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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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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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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三》连载

第二章

这么说,实在是仓库那几小子小瞧了候三,虽说在一起呆了几年,回头来看,那只能算是候三韬光养晦以图再起。人家很早就是个人物了,用候三自己的话说,我在混世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哩!

候三小时候上学没花多少功夫,成天泡在操场上练单双杠,号称“向铁要肉”,功课多数不及格,小小的身板却练出了一身蛤蟆肉。父母见他不是念书的料,早早退休,让儿子顶替进厂,分在铸造车间干翻砂。这是公认的脏苦累工种,但是候三少小立志,虽处逆境而不缀青云,决心做一个不平凡的人。街道上有一些小混混,走路基本横着身子,没正经上过班,却吃香的喝辣的,有些开店的老板提到他们便腿肚打颤,一打听,这些人都是“几进宫”。候三觉得他们活得轰轰烈烈,非常羡慕,下了班就与他们傍在一起。但他们嫌候三不够档次,瘦小伶丁的,需要出手的时候萎萎缩缩,需要撤退时又拖后腿,空练了一身蛤蟆肉。有一次,一伙人在街上玩花牌,突然穿制服的工商所的人出现了,负责望风的候三惊慌的喊了一嗓子,做戏的人一轰而散,却把候三一把擒获。

真正的成名是在一次酒后,壮着胆子摸过老大的自制霰蛋枪把玩,被老大一把夺过去,说你不是玩这东西的料。候三觉得很伤自尊,仗着酒劲又一把抢过来,瞄向窗外一玩泥巴的小男孩的光屁股。恍惚中,似乎扣板机的手指被人加了一道力,刹那间,小男孩针刺一般的尖嚎起来。哭声引来了一圈人,男孩的家长见到儿子血肉模糊的屁股,心疼得不得了,破口大骂:

“谁个王巴旦下得了这手?有种的站出来!”

候三早被这场面吓懵了,本能的把钢管枪朝桌肚一扔,惊恐地看向众人,似乎询问:这是咋回事?咋就响了呢?这时酒桌上有人朝候三伸出了大拇指:

“候三,够种!”

不知是受了激励还是酒劲又上来了,候三踉踉跄跄却是坚定的站起来,走出小酒店,走到瞪着眼睛朝众人咆哮的男孩的父亲,一付大义凛然:

“骂够了吧?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于是候三进了派出所,认识了后来他常挂嘴边的头号“朋友”,派出所所长老康,又通过老康的介绍,满怀悲壮的去拘留所所在地螺丝冈呆了半个月。

早听朋友介绍,进螺丝冈免不了牢头狱霸同室相煎。候三一进号子,就象那些熟门熟路的常客一样,双手抱头蹲在墙角,迎接暴风骤雨。出来后,有人关心候三吃亏了没有。

“吃啥亏?”候三不屑道,“进去就不要装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后来有人知道了事情真相,说候三不该替人揽祸,进过拘留所一辈子都是污点。候三更是不以为然,学了他朋友们的口气说:

“一辈子不进螺丝冈还叫男人?”

说话时充满了自豪,一段时间在人前走过,胸脯挺得格外平整,从此名声在重机厂传开了。只是他老实巴交的父母忧心忡忡,这孩子这么不知轻重,往后怎么说上媳妇哟!

然而候三没能得意几天,因为工厂按厂规要开除他,一时间也慌了手脚。他没有惊动他的那些横着走道的朋友,也没敢在厂长面前装粗,悄悄跑到派出所,找到所长老康:

“螺丝冈不是我想去的,是你硬把我往里送。我要是被开除了就天天到你家吃饭。”

老康倒不在乎他耍无赖,而是责任心驱使他出面,协调工厂给回头浪子一条出路,后来又给了候三一张联系卡片,说有困难可随时找他。最终,厂里只作出开除厂籍留厂察看半年的决定。

