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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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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缺一》连载

第三章 高力士脱靴——万般无奈

小庄子走背字,自打离开健锐营就没顺过,尤其是决定出逃四九城那天开始,能活,憋屈。

憋屈就好像吃了一颗没熟透的冬枣,噎在嗓子里,腻人又刺喉。

小庄子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撒泡尿正好呲鞋上,想也知道是什么心情。

遇人不淑,幸得贵人相帮,自德国老头的帮扶下,小庄子才捡回一点希望。

东西都在,还平白捞了一辆马车,可说是九死一生,真够瞧的。

保不齐前面还有什么灾祸等着,所以这一路上,小庄子都不敢掉以轻心。

能走小路,决计不上官道。

能翻山林,决计不蹚河凼。

那辆马车,就是这么散架的。

有路非得爬坡,苦了那匹老马,出离四九城的时候翻蹄亮掌,眼下就跟林子里逃荒的野马似的。

木辕崩坏,檩条断折,看来只能卸车了,小庄子路上早有察觉,只盼能多坚持一下最好。

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马缀子放回去,不凑巧,缀子滑落,沿着下坡掉进了河里。

“咕咚!”

河面上就那一个窟窿,其余皆是凝冰。

且说这个寸哩!

小庄子不说话,斜歪着嘴角,翻身下来。

“喀嚓!”

地上全是绀青色的碎石,恰有一块是尖儿冲上的!

嗬!

那滋味无所谓怎么形容,小庄子方才是懒得说什么,现在是疼地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刚丢了缀子,又膇了脚,直把背揻成弓状。

想哭,想他娘了。

想来想去才发现自己没娘,更觉惨烈,为人者,能活到他这份上,实属不易。

“我就···我就···他妈了,等老子死那天,扎绋的时候一定写上「典型犹存」、「里失贤者」这些噱头···呸呸呸!老子才不死呢,老子且活呢,千秋万代,千秋万代···”

小庄子口诵箴言,念着念着才发觉顺到《寿经》上了,慌忙缄口,又缓了半天才堪堪起身,起来的时候先看周围,确保没有意外才敢动。

站在车前,小娃娃梦里香甜,纷乱的日子里,要是能像他一样安然恬舒就好了。

小庄子感受到了柔软,挟着满目风霜,把娃娃抱在了怀里,这一路实在颠簸,京城带出来的羊奶和汤羹都快喂完了,眼下才赶到沧州地界,距离湖南,天堑路远。

就算是到了湖南,何处才得归衍?

翕动鼻翼,小庄子轻嗅着婴童奶味,怔住了,又把孩子放回去:

“真他娘的不叫玩意,说拉就拉!”

给男婴换了干净的绢布,实在不会包,弄来弄去跟个粽子似的,小庄子消磨耐心,又把车给卸了,把能拿的东西都放在了马背上。

肚子里一股邪火,正极力克制。

赶等弄完,小庄子这才逮空坐在石墩上,把黑脸大汉的烟袋锅子抻出来,好家伙,关东的烟叶,那叫一个肥实。

“嘿!还是薄切的,上供的好东西,要是再润上几滴小磨香油那就绝了,一口下去,剐了他爹我都不心疼。”

小庄子挤出片刻畅快,把烟叶压满,掭了掭锅围子,这才发现没带火折。

长吁一口,佯装这烟袋锅子是烧着的,韵了韵味儿,还是赶紧赶路吧,找到人家再说。

“小子,出发喽!”

把孩子挂在胸前,小庄子来到马背一侧,摸了摸鬃毛,给这老家伙瘙痒解乏:

“委屈你了老伙计,争取服役到家。”

说完,小庄子拍了下马背。

这一拍真是要了亲命,马跑了!

“哎哟!我的银子!”

银子没搭茬,小庄子站在风雪中翘首以盼,凝望着渐渐远去的行囊,心底那团忿懑开始蒸腾扩散。

回望荒野,黑黢黢的山路尽是陡峭,道阻且长,这一路的窝心积累到现在,真教他说什么也压不住了。

“哇——”

小庄子还没哭,背上的孩子先来了一通,强忍着愤懑把孩子抱过来,打开一瞧:

“不是刚拉完吗?!你存心搞我啊是不是!”

