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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三走马上任了。
大家无不为之愕然：多少人争着往上跳，怎么让候三摘了桃子。其实候三自己也没料到，当时一时冲动找了厂长，只图一时口快，没想到老天居然开了眼。当方胖子捎话叫他去办公室时，还在嘀咕又犯了什么错，然而部长跟他说，经过部务会议研究，让他接替老熊一职，便知是厂长发了话的。部长说，以后别再嬉皮魍魉的了，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办公室可不比后面仓库，多少要注意点形象。部长还说，别以为那些客户都那么好打交道的，做好外协业务，既要有能力，还要得到客户认同，降价更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等等，等等。
本来，对如何适应新角色，还心里忐忑，听方胖子如此一说，明显是小瞧了人，候三胸腔蹭地蹿起一股豪气：有什么了不起的，老熊都能做好，我候三照样拿下！再说咱是厂长钦定的，怀疑我的能力，厂长还不到你的眼光？候三想想便有了自信，没谢部长，却说部长你放心，我不会给厂长为难的。不等部长再说啥就出门了，开始筹划作为业务员的处女行。当他开始了履新第一站，从市热处理厂回来后，更加自信满满：人家那么大的公司，你问问大头，都什么规格的接待，喝的什么酒，能说客户不认同咱？
热处理厂是沈大头带他去的。大头在生产部开辆双排座小货车，跟老熊跑了多年，对协作单位都熟。在给人家作介绍时，沈大头按候三要求，特地强调他是厂长亲自点将这一背景。再说候三做派起来是很有势子的，加之从城皇庙地摊上淘了一身的名牌，怎么看都不是凡角，所以热处理厂中午招待时，不仅销售部经理老宗亲自出陪，喝是还是五粮液。不过据沈大头后来说，喝五粮液不假，却是候三自己点的，还闹出了个笑话。原来，热处理厂的肖工带着候三去招待所餐厅，经过小卖部时肖工放慢脚步，等后面的经理老宗，小声问喝什么酒。售货小姐立即介绍说，什么档次都有，好一点的有五粮液，再好的茅台也有。候三听到动静了，折回来说：
“不要太破费了，中午随便些，茅台不必了，就喝五粮液吧，我在家就喝这牌子，口味香型都习惯了。”
旁边沈大头忍着没敢笑：这候三可真能装粗。而肖工知道经理心疼：招待费都是从他的销售承包费中开支，多花一分钱，他的口袋里就少一个钢崩儿；他看着经理，自己不好作主，但这会儿老宗也只好顺波下驴：
“那就随便点，就喝五粮液。”
开席了，候三不待主人敬酒，一杯接一杯，先自打了个通关。一边喝一边啧啧称赞美酒可口，一闻就知道什么牌子，还为不能端杯的沈大头抱屈。这时座中有一人细品之后皱起了眉头，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磴，石破天惊地说：
“这是假酒！”
在座的喝五粮液的机会都不多，所以真假莫辨，连老宗可能正在算计这一顿该破费多少，也没品出真伪。大家都把目光瞅准了常喝五粮液且习惯了口味香型的候经理。但那人很绝决的说：
“把司务长叫来，错了我负责。”
司务长拎着围裙跑过来，把售货小姐也带来了，接过酒瓶，凑到鼻前抽了两注风，问小姐：
“从哪拿的这两瓶？”
“不就是柜头上那摆着的。”小姐怯怯的说。
司务长脸色立时暗了下来，一迭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给你们重拿两瓶，重拿两瓶。
都是厂内招待所，大家也不好多计较。司务长走后，都道他太缺德了，显然有意进了假酒，幸亏座中有真正的高人。沈大头瞅瞅候三有多尴，却见他很快转变态度，打着哈哈说：
“难怪喝到最后越来越不对味了，还以为五粮液又出新品了。”待重新开酒后反复细品了几口，“嗯，这才是正宗货，宗经理你品品。”
沈大头对候三这种厚颜不耻的能力不禁心生敬佩。生而为人，安身立命，需要的能力多种多样，聪明才学、勤奋善良是一种，躲奸耍滑、好吃懒做是一种，溜须拍马、吮痈舐痔也是一种，并且不是一般常人做得出来，它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去忍受其对人格与自尊的摧残！
说远了。现在回头看，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候三的业务并不顺利。他是犯了我们常人易犯的毛病，对自己的能力有些高估，以为第一次在热处理厂得到那么隆重的礼遇，接下来兑现给厂长的承诺便是顺风顺水了。却不然，没过几天，当他向肖工提出修订协作价格时，肖工面色仍是谦恭有加，态度却不容置疑：
“我们执行的对外协作价格是经过公司价格小组综合评估后制定的，就是说我们具体销售人员都没有订价权，哪能随便调整的，——还一次性下降20℅！根据何在？我们的销售毛利率还不到这个数。”
“根据嘛，”候三下意识地拍了下脑袋，沈大头一旁瞅见了，心想你候三当初给厂长的承诺可不就是拍脑袋的结果。“据我所知，”候三斟词酌句的说，“如今商业贿赂成风，拿提成吃回扣很普遍，而最终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我决定从我做起，砍去虚高价格，铲除经济领域的不正之风。”
“我们公司从来不搞这一套，”肖工说，“最多招待吃喝而已。财务制度搁在那儿，——难道老熊说从我们这里拿过回扣？”
“没有没有，”沈大头忙做旁证，“你们是上市公司，一切都规范得很。”