成为“男人”之后,也许真的浪子回头,候三很少同那班朋友厮混了。这一方面是因了铸造车间主任老赵的严格要求,另一方面,父母托人从乡下给他找了个媳妇,希望能管着点。乡下姑娘秀兰不知底细,冒冒失失的就跟候三在一间防震棚里成了家,而后摆个水果摊经营人生。

媳妇码子大,论武力两个候三也不是个,但媳妇并不与他干仗,依公婆的意思,只是给候三业余时间加点控制。吃过晚饭,候三向来好串门,新媳妇不乐意了,当门一站封住了出口。候三人是给堵下来了,啥活也不干,翘着二郎腿听广播。媳妇绕毛线要丈夫搭手帮一把,候三脖子一梗:

“帮忙可以,绕完了我出去。”

有时获准了,但有个时间限制,九点之前得进家门。候三略施小计,悄悄将闹钟往回拔了一格。

媳妇是“女人”,“男人”焉能被女人制住?新婚的热乎劲过去后,候三渐渐就不将五大三粗的媳妇放眼里了,进了家门俨然是个大爷,饭菜要端上桌,酒也要温好了,晚上还要老婆给他洗脚。有同事不解,且不服气:

“秀兰就那么听话?”

候三把脸偏向一边,不屑作答。旁边有人替他宣扬:

“候三精着哩,把个光脚蹭在地上搓两下,问媳妇是愿洗被子还是洗脚,秀兰掂掂份量自然就同意了。”

天机泄露!候三内心得意,表面上对那人很不感冒:

“河边无青草,哪来的多嘴驴!”

媳妇即便如此贤惠,还差一点被休了。但那是候三为了维护男子汉的尊严,为了不负朋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包括全重机厂的人,又有什么好责备他的呢?

那是一天晚上,候三照例在外面野。媳妇睡到小半夜,迷迷糊糊听到钥匙开门声,料是野鬼回来了。迷糊间野鬼吐着浓重的酒气一声不吭上了床,动手在她她身上乱摸。这边有了感觉,啍啍唧唧的配合着褪去内衣,关键时刻秀兰突然惊醒过来:不一样的动作,而且身上承受的那么沉,决不是候三的份量!触电似的一把掀翻身上人,拉开灯一看果然不是候三。候三的朋友一下子慌了:

“是候三、候三让我来的。”

秀兰怕惊动隔壁邻居,咬着牙低声问:

“那活猪呢?”

“在我家床上。”

秀兰一下子明白了,心里骂真是个活猪!喝斥一声:

“滚!”

陌生人捋着衣服慌慌张张地滚了,边滚边忿忿:狗日的候三,叫你跟秀兰招呼一声偏不,还吹牛我的媳妇我想咋样就咋样!朋友忿忿得有理,在这件事上他是吃了大亏的,中国的男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候三回来的时候全无惧色,他现在根本不把人高马大的媳妇放在眼里了,他是丈夫,是这个女人的主宰,他斜睨着床上的女人,觉得他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他要对这个不恭的女人兴师问罪:

“不就是那么回事么?这一来人家笑话我说话算不了数,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咹!?”

秀兰侧身朝里睡着,占满了大半个床,就是不出一声。

“女人嘛,生来就是侍候男人的,”候三说,“谁弄不是弄?弄一下就损了你?”

那一堆还是一声不吭。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将自己的丈夫陷于不义!候三如同吃了发酵粉,渐渐鼓起满腔义愤,当晚做出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找到那位朋友说:

“我要离婚。”

“别再张扬了吧你!”朋友倒显得息事宁人。

“不行!”候三态度决绝,“这样的老婆不踹了她我还怎么做人!”

很快,候三大义灭妻的壮举传开了,全厂为之颂扬。虽然最终婚没离成,但有多少人提起候三便竖指夸赞:候三,够爷们!

