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老爷享了一辈子大富大贵,终究是难逃命里困顿,只当是用郁娘的性命,向天讨了一场幻梦,其代价不可谓不残酷。
可人已经死了,庄老爷痛心疾首亦是无用,只恨自己还活在这糟蹋世上。
想死,眼看李庄年幼,托孤于他,好歹享了几年富贵,不算亏欠。
想活,夫人郁娘含恨而死,留了他一身皮囊,若不珍重,郁娘只怕喝了桥上那碗汤,也得回头来骂。
该怎么办呢?
家宅不宁,阍人管家各奔前程,累积下来的财富也被那豺狼虎豹一扫而空,只留有一身孑然。
旧日横行霸道,留下不少隐患,若再留守于此,自己死不足惜,那李庄又当如何?
带着这个问题,庄老爷来找海师傅。
自庄老爷养好伤,海师傅就回了自己的老宅,媳妇儿也跑了,成就潇洒之身,终日散漫。
二人相会,自是阵阵无言,庄老爷落魄了,却也曾东亚楼设宴款待,海师傅感念至今,奉上一杯苦茶,要庄老爷好生品尝。
苦茶盏灯,庄老爷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而后面露慎重:
“我那兄弟,而今我已是再难翻身,只求你一句话,敢问你答不答应。”
海师傅把茶蓄满,早有感知:
“只怕是李庄的事吧?”
庄老爷撩袍子要跪,此情此景,还有什么好说的,如今他身上唯一珍贵的,便是那双膝盖了。
海师傅急忙喝住了庄老爷,将他扶起:
“慢说旁的,日后有我一日饱餐,便有那李庄三餐荤饱,再毋赘言,以茶为誓。”
二人喝罢了茶,庄老爷再无甚可表,这就起身,闯出门外,临走前,忽而止步,想到了什么,于是转过身来:
“念及今日种种,不由愧疚前人,我这尚有一事相托,望你答应。”
“大可说来。”
“这事缘起三张老纸,可说是一物外高人毕生倾注而来,之前数年我曾苦心寻觅,奈何一无下落,后来多方打听,方才有了丝毫线索。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如今我是力有不逮,这事,就拜托兄弟你了,莫要负了我这一双膝盖!”
庄老爷郑重说完,不由分说叩首三声,出门远走,此一别山高路远,不复再见。
出得门外,庄老爷直要出城,赶等到了门口,又碰上军兵借道,时值寒冬腊月,兵丁无眼,撞翻了不少把式,专横跋扈,实在气人。
若是放在从前,庄老爷一个冷哼,那边厢准有腿子责罚,放眼上海滩,谁敢不给赌王庄爷一个面子?
“哟!这不是庄家老爷吗?长胜赌王呀,无一败绩呀,怎么今天寡淡,出门也没带上随从?”
众官兵围了庄老爷,嬉笑怒骂,街上路过之人纷纷指点,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更多的却看是期待。
“诸位,借过,在下还有急事要办,这就···”
“你有个屁!”
那士兵吐了一口浓痰,正砸在庄爷脑门上。
暴起发难?
哪来的胆气。
庄爷挟带残肢,垂于身后,左手抬上去擦干痰水,嘴角有细微抽搐。
“军爷,旧日我曾帮扶过你家将军,若是能念及旧情,可否还我薄面一二,我这厢,谢谢了。”
庄老爷说完,垂首拜谢,那士兵本来不依,一听这话,语气更重,只看一脚踹了过去,将庄老爷掀翻在地。
“你他娘的还敢说?两年前永州将军那厮打入家爷腹地,你非但不挡,还差人送去一封贺电!要不是我家大爷吉人天相,焉能有今日富贵?现如今咱开拔上海,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我家大爷,那是何等的文治武功!”
庄老爷闻听此言,哑然无语,怪不得要拦住他,原来早有埋伏。
当初被白爷点醒的永州将军英姿勃发,撼震南北,自己本来有心攀会,只可惜送出贺电后,就再无后续了,今日想来,山海有相逢,福祸自相依呀···
“哼!我家大爷借了两万牛鼻子兵,转身就杀回去了,断了那厮粮草,腰斩悬于城门之上,足足三日方才咽气儿,这事你不知道吧?”