“那么肖工是不欢迎我们再来了？”候三还不想放弃强势地位。。
“这是你的理解，”肖工仍是谦笑着说，“你愿意上哪儿上哪儿去好了，上海无锡都有做的，人家价格可比我们高，你去杀杀看。”
“这不可能，”沈大头忙圆场，“需要热处理的都是钢材重物，不可能舍近求远，不说工期耽误，就是来回运费也负担不起。”
没想到一开始就碰了壁，碰得如此实在，候三信心有些坍塌，与上市公司的对峙，他不得不退守到弱势地位，只好改变策略，以求助的口吻相商，并且搬出了“受厂长委托”之类的说辞。沈大头又背后给宗经理实情相告，说候三仓库待了这么多年，才上来也不容易，多少给个台阶。好说歹说，上市公司才答应重签个价格，说明以工件的毛坯重量结算，事实是明降实未降。后来沈大头帮候三分析原因，他们第一站其实选错了目标，人家是上市公司，国有大厂，制度规范，价格本来就合理公允，再说能处理大的工件，本省乃至相邻省份独其一家，垄断地位摆在那儿，哪里是轻易要挟得手的？
而那些乡镇小厂或私人老板可就没这么强势了，属于普通的机械加工，相互竞争激烈，而重机厂又无一例外是他们的大客户，十天半月不给送活就得关门歇业。候三要把在热处理厂失去的面子加倍找回来，每到一家如同上级巡视，利用话语权明确表达：你的活是我给你做的，你的工资是我给你发的，你的厂是我候三给养着的。所以大多数厂家从长计议垂首就范。也有个别没有轻易被嘘住，庐中机械加工厂的牛老板，仗着多年与重机厂的往来，与老熊及方部长的关系，就不怎么待见候三，候三上门时，手下人给他回明了来意，竟回避不见，反而自己跑到重机厂找到部长：
“方哥，都说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也不能欺人太甚吧。”
当时候三正好在场。应该说两人以前并不陌生，可是老牛瞅都不瞅他一眼。候三便深吸一口烟吐向老牛，然后问方胖子：
“方部长，这位老板好象有些来头，请问尊姓大名？”
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牛老板果然牛气冲天，不待部长介绍，直接冲着候三道：
“在重机厂连我都不认识，你还混什么混？”
“那你可知我是谁？”候三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不等老牛开口便反讥道：“在重机厂连我都不认识你就更不要混了！”
部长少不得一番调停，末后解释说，老候这回的调价可是执行厂长的意见，具体的你还是跟他好好谈谈吧。这样，老牛最终也只得向候经理俯首称臣。
第一关磕磕绊绊的总算过了，不待松口气，又因一批送出去的加工件没能及时提回厂而出了差错。早上一上班，调度员小夏打开电脑一查台账便问候三：
“上星期送去热处理厂调质的那批主轴怎么没回库？”
“昨天我去电话，人家还没进炉哩。”候三轻描淡写的说。
“坏事了，”小夏不由得紧张起来，“计划今天上床精车，这星期内要装机。”
“这才几天呀，以前拖个十天半月交货很平常嘛。”
小夏没理候三，转身去了隔壁的部长室，立马方胖子便踱过来：
“老候你这批活咋不给我盯着？”
“人家那么大的厂，活堆得山似的，哪能那么及时？”候三仍然振振有辞。
“你没说明这批活是出口件？”见候三仍坐在位子上，方胖子也急了，伸手一指道：“这会儿你还坐得住！”
“要是内销，拖延几天也无所谓，”小夏跟着解释，“这批整机出口的，迟交一天人家老外可不含糊。”
候三站起身来：
“我还真不明白，为什么内销的就无所谓，一旦出口就特殊起来？”
“哪那么多废话！”部长喝令道，“还不快去催货去，这回耽误了，我吃不了你给兜着。”
候三出去了，在仓库他曾睡过的沙发上找到沈大头，他的疑问在大头处得到了答案。原来出口的订单工期耽误不得，不然老外罚你违约金，真金白银就掏出去了，重机厂曾付出过代价。内销的就不那么重视了，虽然也有合同管着，没按期交货的多着哩，可听说有谁索赔过？人家也知道，都是老共的企业，谁怕谁？犯不着打官司，即使赢了不见得就有赔偿。
这一番高论真让人醍醐灌顶！
“这就是中国人的素质！”候三忿忿的说。
“中国人就是拿自己不重视，”沈大头得了附和越加发挥开来。“都说国产的东西质量不可靠，喜欢进口的或者出口转内销的，其实不是我们做不好，而是不想做好。一说出口就精雕细刻，每一个工件都严格检查，一点瑕疵都不放过，相反有毛病的工件都办回用装到内销订单上了。”
“这就是中国人的素质！”候三再次痛心疾首。
当沈大头发动车子准备上路时，小夏跑来叫候三别去了，说部长怕有闪失要亲自去。候三闷闷的挪挪屁股，心想这不是门缝里瞧人么？但他也认识到出口问题的严重性了，迅速下车，迅速出厂，拦了辆的士，奔向热处理厂，找到肖工，又找了经理老宗，说明原委，恳请帮忙，给他的工件立马安排进炉。候三的记忆里，这恐怕是今生第一次这么低三下四。谁知老宗也以方胖子同样的口吻说：
“送来的时候怎不说明是出口件呢？你也看到我们生产多紧，来料堆成山，按顺序十天半月也排不上产。以前老熊跑业务，凡出口件必先打个招呼。”
候三唯唯喏喏，心想又是个崇洋媚外的家伙，中国人都一个德性。口里却不迭声地自我批评，是我疏忽，没有经验，以后一定事先回报。
当沈大头带着方胖子赶到热处理厂时，不见肖工，经理室也空着，便往车间走，却见要找的人正从车间大门出来。跟随在后的候三见到方胖子，立马轩昂起来，紧赶几步上前：
“报告部长，一切搞定。在宗经理的友情支持下，紧急协调车间按急件装炉。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夜里出炉，不会耽误明天白班加工。”