空荡的山麓中,蜿蜒出汉子撕心裂肺的哀嚎。

……

不多时,整装待发,接下来再往前,爷俩只能颠儿着走了,小庄子开始懊恼自己当初的选择。

刚走几步,侧旁的槠林里遽而现出一位儒生。

说是儒生,英气逼人。

说是名士,未落窠臼。

只道是好个公子,周身上下白染黑不留,乱世里的穷酸一丝儿都挂不上那身盐粒般的貉皮斗篷。

有发不绾,披垂前胸,黑眸蕴惊雷,白牙藏粉唇,体态盈健,绰约荡袅,清癯看骄楚,端有徐公之美。

时隔多年,庄老爷始终忘不了初见时的惊鸿,当时他只叹这公子落魄乱世,若于前朝,必要那十全老人再添一笔。

“时方才,是这孩子啼哭吗?”

公子表情悠然,似是问候,又如呼唤,小庄子糙人一个,竟也有了恍惚之感,定了定心神,此等潇洒,焉乃强人?

“嗯,小儿啼哭,公子莫怪。”

小庄子抱拳拱手,又想起了什么,忙走过来再问:

“公子在这荒山老林闲逛,就不怕路遇强人吗?附近可有村落,还请告知去路,小人感激不尽。”

难得,小庄子也有客气时候。

那公子好像听到了极为有趣的笑话,仰天长叹,那声音又好比云雷翻滚,怅然若失:

“强人?强人会在山林里吗?强人都在厅堂上端坐着呢!只管看炮火烧出个紫擎天儿,哪顾得上这人间疾苦。”

公子摇头不止,小庄子心中暗想,可惜是个狂生。

“敢问先生姓甚名谁?在下庄家小子,浅陋粗名不堪入耳。”

小庄子还是好奇,那公子闻听此言,忽得见萧索落寞之色:

“浮名远矣,早该忘了,你就叫我白丁吧,戏子白丁,专攻昆曲。”

噢,原来是个戏子,怪不得如此俊俏,小庄子看他那模样实在怪异,不愿纠缠,抽身欲走。

“幸会了白爷,山林多冻洼,还望多加小心,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你带着孩子能去哪呢?”

白丁拦住了小庄子,这让他感觉很紧张,再看白丁,也不像习武之人,闺楼小旦,难不成还想拦路?

“白爷,咱可是表过了,糙人眼拙,山林无路,您拦我是什么意思?我看还是分道扬镳为好,若有得罪的地方,万望海涵。”

沉声说完,小庄子露出阴鸷神色,意喻劝退。

怪的是白丁不恼,亦不退让,就这么横在路前,紧盯着那襁褓,眼中的不舍委实难解。

这一路本就糟心,好不容易碰见活人了,还是个不开眼的戏子,小庄子再不压抑,撸起袖子摊手上前:

“都说了山林无路,还要我付那开山买路钱吗?爷爷正好不痛快,您就擎好吧……哎哎哎!”

摊手直推,本想把白丁撩翻,谁知道手还没挨到人家衣襟,腕子就被扚住了!

紧跟着自胳膊肘一股子怪力搏发,整个人径直腾空而起,转了小半圈儿,小庄子砸下来的时候还是懵的。

错神的工夫,马上想到背后的孩子,反手去摸,哪去了?再瞧,正在人家怀里抱着呢。

自己身上也是不痛不痒的,唯独皮袄的袖子上裂了一柳儿……

这袄子可是过冬的,说薄是瞎话,如此厚重的衣服都撕开了,胳膊肘居然没事。

小庄子一个鹞子翻身,如临大敌。

孩子在白丁怀里抱着,弹拨脸颊,笑语相向,小庄子心里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健锐营从戎十载,居然让一个戏子给收拾了,寒碜呐!

寒碜完了,杀心顿起,摸了摸身上又没什么趁手的锐器,也就在这档口,小庄子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周遭寂静,暮色四合,莫不是自己扰了山中精怪?

想到这,任谁不怵,急忙拱手,作试探问:

“难不成···阁下是劳什子大仙儿来的?”

白丁浅笑,亦不回答,只问小庄子何去何从。

“下湖南,避灾祸。”

方才那一招过手便知轻重,小庄子无奈,只得放低姿态。

白丁听完,表情略显茫然,透出几分思索,过后倏转惊叹:

“山西有个洪桐县,湖南听得花鼓戏,下湖南,此番正好,我欲前往,咱们走吧。”

白丁不由分说,抱着孩子洒脱风雪,小庄子错愕方休,急忙追了上去。

叫他狂生且是轻的,这“大仙儿”许是吃多了蟠桃会,怎的连人情世故都不懂?

什么叫同道而行?未必是嫌自己皮松,须要走上几圈,筋道儿了再剥?