看到庄老爷怒目圆瞪的样子,士兵高兴坏了,一把将他提起,按在了桌子上:
“别的甭说,碰上赌王,咱得玩上两手,弟兄们说,是不是呀?”
“唷——”
众人欢呼雀跃,庄老爷面如菜色,只想立刻死了才好。
那士兵取来一碗烂肉面,放在庄老爷面前,面条是烫的,人心是冷的,只听一声调笑,煞是歹毒:
“庄老爷,你猜猜这碗里有几根面条呀?”
庄老爷缓缓抬头,士兵手里那杆枪,正对着脑门儿。
叹了口气,庄老爷端起那碗滚烫的面条,兜头浇盖,锅气翻腾,直把人烫地生疼,可他从头至尾都没有退缩。
“爷,这碗里,没有面条。”
士兵怔然,过后连拍巴掌,哈哈大笑:
“猜着了您呐,一根都没有,妙啊,实在是妙,哈哈哈哈!”
士兵们心满意足,载而傲气而去,庄老爷坐在地上,人头汹涌,议论中不乏怜悯,慢慢站起来,擦干脑袋上的面条,庄老爷挺直了腰杆,穿越人群。
这便是庄家老爷在十里洋场最后的荣光,他带着怀念和怅然离开,全然不记得自己曾也有青云壮志的造访。
心有戚戚,庄老爷离开上海,漫步于荒野,纵赏风光不再,人心惶惶。
如此茫然月余,庄老爷转回湖南,又到了岳州治下的岳家乡,野草无尽,割一茬儿千秋不悔,兜兜转转一辈子,还是回来到了初始。
四邻相亲自是欢迎不说,庄老爷折回老宅,那张榆木桌触之弥坚,屋里陈设不改,再坐下,遽然又一阵寒风朔朔,庄老爷恍如隔世,只教是走下凡尘历一遭,卷半生污泥浊水。
静静坐在屋里,回忆前因后果,庄老爷摇头苦笑,自那后,老宅鳏夫,未曾复出。
再后来,一日偶有所感,庄老爷从柜子里把白丁那件青衣翻找出来,心有怀念,便去山头挖了一穴衣冠冢,将青衣埋进,黄土覆盖。
又于不远处再掘两处空坟,放进一方绢布,后折返,寻了家红白铺子,想要供奉。
其间看那人手艺精湛,庄老爷陡有拜学之心,老师傅认识他,听闻经历,也生感怀,于是答应了庄老爷,收为学徒。
又因纸扎白事常年衰丧,不宜青壮,庄老爷鳏夫寡居,正当此道,先把供奉的东西取来,焚于坟冢,庄老爷暗立誓约:愿守坟冢五载,一谢这些年上苍眷顾,二慰生平所遇之人。
语罢,磕了三个响头,庄老爷下山,回去白事小铺,潜心学艺,三年下来,端的是吃苦耐劳,别看是残躯独掌,一手纸扎绋礼着实精细素雅,颇具风骨。
店里老师傅平日与其交际,不分辈分,庄老爷感激不尽,照顾起居。
一日鸟驻云歇,老师傅积劳成疾,罹于寒霜未化,庄老爷哭罢多时,料理白事,开始独守白事铺子,修养生息。
街坊四邻皆有照料,庄老爷一手纸扎活灵活现,闻名遐迩,时人莫不称赞。
日子乏味,乡里盛赌,有人来找庄老爷“凑腿儿”,庄老爷欣然前往,码牌落听,同桌有人问赌资何来?
庄老爷大手一挥:“咱赌的东西说也不打紧,就怕你们不敢应!”