至此,候三的大名在重机厂民间广为流传,其知名度应当不在厂长之下。

前面我们已经知道,候三立志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套用一句名言:不想当干部的工人不是好工人,所以他不会满足于虚名,很长时间对翻砂工的身份耿耿耿于怀,非常羡慕那些坐办公室的干部,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穿戴整洁的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醒来便不平:凭什么那些人一直坐办公室,而我们就该一辈子出苦力?有同事开导他:瞧瞧都是哪些人啊,不是厂长的子女就是主任的亲戚,你能沾上哪一条?事业心一时难以满足,候三便用行动抗议,把铁锹朝砂堆上一插,中途蹓号了。也不知蹓哪儿去了,过了两个小时,装作解完小便系扣子样子,从边门蹓进车间,抄起铁锹就铲砂。然而班长吼起来了:

“候三,你过来!”

车间本来噪音就大,候三装作没听见,加快铲砂的节奏,挥汗如雨。

“候三,妈个头哩还跟我装。”

装不过去了,候三端着一锹砂转了半圈找人,独独不瞅班长。原准备只转半圈,可是没能打住,另半圈由班长扭着耳朵完成了。

“一班之长咋这么不尊重人?”

“尊敬的候三同志,”班长松了手,“请问你这半天野哪儿去了?”

“我在上厕所,屙屎撒尿还得请假?”

“屙泡屎比女人生孩子还难?”

“这两天吃辣椒上火,不信你去察看。”

“察看你个头!”班长朝办公室方向一指,“你到车间说去,主任都查了几次岗,没把我熊成孙子,有本事跟他狡辩去。”

候三把铁锹一扔,飞快地穿行于砂箱和砂堆之间,七扭八拐,象一瓶刚开的啤酒,渐渐撞出一肚子气,好象真的上厕所吃了批评。

“主任,撒泡尿也要跟你回报?”候三手扶办公室门框,一字一顿地质问。

主任老赵知道他又会来这套说词,掐灭了半截香烟,眼睛只盯着烟头被扭成丝:

“妈个头哩!厕所我都跑了几趟,谁见过你尾巴梢子。”

“男厕所人多,我在女厕所,你可进去了?”

办公室里轰然一声笑炸了窝。老赵并不理会候三辩解,手指头点着他:

“狡辩你倒一个顶俩!你哪个月完成过工时定额?废品率还月月超标。”

“我就那水平,”候三谦虚而坦然。心里却在想:能干好我也不干,干好了还不是给你们干部挣面子。“我早跟你回报过,”他跨一步进了办公室,“我不是干翻砂的料,——这你们当领导的有责任。”

“别人能干你为什么不能干?”老赵不解他责任何在。

“别人当干部我为啥不能当?”候三更加理直气壮。

“行,”老赵说,“等我退休了就让你。”

不久,老赵真的就退休了,然而他说话没能算数,没有把位子让给候三。这时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社会上一时兴起竞聘之风,厂里决定在全厂范围内公开招聘铸造车间主任。候三抓住这个一酬壮志的机会,以舍我其谁的心态第一个报了名。招聘地点在厂部会议室,当天挂上了大红的条幅,由厂长带领的评委一班人坐在第一排,后边摆了数行条凳,供旁听者就坐。为竞聘者设置的讲台也蒙上了大红的桌布,场面显得庄重而严肃。选手们按次序上台演讲,无一例外地捧着一迭资料,然后就照本宣科,一个个因为紧张而显得抖抖索索的。轮到候三了,甩着双手,昂首阔步的上台,为了显示成竹在胸,立定后还把一双空掌“啪”地一拍,扫视一下评委席,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鄙人姓候,我想就不用再自我介绍了,铸造车间谁不认识我?就是全厂,不了解我的怕也不多。”

“候三呗,认识认识,”台下果然有工友捧场,“进螺丝冈锻练过的,正经是条汉子。”

候三掩饰住骄傲,向那人点点头。

“他就是候三啊!”后排有人伸长了脖子,“早就听讲大名,为了朋友义气连老婆都舍得下,今天才对上号。”

场面起了一层轰笑,候三听到的都是赞许的意思,紧张而沉闷的现场直到现在才活泛起来。主持人提醒安静,一个评委示意候三:

“请说说你的竞选纲领。”

“什么?”候三没听明白。

“就是跟前面几位一样,说说你为什么参加竞选。”

“我嘛,不象他们那样虚头巴脑的,什么为了四个现代化建设贡献聪明才智,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就是不想干翻砂,怕这辈子被埋没了。”

场面上又起了哗哗的掌声,不知是鼓励还是倒彩,候三听来很受用。他埋下头,高举双拳为自己喝彩。

另一位评委问道:

“那么,如果让你当选,你将凭什么管理一个车间呢?”