呼哧带喘,小庄子胡琢磨也没用,跟了半天,走矮松短岗,翻密林深雪,那公子步履轻快,毫无懈怠艰阻。

走着走着,前面有条岔路,路边的枝头挂着一个挎包,小庄子眼前一亮,赶紧摘来。

打开一瞧,正是自己的行囊,许是老马惊走,掠过树杈挂在上面的。

“哎哟!老天爷眷顾,这钱可不能丢呀!”

翻开挎包,里面银两依旧,小庄子否极泰来,心情大好。

白丁面露诧异,他哪知道小庄子经历了什么,只觉得是一笔横财,未有所表。

二人继续同行,路上小庄子谨慎张口,倒也试探出端倪一二。

这白丁原为京城名角,不知因何遭了劫难,心性大乱,不忍留守故地再赏那昨日黄花,是也留连风雪之中。

后经小庄子提及,想来花鼓戏卓绝惊艳,意欲广罗天下弦音,是才同行。

那婴童惹人怜爱,虽有啼哭无常,更见烂漫天真,白丁心中欢喜,抱着了就不撒手,狂生大胆,倒也分寸在握,知晓了情由,小庄子得过且过,乐得有人帮看照料。

一盏茶的工夫,眼看山路尽末,柳暗花明,前面囱烟扶摇,有点人味儿。

赶巧,就在山路尽头,树梢上又挂着几件衣物,还有那孩子的羹汤碗罐,小庄子大喜,三两步跨了过去。

这次白丁忍不住了,当即问道:

“荒山野林,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庄兄岂敢照单全收?”

小庄子忙着收缴衣物,信口胡诌:

“嘿!这算个啥,保不齐前面还有呢!”

白丁恍然大悟:“原来庄兄懂那周易之数,能断阴阳,识乩卜卦。不过要我说,这「横财不富,夜草难肥」的老话并非空穴来风,还是小心点罢。”

小庄子最恨迂腐,世道不稳,哪来那么多规矩条框,这就笑骂:

“嘿!八卦什么的咱不懂,咱懂的是畜生,白爷您就擎好吧,一身绝技傍着,又何必拘着呢?”

白丁不解,小庄子技不如人心里不服,眼下逮到机会,只管挤兑。

是夜,二人携幼子,落巢一孤寡老人家里,吃了别人恩惠,天色不早,这就睡下了。

转过天来,老人看婴童可怜,又帮忙照料,寻了只瘦弱山羊,给孩子滋补奶水,二人拜谢,继赴流途。

这一路,小庄子也算有了伴儿,闲来无事常有谈资,白丁洒脱,看似轻狂实则规矩分明,二人再无戏谑,交际了数日,开始各掏心事。

小庄子张嘴,无非是家长里短,说出来也得祖宗八辈那么伺候着。

白爷就不一样了,谈及所致,皆有典出,话里玄机,又听得道法自然。

小庄子没读过书,听过留心,一度神驰向往,白爷渊博,市井朝堂均有涉及:

耳听有楼外之楼,广厦万千;再道有西洋蜃景,蒸汽活塞。东极之东,又沙卷宫阏;南极之南,又唼喋鲸涛;西极之极,又木牛铁马;北极之北,惊叹有裁冰天以锻苍茫之无垠···

小庄子竟是听痴了,昔日里戎马为生,现在想来怕是坐井观天,不禁起了飞心智。

西洋景都说尽了,小庄子又对白丁的身世有了好奇,白丁闪烁其词,只说自己布衣取艺,并无显赫。

再聊,可就是不识趣了。

小庄子心领神会,不再纠缠,只是忽有一日,落霞飞雪,白丁偶有所感,说自己曾有愧于列祖列宗。

“白爷,您这是何苦呢?听您语气,好似有什么国仇家恨一般,未免忒也深沉。这些话,我看还是留给朝堂上的人说吧。”

小庄子市侩,说完也就继续赶车了,白丁落寞,又是一阵唏嘘:

“那朝廷的功过得失,自有后人评说,而今令我糟心的,却是一桩因果。”

“何来因果之说?”

小庄子鞭鞭打马,并未留心。

“那一日有东瀛外夷来我这讨教戏折,正值酒醉,我便告与了他,事后有悔,但念及此人心诚,隔日复来求教,由此想到大厦将倾之乱,不忍绝技失传,我才将那一套唱念坐打的勾当都教给了他。”

“就这点事?该不会是因为那人没给您拜师钱吧?”

