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话用在小庄子身上错不了,历经曲折,抱得美娇娘,出门遇贵人。
早上出门找饭辙,正碰上洋车行的老板,看他有膀子力气就收下了,替人拉车,先赚一年车钱,再效一年苦力。
虽说有些吝啬,倒也是人之常情,刚来上海便能找到营生,小庄子哪里敢挑,蹦跶着就回去找郁娘了。
拉了小一个月,从膀子到手,起了两层茧,同行的车夫说过:等到后脖子起过三层老茧,才能算是老车夫。
那话也意味着离累死不远了。
小庄子当然不愿意累死,一边拉车一边寻摸其他勾当,兹要能赚钱,干啥都成。
又跑了几个月,勉强找了一处老宅赁下来,之前都是“游击战”,逮哪算哪,现在有了“大本营”,拉起车来更带劲了,孩子交由郁娘照顾,家里缝缝补补,活着呗。
每天忙完,小庄子都会去河边捡便宜,弄上一尾半大不小的鱼回来,给郁娘解馋,日子久了,郁娘再没有当初那般清冷,两口子过日子,多少有了些盼头。
只是有个细节寻味:每逢过夜,家里的大门都是虚掩的,小庄子不解其意,问过,郁娘说,既落江湖内,便承活人恩,夜里留扇门,总不至于使人走投无路。
就这件小事,小庄子几十年后才咂摸出滋味来。
一带而过,小庄子终日拉车,有句老话算是琢磨透了——车船店脚牙,没罪也当宰。
干这些勾当的,没一个好玩意!尤其是车夫,当真无耻之尤。
道上出了什么事,车夫第一个知道,谁家死了人,车夫第一个知道,哪里有便宜,车夫第一个知道···
好似干了这行就长了一对顺风耳,硕大的上海滩有个屁大点的事都能马上知晓,还得加以评判。
要是赶上哪家“红杏”翻墙让他们知道,不出三天,准能给人家撺出一整套《金蒲瓶》来,就说那嘴有多脏!
小庄子短短数月,已是心领神会。
不过话分两说,消息灵通也有好处——那便是知道哪里主顾客多。
戏院,当仁不让是生意最好的地方。
车夫只要往各家戏院一靠,保准手里的把式还没挨着地呢,就能听得一声喊叫:
“那边拉车的,过来一个,爷有赏。”
好嘞!
接下来就看谁眼疾手快了。
乘车的客多,拉车的管够,这会儿要是还忙着跟人胡扯,那就是饿死该着的命。
所以剧院旁的车夫,常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斜倚在车把式边上,叼着旱烟聊天。
眼角时不时往戏院门口瞥,兹要出来人了,伙计们全都默契收声,互相提醒,有的稍微挪一下腰,不敢太过刻意,有的直接把车架好,只等那声喊。
面上看似轻松,实际上都较着劲儿呢。
那边厢送客的刚出来,要喊还没喊,一瞧有戏!登时青筋暴起,断喝一声:
“有!”
剧院里的戏唱不完,剧院外的戏演不尽,上海滩鱼龙混杂,要是没点本事,谁敢说吃得起这一碗黄浦江水?
小庄子人机敏,心眼儿也活,只可惜那辆破车不得劲儿,每每看到客人出来,总能马上反应,把腕子一翻拽着车就蹿出去了。
蹿是蹿了,车不行。
俩轱辘歪一个,跑着跑着那杆横梁就顺拐,跑慢了不说,还总得往中间扶。
客人坐着不舒服,小庄子拉车也不痛快,着实憋屈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有一天,眼看好几单生意被抢,小庄子气不过了,再看有客到,直接把车一横,自己颠儿着跑过去了。
当时所有人都看呆了,这小赤佬难不成是要背起客人走?
那不能够!
小庄子何许人也?
那可是打八旗营里出来的车夫,须配得上“体面”二字!
刚跑到客人面前,还没吭声,送客的门侍先骂上了:
“好你个小子,车都不拉,还想让客人自己走过去不成?”
所有人都在等笑话看,小庄子不急,缓缓蹲在地上,把脖子上的抹布扯下来,给客人擦起了皮鞋!
“爷,您这皮鞋脏了,我给您收拾干净,出门得体面不是?您是什么身份?您是黄埔江上英雄汉呐,不过是那大清亡的早,不然您言语一声,顶盖天都能裂出一条缝来。您稍等,我这就把车拉过来。”
客人一听,会说话,就他了!
于是站在这里,看小庄子慢悠悠把车拉过来,反手一个“请”的手势,嗬!
别看坐的是黄包车,那感觉和登基似的,缓缓跨过那些眼巴巴瞧着的“御林军”,万里江山好汉图呀!