“我当选的话我就有了权。这人啊,不管阿狗阿猫,只要有了权谁敢不听他的?”候三自信十足,又引出了满堂彩,越发受到鼓舞。“别说一个车间,只要有权了,当个厂长也不在话下。”

候三自信满满,但评委最终没有将“权”授予他,虽然壮志未酬,大名在重机厂却更加家喻户晓,并且这次是通过“官方”平台的传播。竞选的失利对候三不能不说是个打击,而工厂也可能失去一位出色的管理者,类似的例子现实中并不鲜见。我们不好说天妒英才,也不能轻易责备一个人的狂傲与率真,我们只能按候三的意思说,那些鸟评委,都什么素质!

不仅评委的素质成问题,后来据候三的观察,所有中国人的素质都有问题,不然疯子老刘能在车间那么肆无忌惮的乱蹦乱叫?

老刘是后勤班的杂工,年轻时在上海给资本家拉过黄包车,文革中被提扭出来天天查问题。拉车出身的老刘身高臂长,却胆小,几个夜晚拷问下来,早上出小黑屋时眼珠子就不会转了,医生说是惊吓过度精神分裂。

“老刘真没出息,”听过老刘的经历后候三如此评价。“恁大的个头,老鼠胆子,可惜了那副身板。”

精神分裂了的老刘胆子一下子大了,昂首挺胸的在车间里两头蹿,可着嗓子乱吼,什么“狠狠地批”、“往死里斗”,什么“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等等,原来人家怎么对他,现在他想说谁就说谁。经过治疗后,晴天倒也安稳,转阴又故态复萌。然而班长不管他,主任也不管。有一阵子候三感觉不错,觉得全车间就他一个明白人,他不管还指靠谁去?

“老刘,天还没下雨,你吼个球啊!”远远地,候三一手卡腰一手指着老刘。而老刘已入忘我境界,也许车间嗓音太大没听见,仍是来回蹿着吼。吼到激忿处,就在砂型上使劲一踹,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老刘,你过来!”候三愤怒了,他不能容忍一个疯子不把他放在眼里。“你个资本家的走狗,还胆敢破坏生产哩!”他几步冲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老刘。精神分裂者遭到突袭,一刹那愣住了,也不动,也不吼。

候三见自己的壮举有了效果,士气大增,抱紧了老刘连推带搡:

“走,回你班组去!”

然而老刘壮如铁塔,任候三龇牙裂嘴不见移动。忽然醒过来似的,将勒在腹下的双手一掰,扭身一甩,英雄的候三顿时一个狗啃泥,所幸跌在砂堆上并无大碍。

翻砂工们纷纷歇了手,裂着白牙看候三。只见候三一骨碌爬起来,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拦腰抱住了铁塔,而铁塔又是一甩,候三又一个狗啃泥,周围顿时爆出一片大笑。在这片笑声中,候三又重复了几次被甩的动作,他涨红了脸,跌坐在砂堆上气喘嘘嘘,而且肺都要气炸了:这一群王八蛋,竟没一个帮我一把!中国人就这素质,悲哀!他勉强再次站起来,这回是老刘主动出击了,只轻轻一摞,候三再一次趴下。这一次摔的危险,一偏头,发现砂箱近在眼前。他灵机一动,把脸往上一蹭,顿时涂黑了半边脸,就势躺倒,就头晕,就脑震荡,就在厂医务室躺了半个月,又在家休息一个多月。这一来,车间终天认可了他“不是干翻砂的料”,跟人事科打个报告,放到生产部仓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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