众人闻言鼠散,大煞风景。
由此,庄老爷开启了深居浅出的日子,待人谦和,即便是乡里那些“打流”的后生来占便宜,庄老爷亦没有过多苛责。
待得人家有困难,庄老爷依旧欣然前往,是以,岳家乡的百姓敬畏庄老爷。
敬的是庄老爷的品格,畏的是庄老爷的爱好。
庄老爷有两大爱好,先说钓鱼,一手飘杆垂柳,河里大鱼小虾任它能耐再大也逃不脱庄老爷那根鱼竿,闲来无事蹲坐在老屋的溪流旁,端坐半日准能收获满满一箩筐。
钓鱼说来寻常,庄老爷怪就怪在钓了鱼却又不吃,扔在鱼篓里,晾上半日再给它们放了,赶等要炖鱼,再去镇上集市买来,就说有多奇怪。
另说炖鱼,庄老爷又炖得一手好鱼,白汤鲜亮,勾芡粘稠,那香味顺着墙缝溜出去,钩着鼻子真叫人欲罢不能。
寻常有孩子来讨要鱼汤,庄老爷却不答应,炖鱼不吃,馋得那些人又急又气。
荒旱的日头里哪有这样暴殄天物的?
庄老爷从来不解释,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惯了,所以才对他敬畏有加。
善哉,奇哉,庄老爷这么扎根在了操军乡百姓的心里,也扎根在了乡绅豪强的嗓子里。
如鲠在喉,守旧的乡绅怕他,因为庄老爷那些经历说出来惊破天,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伺机报复?
到时候连累的还不是自身?
再加上资历和口碑,也算乡里老人了,动他不得,只说是平日刁难白眼。
庄老爷不以为然,时常说着些片汤话,唬得那乡绅一愣一愣的。
乡绅多吝啬,最出名的当属跋爷,跋爷本为地保,强取豪夺,横行乡里,时常“心系”乡民。
上头拨下来的助贫款项三分归于民,七分“代为规划”,置办了许多孝敬送给县长姨太,还能剩下三四分,日积月累,民怨颇深。
要是逢上谁家红白喜事,跋爷头天晚上就得通知人家要去“体恤一二”,人家一听,哪敢含糊?
好酒好菜招呼上,山珍海味送眼前,吃惯了嘴,还得再三挑剔,临走前掏出几枚大子儿说是关怀,承了人家一席好话,这才肯走。
这些,庄老爷都看在眼里。
有人积劳成疾,就得有人富贵落病,许是肥油吃多了,跋爷暗生隐疾,撑了两个月就撒手人寰了。
岳家乡一片锣鼓喧天,亲属家眷怒极,派人打死了一名闹事的村汉,这才换来几日宁静。
怎么说也是显赫一方的人物,白事自不能耽误,其家眷垂泪恸缅,来找庄老爷讨要绋礼纸扎。
金童玉女、洋车华房,说的天花乱坠,出手也见大方。
庄老爷德行高,推辞了这笔脏钱,只说有人想吃鱼,没工夫接活儿。
取来鱼篓钓竿,庄老爷在河边钓了一尾大鱼,烹出鲜美,泼洒在那名枉死村汉的坟头,又做了一应俱全的纸扎于坟前烧灰,金童玉女,洋车华房,好不体面。
众人皆叹,乡绅的亲人羞愧难当,没有表示,自顾自操办起家爷后事,头七那天庄老爷却自己找上门了,携满一兜纸扎,无言焚于坟冢,事后翩然而去。
此一举成就了庄老爷仙风道骨的名号,再无人敢有戏谑。
转眼五年期满,庄老爷年不过五十,却有大限之相,一日忽有所感,去河边钓鱼来炖,竟而吃上了。
邻家幼子嬉戏于墙头瓦洞,皆不明其意,庄老爷亦不解释,只在桌上备了三副碗筷,一瓢鱼汤馋涎,自顾独斟慢饮。
而后竟还摆出一副麻将,自成庄闲,打得好不热闹。不多时,只听一声轻叹:
“可惜不过三缺一!”
此语祭出,只看庄老爷扶于案边,已然踏鹤仙逝。
时为乡邻者,无人不恸,私淑感怀,齐力造礼篆铭,这才发现庄老爷早已为自己扎好了一应纸物。
商议后,众人将此礼仗纸包存在坟头,待有后人祭祀。
拆人送出书信一封,却是杳无音讯,述说至此,庄老爷其生平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那小李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