了?听不够的曲艺还是见不够的娘们儿?”

小庄子说着话被人赶到一旁,压根儿没人睬他。

将军直奔白爷屋内,一脸忧容。

“先生大才,技艺非凡,只可惜世道人心不稳,原想平定家国,再来拜会,而今却又横祸,须得是折返回巢,再作打算,恐这一遭无缘相见,特来拜会,还望一曲高歌送别。”

见识了手段,将军自然恨客气,白爷面无表情,似有忖量:

“何故折返?”

“闻听永州近邻有新出将才,野心勃勃,我恐这后院起火,因而折返,待得平定虎狼,再征外夷。”

将军说完,白爷凝望一眼,过后起身,拱手道:

“酉时过半,搭台唱戏!”

“哈哈!好!好!好!一曲高歌壮行,定不负厚望,这钱,还请收下!”

将军甩下一块金钿子,白爷以手拂之,淡然不爱:

“收好,怕脏。”

将军那眼珠子噌地一下就红了,身旁的士兵直要掏枪,将军一把按下,语气耐人寻味:

“先生有此大才,却不爱财,实乃不幸,但是我很欣赏,咱们酉时再会。”

语毕,将军挑帘离去,小庄子这才火急火燎跑进来,人还没站稳就骂上了:

“呔你个不要命的,给钱还不答?不要给我呀!糟践金子算什么本事?人家抬举才让你唱戏,还真把自己当角了?”

白爷回身,一掌拍案,当即拦了小庄子接下来更难听的话语。

桌子应声崩裂,溅起尘土飘浮,屋内再无声息,小庄子唯唯诺诺就出去了。

门帘刚放下来就听得院外一真叫骂,小庄子并非贪财鼠辈,只是有些怕了。

因为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白爷动怒,也是最后一次。

是夜,戏台搭成,摆设如旧。

小庄子把一应事物准备妥当,将军准时落座,少顷不多时,白爷登场。

此番登场,不仙、不神、不狂、不悲,却有一股摄人的怒!

一开场,便是怒吼,震地诸位军爷屏气凝神,看样子今晚这出戏很热闹。

热闹是不假,却不是大家想要的效果。

《孟良跑山》?

唱这破戏干什么?

一群大老爷们被小娘子所挫,几经折辱,还落个抱头鼠窜的下场,按说这戏唱着玩还行,拿到台上唱给将军,怕是嫌命长?

小庄子一边敲锣一边擦汗,想帮腔,又不敢,每每张嘴,都让白爷的冷眼给按回去了。

每句词儿里都窝着火,每个字儿里都透着冷,听到耳朵里打心眼里那么磨人,这哪是唱戏?

这是熬人呀!

果不其然,唱到一半那些军爷就忍不住了,各个摇头,有戏谑有嘲弄,更有甚者闲聊起来,全然不把白爷放在眼里。

将军数次隐忍,到底还是压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冲将过来,拿着枪抵住白爷脑门儿,怒吼道:

“你他娘的,知道老子要回家打仗,还在这乱放蹶子,咒我死是不是啊?!信不信老子一枪嘣了你!”

闻听此言,白爷的袖口猛然兜起一股子暗劲儿,那小庄子浑身乱颤,再好的功夫也顶不上子弹犀利呀,白爷到底要闹哪出?

满弦之际,白爷送来二目,只看小庄子搂着娃娃正在发抖,不由心中暗叹,念及往日因果,顿时松懈了气力,转瞬归于常态,自负双手,以声夺情:

“今日之戏,只为世道清白这四个字!”

“世人负我,何谈清白!”

“将军征御外敌,我本有心助威,可那时将军壮志凌云,不需我这山村野夫相帮,只得以好戏连台为颂。如今将军要与同胞相残,此不为倒屐反耙、豆萁相煎之举?”

将军愠怒,急羞且燥,好几次把指头贴在板机上,又没舍得按下去,再看周围,那些兵丁有的揣摩,有的沉默,更多的却见一脸戏谑。

“好个戏子,等我料理完事端,定来讨个说法,好教你也清白!”

缓了半响,这才勉强消气,定了定心神,将军点枪在二人面前横扫一圈,摔门远去。

小庄子蹲坐在戏台边,止不住两腿发颤,生死悬于一线,这哪是人干的事儿呀!

“明天你喂猪。”

白爷独立于星夜之下,残墨洇黑,这一夜,星月皆浓,却笼得人心惶惶。

小庄子唉声叹气,实在没力气站起来,就这样愣愣地坐在院子里,一根绳上坠泰山——真娘的悬!

转过天来,小庄子仍旧惶恐不可终日,惴惴不安地站在村口,也没那心思喂猪了,万一看到那群军爷杀回来算账,他可得马上带着娃娃逃命。

就这样等了一天,白爷在房檐上看了他一天,俩人谁也没搭理谁,直到晚上,小庄子嘴里还叨叨念念,觉得不可思议,咋就没回来呢?

“呸呸呸!回来干啥!回来就是杀头,恁他娘的晦气!”

骂骂咧咧的往家走,正赶上白爷抱着娃娃在房檐上听风。

“大爹,为啥二爹那么害怕?”

白爷慈爱地摸了摸小李庄的脑袋瓜,没有回答。

小庄子惶恐不安地回到屋里,乏了,想睡会,翻来覆去睡不踏实,直到白爷抱着孩子进来。

小庄子坐起来,把屁股往后挪了挪,甚是紧张:

“你又要搞啥幺蛾子?”

白爷把娃娃放在床上,掸了掸灰方才坐下:

“我得罪了这些黩武之辈,怕是不能善了。”

“此话怎讲?”

“日后将军平定祸端,必要回来杀我立威,如若祸端难平,将军颜面无存,亦是要杀我泄愤,事有前车,这理儿,也是老理儿。”

小庄子搔着后脑勺,怎么也琢磨不透,最后憋出一句:

“你说你得罪这些人干什么哟——”

白爷没说话,站起来眺望远方,口中默念:

“我这人一生多舛,你若与我同道,必有鱼池之祸,想了许久,也该是分别了。”

“什么意思?”

小庄子跳起来问,白爷撩开帘子走了,没有留下商量的余地,临走前白爷站稳脚跟,似有一事相托,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那天白爷的背影很寂寥,小庄子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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