这戏院的名字叫光明大剧院,标准的一流牌坊,自打小庄子使了这么一手绝活,光明剧院门口擦鞋的勾当算是灭绝了,就没有不骂街的。
而那些车夫更别提了,争相效仿,短短几天工夫,再看上海滩的车夫,全改赛跑了!
还衍生了点火、撑伞的把戏,外地人只要试过,没有不佩服的,还是他娘的上海人会享受!
关于庄老爷拉洋车这段经历,后来也时常提及,这段经历对他而言,不堪,但是其乐无穷,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故事,迄今仍令人忍俊不禁。
这世上哪有穷死的,只有蠢死的。
唯独一个人听了这事不痛快,便是郁娘。
听完这事,当时就急了,把小庄子锁在街上睡了一夜,任他喊破嗓子也不搭理,赚了平日三倍的车资,咋还不高兴了?
多年以后,郁娘才有解释:你拉的是车,赚的是钱,可你干这事,拉的就不是车了。
小庄子忙问是什么,郁娘当场赏了他一个大耳帖子,还有脸问?
这一巴掌,又让小庄子琢磨了半辈子。
折返眼前,今儿个小庄子蹲在戏院门口,享受着周围同行上供似的旱烟,韵味非凡。
“今天肯定生意好,听说了嘛?梅爷打日本回来了,就在咱们光明剧院公演,还是那出《玉堂春》!”
听说了这出戏,小庄子激冷一下坐起来了。
《玉堂春》?
梅爷?
“详细说说。”
小庄子来了兴趣,知晓内情的几个车夫互通有无,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小庄子越听越愣,最后整个人都傻了。
终日忙着赚钱,得空就还要回家照顾,哪有时间打听名角,即便有过耳闻,也是旁风轻吹,根本记不住。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是梨园满春,忍不住又想起了白爷。
白爷?
梅爷?
梅爷是这谢年当仁不让的红角,靠着一出《玉堂春》红遍大江南北,称得上是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才。
人家是人凭戏红,到了梅爷这,反过来了,戏承人红!
时年有人称道,此子出世,端的是让戏剧的顶点拔高了三十年,还得是吝着说!
就这一句,足矣。
什么叫美利坚巡演,哪个家日本公演,那叫一个座无虚席。
吊钢索,造假山,编排剧情、设计人物,那些几十年后流行于荧幕的东西,梅爷早都玩出花了。
还谈什么突破?
他就是瓶子口!
夸完梅爷,再说他这次日本演出,人山人海自毋用提,小庄子初听惊奇,本以为梅爷便是那白爷,后来一琢磨,白爷灰心丧志,哪能再回梨园,结合种种细节,立时分断。
稍有失望,听将下来,原来梅爷此番日本演出,还有奇闻。
说的是梅爷,重点却在日本,初临日本,原以为东瀛地窄,容不下百花争艳,可梅爷一到就奇怪了,这些年日本竟也有了戏剧争鸣之奇景。
能狂言、歌舞伎、净琉璃,说出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更有甚者,这些年前后,日本还冒出来不少新剧,借鉴西潮,驳有区分,一名不见经传的作家自回国后,还带起了与昆曲极为类似的融合剧种,融会贯通,去杂取精。
无论是曲词腔调还是表演形式都有京戏之精辟要领,这让梅爷大为疑惑,自与那创作者交际后,又没了下文,直到此番归国,再唱大戏,势必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庄子默默听晚,再抬头,已是泪目,时至今日,他方知晓白爷那日所“怕”之事。
恐怕,正是从那时起,东瀛诸业已成崛起之势。
小庄子无言起身,再回首,仿佛又见白爷,衣袂飘绝,独立于风雪之中···
正念着,前方倏尔一阵喧嚣,顷刻间人头汹涌,如潮水灌溉,拥挤了整条街道。
“今天不拉车了。”
小庄子把烟袋收好,抽身向前,身后的车夫甚是奇怪,这么好的生意,怎么说撂挑子就撂挑子?
有人喊:“小庄子,你去哪啊?”
小庄子说:“听戏。”
于震惊中,小庄子步步缓重,踏上了光明剧院的台阶,他干了一年的车夫,今天,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这座剧院。
庄重、奢华、穷极无聊的消遣。
“哎哎哎!拉车的下去,这是你上来的地方吗?”