“真要是那般就好了!且听我说罢——后来学满三年,我这外徒功有小成,竟比十年苦修还来得透彻,本来欣慰,不料那天有车来接,才知其为东瀛军统之后嗣,事后再想,悔不当初。幸好那时我尚未传授他本门宫谱,再后来,为避意外之虞,我将本门宫谱分作成三篇工尺谱,出离京畿,将其分藏于南北各地庙堂,赶等返京,才发现我那一双妻儿早已……”

说到这,白爷泣不成声,小庄子心中默叹,想不到白爷的经历这般凄惨,那白爷哭罢了多时,继续说:

“大仇难报,往事休矣,今日念及此事,恰逢倭贼于我华夏愈发有恃无恐,我怕……”

“你怕他赖账,死活不给拜师钱,对不对!”

小庄子开起了玩笑,只想让白爷好受一些,白爷确是莞尔,此时晚霞红彤,难言人事。

那时候的小庄子还未领教白爷的超凡技艺,直觉所致,不过是门传承而已,听过就忘,不以为然,当今这世道,谁还有心思管那劳什子体统?

能活着就是造化了。

是夜路,二人无言再絮,星夜兼程赶奔湖南。

过一村,闯一城,谈不上饿殍遍野,也得见哀鸿满地,世道狼藉使得二人无心逗留风景,如此走了将近两个月,终究是到了湖南地界儿。

经此路途,二人早已是“知心不换命”的交情,老天爷眷顾,路上没再碰上什么幺蛾子,襁褓里的婴童承蒙天恩,也没落下什么灾病。

这一日,便是到了岳州境内。

岳州巴陵治下,有一地名为岳家乡,相传乃是岳家军练兵所在,因军得名,因名活人。

为什么来这呢?

那要从“托孤”这事说起了,想当初健锐营的翼长李满就是从这里出来的,要想寻亲,自然也得从岳家乡开始。

可是兜来兜去,整个岳家乡几为废土,荒宅老庙,垂发扶幼,莫说是寻亲,能寻顿饱饭都难。大宅子倒是看见不少,唯独没有翼长族亲的下落。

小庄子左来右去,没有消息,只得折返回来找白爷商量。

白爷此时正在桥上倚着听风,小庄子打趣道:

“老话说过桥不急,早晚逢圮,白爷,咱下来说话吧。”

白爷早已习惯了小庄子的秉性,不为所动:

“这里风景极好,何不妨桥上来叙?”

小庄子上桥,登临送目,整个岳家乡尽收眼底——

漫道当年好风光,只得见潺潺未凝之溪流,自山涧夺路唱下,曲折处,浇溶灌溉,绀田如墨,似幻飘无又见三五老幼闲歇,可掬憨态,惊叹如平叠画卷,徐徐摊展,自人世图中疏离浩瀚,拣出一眼春迟冬藏的湉然。

“没找到人家?”

对婴童而言,风雪犹盛,白爷紧了紧襁褓,提醒小庄子收拢心思。

小庄子摇摇头,吐了口痰,大煞风景。

提起来就气人,这湖南山高林深,地宽,人就野,十里不同音呐!

拜访了一圈,每逢一地儿就得把现学的土话再翻上一遍,闭上眼睛兹当到了爪哇国。

“先找地方住下吧,这事急不得,我去探探宅子。”

又转一圈,路过一处矮墙,忽而闻到积香粉尘的味道,小庄子留心观瞧,发现了一处破废祠堂。

翻墙进去,蛛网萦梁,早已荒弃,看看那牌位上的铭旌,小庄子傻了。

李氏祠堂!

正是翼长的家祠!

小庄子急忙撕扯蛛网进了祠堂,左顾右盼,上下翻找,还真就是他要找的李家!

只可惜最近的一笔供香,且得是几年以前了。

不敢耽误,又出去找来一户人家打听,东拼西凑,这才有了结果:

原来李家早都没了声迹,前些年一伙强人刁难,宰了李家满门,无一幸免。

听完这个消息,小庄子彻底傻了,再回祠堂的时候,已是洒泪如雨。

跪倒在李家祠堂,把翼长的生平显赫全都诵说一遍,小庄子头拱佛香,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喝道:

“如此这般……惊扰勿怪!今日慢说旁的,单说这小子,自此以后就跟了我罢,有我苟活一日,便有这小子三餐饱饭,诸位先家,如若在天有灵,您就睁眼瞧着吧!”

说完,小庄子调转身形,这天还是那个天,这地还是那个地,就是这膀子力气,从此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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