迎宾的人身着燕尾,上来就要拦他,小庄子云淡风轻,从兜里把一堆垮票掏出来,有零有整,递给了那人。
“我听戏,不挑座。”
这是他干了一年的积存,本要上交给车行老板,只不过,今天这场戏,必须得听。
要是不考虑那身装扮和碎纸屑一样的零钱,俩燕尾侍从还真以为这是个常客。
“小子,想好了,这些钱够你干一年了吧?进了这道门,你这些钱连壶茶都不够。”
“我要听戏。”
小庄子掷地有声,常年积劳得脖子此时抬得老高,俩燕尾侍从再没话说,沉吟了片刻,用蚊子腔一般的声音悄悄说:
“爷,里面请。”
“嗯。”
小庄子甩了甩袖子往前走。
小庄子换票进了剧院。
小庄子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惊疑的目光此起彼伏,任谁都想不到,一个车夫,居然有胆子进来听戏。
“我没看错吧?那是···车夫?”
有人惊叹,有人戏谑,有人忿恨,有人不平,可小庄子始终肃穆,挺直了腰杆,一屁股碾死了那些人最后的幻想。
他坐下来了,堂堂正正地坐在这听了一回戏。
听谁的戏?
听梅爷的戏!
最偏远角落里,一隅方块,喘气儿都得是小心翼翼,稍微往前一探腰,须得要整年的苦力来换。
如此相距甚远,可自打那灯光渐暗后,小庄子却觉得美好极了。
訇然厅堂,绑打锣鸣,他又觉得自己是距离舞台最近的那个人。
他好像一直在戏里没出来过,今天这角儿,也是为他来的!
梅爷,登场了!
···
从戏院出来后,小庄子不忘擦干泪颊,走起路来亦是直挺,苦煞那群不愿同行的看客,尾随在后面,如同随从一般可憎。
婉转,下了台阶。
悠扬,抬手吩咐。
小庄子唤来不情愿送客的燕尾侍从,轻咳一声吩咐道:
“叫车,我要回府。”
嗬!
还他娘的回府?
你那府关了灯就是坟地。
俩侍从心里骂着,脸上强拧出讪笑,在身后一众错愕的目光中扶着庄老爷走下台阶。
车来了,毕恭毕敬把那双烂布鞋擦干净,好几次还不小心扣进了指甲里,车夫诚惶诚恐,搀着庄老爷上车,慢赏黄浦江畔,“御林军”瞩目远送,庄老爷打道回府。
这一路走的徐缓,万里山河尽收眼底,庄老爷心中郁结,掠眼而过,从未留心。
到家,庄老爷端着矜持,让车夫给自己搀下来,不用敲门,压根儿没锁头,唤了一声:
“我那娘子,出来付钱!”
郁娘出来了,什么都没说,先赏了小庄子一巴掌把他打回原形,付完车钱,在车夫强忍的嘲弄中将小庄子扯进屋里。
“你有钱烧的是吧?明天就期满一年了,租车钱拿什么还?”
小庄子不吭声,缩着脖子蹲在地上,郁娘越看越狠,只恨不得掐死他才好。
嘭!
吱呀呀···
咣!
用力过猛,门都摔烂了,小庄子小心翼翼踩在门框上,还没探身,里面传出一声河东狮吼:
“今晚胆敢进来你就试试!”
小庄子乖得跟三孙子似的,一丝忤逆都没有,站起来叹了口气,开始寻找距离最近的桥洞。
正要走,旁边的窗户裂开一条缝,掉下来一块银元:
“快拿着。”
小庄子嗖地一下跑过去,抄起银元就问:
“小兔崽子,你哪来的钱?胆肥了吧,连那母老虎的荷包都敢摸,不怕丫拆了你?”
窗户里的声音充满了鄙视:
“这是我卖报纸赚的,二爹哟,你可真丢人。”
小庄子又是欣慰又是羞愧,嘬着牙花子喊道:
“臭小子,还敢说你老子?等我回来的,掐不死你!”
窗户里没有回音,小庄子揣好钱,悻悻而去。
走了好几条街,十里洋场,何以为家?
“大爷来玩呀?”
路边的窑姐要多妩媚有多妩媚,小庄子嘴都歪了,摸了摸兜回应道:
“一个大子儿能玩吗?”
“大爷快滚吧。”
“好嘞。”
小庄子说片汤话这个习惯,到死都改不了,哪怕是死了,头七那天还得回来絮叨两句,就是这么烦人。
撇开了心事,小庄子乏了,于是拐进巷子,没记错的话前面没多远就有桥洞。
刚进巷子,还没看清路呢,就让一个胖子给撞翻了,小庄子气不打一出来,捂着腰就骂:
“瞎了眼啊这是,往人身上走?”
撞他的胖子没说话,巷子里传出一声回应,对比郁娘,真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死在外头!别回来!明天就期满了,一分钱拿不回来,还欠人家二两肉!恁不知臊!”
嘭!
吱呀呀···
咣!
小庄子和那胖子注目相送,屋里又传出一句补充:
“怎么不砸死你呢!”
闻听此言,小庄子转阴放晴,忍不住走上前来调侃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